“我在想,宵仙阁与陵州城哪一个会留到最后。”
今夜清风作狂,吹得衣袂烈烈作响、松竹之叶籁籁有落,却不改清辉月明,因散烟云。玉潋卿的声音平淡,字句吐露得清晰,未被湮灭风中,即便隔得较远的距离,窕殊亦听得毫不含糊。她顺势乘风飞下青瓦,若有仙子迷踪倩影,于这月色灯火交相的夜色中。
“如今,又加入了个十二妖仙,可谓有趣至极。”窕殊抱胸而立,一句话说得轻快,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味。
玉潋卿轻笑一声,牵动一双眉眼,他将折扇轻轻地打在掌心上,漫不经心道:“自段青佩初次来到宵仙阁开始,你便在暗中掌握着我的一举一动,包括在那香膏中作了手脚。”
“玉阁主不愧师承山泽,什么事都能洞悉察明。”
玉潋卿闻言“山泽”二字,便敛下了眉目黯淡,他没有接下这句话,而是转身离去冷声道了一句:“本阁主须得休息了。蓉香,送客。”语毕的刹那间,庭院中的灯火一一尽熄,连廊中出现蓉香的身影,掌灯而立,一袭墨色罗衫因灯照出流萤珠明。
窕殊也识趣地回去了雪鸣山,却未如往常一般去雪鸣龛添一柱新香,而是来到了皎碧的楼阁,屋子里的摆设仍和她生前时的一模一样,院中的花草也不改品类,仍有生气。窕殊不许旁人乱动,妆台上的织绢犹有光泽,即便覆了一层肉眼可见的厚厚的尘埃,她便觉得皎碧随时会来,再将旧绢织。
每当她踏入这间屋子,便如翻开了一册尘封已久的书籍,那些的朝暮何往纷至沓来。初见时的那年,山樱开得烂漫,粉白之色浅点,若弄粉调朱的遣词铺叙,点绛在岚烟飘渺的青绿间。
皎碧是南海鲛人,列为十二妖仙之一。而她是雪鸣山山神的弟子,是山神游历时所拾得的灵石所化,后来跟随山神手底下做事,到了祭祀山神的日子时,她便担起保护整座山的责任,避免雪鸣山遭受任何的侵害。
她作为一颗灵石,命运也算得上是颠沛流离,辗转了五位主人之手,其中一次险些被卖给以奇珍异宝作噱头生意的商贩。可最终仍是被遗弃山野,只因第五家的老爷不慎将她碰落在地,产生了裂纹,便同着府上不值价钱的文玩古物一同丢弃,所幸被山神拾得,并将她修炼成人,称之“窕殊”。后来她问起这个称呼,山神告诉她取自《诗经·周南·关雎》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句,谐音一字“殊”。
山中的日子闲散若出岫浮云,她自拥有了人的模样与情感后,便觉得这快乐填满了半生的时光,却从来不知道这是孤独、是寥落。偌大的雪鸣山,势若虹电,他物难撼,山神守此百年,保得天下风调雨顺,受世人爱戴敬仰,却是孤寂了百年——当窕殊理解到这种感受时,她才知道何为“痛苦”的滋味,可她这前半生未能体会到这般滋味,皎碧的出现,是她生命里的絮语心声,留痕的墨笔。
雪鸣山山上隐居了不少寒山烟客,非淡泊者即不得志者,大多清贫寒素,餐以粗茶淡饭食之。每年的开春,却总会有一批人离开山野,借助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庄的车马以赶脚程,便能从路途上的交流中得知,所谓隐者,多是受不得寒苦之人,只有其中的寥寥,真正地热爱山水世间。
而山顶上的庙宇亦是如此,背了单薄行囊而来的人,一时困于因由种种的苦海,兴以为出家方能了却尘寰,却不知又是哪朝秋日还了俗、辞了行,重回烟火人间——
这些,她见得多了,每次远远地望见另一岸山中如蚁般小小的、离去着的人影时,她便觉得她在为那些人送别,好比夕阳送别了一个长日,迎来归途背影相对的黑夜。
而皎碧的身影便是出现在自己送别的望眼中,她还不知她是鲛人,却知《太平御览》中“鲛人泣珠”的典故,还是从山神大人的口中听闻。山神大人告诉她雪鸣山的背后有一片碧蓝清澈的海,沿海有人家自居,时有鲛人上岸,替住户织绢,辞以泪作珍珠相赠。
便是这年春,山樱初绽,她沿着樱花绽放的山路而行,来到了山神大人口中的那片大海。当站在高耸的山崖上,往下望去,细腻洁白的沙粒构成的沙滩相连于无边无际的辽阔海面,而碧蓝清澈的海水相连于天际成线;海浪声轻柔,似挑灯夜读时不惊扰的翻书声,那起伏的浪便是翻过的书页。
她头一次感受到这般心境的平静,是不同于山野之中的。而山崖下散落的人家中,有渔民乘船出海,孩子赤脚站在沙滩上朝离船的方向招手,直至不见家人的身影才转身离开。
当海平面归于平静后,皎碧潜出海面,坐在突出海面的礁石上,携出的水花在阳光下剔透晶莹,她仰起头闭目宁静,任春日和煦地照耀,却未感觉到有一道目光灼灼,比这春日更加炽热。
数不清是第几次如此坐在礁石上沐浴阳光,皎碧才发现窕殊的存在。那时,彼此便是山海对望,谁也没有朝谁迈出一步,似乎形成了某种默契,不忍打破。
直至有一回,窕殊将此事告诉了山神。山神大人允她月圆之夜时可下山至亥时归。那一夜,海上月明,似将人间圆满,月华皎皎,月光倾洒海面若星子点点,点缀着海边人家的酣眠梦乡。
皎碧潜出海面游来岸上,背脊上透明软质的鳍,披着月光与海水,变换着粼粼的光泽,将身形的线条勾勒得修长纤柔;那紧束的长发,发色若山樱之白,有如波光淡扫;上肢的翼与飘须,似飞鸟掠过水上留下的痕迹,美丽飘逸——此间涌来些许急意的晚风,犹有冰凉的水汽扑面,复又徐徐而吹,如一双胭脂抹颊的柔荑。
“仙主告诉我,今夜有一个人会专寻于此,你莫不是那‘小灵石’罢。”
皎碧笑得温柔,声音空灵婉转。窕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只觉眼前此情此景好不真切,因是皎碧生长的美丽、或是鲛人所具的奇幻,像是在做梦——
念至此,窕殊笑出了声,只觉那时的自己有些傻气,一副不明白的模样。她推开楼阁的小窗来,往外望去便能看见夜幕笼就的大海,也许海下还有鲛人,却是没有了皎碧。
那夜,她将初见再山崖上望见皎碧的情形坦白了来,可皎碧却不介意,反倒感谢起她。皎碧越过她身边,抬头望着那座巍峨大山,娓娓道来族人遭人类屠戮一事,古老而又残忍。如今所得的宁静,皆是因为有了雪鸣山山神的庇护,给了鲛人们一个得以生息繁衍的安身之所,隔绝了与外界的往来,岸上的人家亦是如此,百年前百年后这都会是一个深藏的秘密。
窕殊因此学会了何为“信任”,也才明白各路妖仙为何尊山神一声“仙主”。
可便是与皎碧结识不久后,雪鸣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灾害,当时的江湖流子不知从何听闻海上有鲛人出没,寻来了雪鸣山。
山神大人用了毕生毕世的修为将雪鸣山恢复了原貌,奈何人多势众、火势猛烈,仍将林山草木烧得惨烈,应是江湖流子寻不到去路的所为。而窕殊亦是无能为力,她只有眼睁睁地,存了最后一丝灵力输给山神,却无法挽救。
那一天的秋日,于窕殊而言,深刻而清晰。山神的躯体化作了点点碧绿的光芒,飞散在雪鸣山最高的山顶——他本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却终是选择留在了雪鸣山,化作一棵大椿树,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雪鸣山历经这一事后,城里城外的百姓纷纷前来祭祀;那山后的海中悲歌常彻,催泪涕泣;天地三界更是皆有所闻,震惊不已。其中一位前来祭祀的年轻女子,窕殊注意到她独身一人来到大椿树所在的山顶,站在树下良久后闭起双目,并将手掌按在树干上,丝丝如缕的淡蓝光芒向每一根枝桠缠绕至末梢,便又消散。
“出来吧,不要打扰你师兄休息。”
女子睁开眼,朝着树说了一句,声音轻而冷淡。躲在远处的窕殊以为被那名女子所察觉,方想站出来,却见树干破开一条裂缝,飞出一只墨色的蝴蝶,蝴蝶离开树后,树干上的裂缝又复了原。
蝴蝶在女子身前扑着翅,看起来脆弱又渺小,而女子看了一眼蝴蝶,又看了一眼面前遮天蔽日的大树,没有多言便只是淡然一笑,蓦地化作鹊鸟同蝴蝶绕树枝桠三圈后飞离了去,一鸟一蝶的身影隐没入山间岚烟中。
夜里,窕殊来到海边,便见皎碧坐在礁石上,轮廓朦胧而柔和,宛若嵌入升海的明月当中。而皎碧也注意到了她,便朝岸上游去,将游至岸上时,尾巴变作了人的双腿,窕殊诧异不已,竟不知她还能如此。
皎碧来到窕殊面前,见她诧异的模样,低头一笑,她没有提起关于雪鸣山的事情,而是牵起她冰凉的手,将一颗珍珠交到窕殊手上,轻声道:“想起来,我同你认识那么久,还没送过你东西呢。”
窕殊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珍珠,圆润无暇,想起“鲛人泣珠”的典故,并非值得高兴,反倒生发心上的哀愁,却仍对她是道了谢意。
“其实,我想向皎碧姐姐问一个人......”
窕殊同样避开了雪鸣山一事,而是问起今天在山顶上看见的那名女子,还有那只被困于树中的蝴蝶,为何称山神为“师兄”,与山神有何关系。她想了解得更多,不想只知从前的玩乐无忧,她要承载起山神的责任,保天下苍生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她呀,她是引渡鹊桥的仙子,是勾阙师兄的心上人,当年在雪鸣山......”皎碧闻言,眉目含起了回忆起时的韵味悠长,神情变得愈加的温柔,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引人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