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珠以臂而枕在软榻上,睡意绵绵,罗裙曳地,青丝凌散。朱漆的半窗大敞,悬于窗边的素纱因风翻飞起落,轻扫过她面庞,犹是秋阳午后,桂花枝结,光影筛落星如雨。
玉潋卿支着头坐于案头,背脊微弯,他手捧书卷而观,指节修如梅骨,更着衣而华彩,犹神情冷峻,衬秋日之凉容。
——沉香盈室,宁静昭朗。
彼此仅隔微尺之距,宛若镌刻进时光里的人像一般,终是某一页的翻书声将软榻上的人惊醒。棠珠恍惚地睁开眼,一道珠帘背影映入眼帘,若憧憧的灯影般模糊不清。她意识朦胧地抬起头,朝四下环顾了一周,书卷散漫,烛台倾倒,才猛然记起方才整理书卷时,竟是不觉然地睡了过去。
当棠珠拨开珠帘,向那道背影走去时,却根本空无一人,有的只是满屋子的凌乱,她呆站在原地,不断回想着闯入自己模糊视线中的那个人,分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却又如此的真切,这混沌之间,将一个尘封已久的记忆唤醒,断断续续的在脑海中中拼凑起来,形成一个熟悉的画面。
从前,她亦是如此,在混沌之中总能将一段记忆拾起,而此番所忆,是江枫胜火,青山停云。阿朱的观梦馆后,亦有一片枫叶林恰至,却方是入秋,想来还未红透。
整理好现实书阁送来的梦境记录后,棠珠便离开了书阁,去往了观梦馆的那片枫叶林,却当她抬起头时,架在江水之上的木桥上立有一人,当是吴带当风。
一声枝叶脆响,玉潋卿从容地回过身,兴以为等来了有事寻他的阿朱,却是望见站于远处的棠珠,似是见了自己而神情发愣。两人遥遥相看着,殊不知这一眼望见了彼此,唤醒了一世轮回辗转的碎片记忆——
“师兄,你见过鲲鹏么?《齐谐》有云: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嗯......据说勾阙师兄是鲲鹏的化身。”
“那他怎么去做山神了呢?”
“这个,可说来话长了,师妹若想听师兄讲给你听,日后可以来陵州城找师兄!”
说完,青衫少年便踩着山路拾级离去。方才追至半山腰的少女叫住少年,不作道别的话语只问了无关的问题,眼中却是充满了不舍,她多想让他不要走,让他留下来同师兄和师姐还有自己一起无忧无虑,守护雪鸣山。
......
“玉公子,你见过红枫吗?”
“嗯,在江南临北之地有一片枫叶林,那是赏游秋景的胜地,我亦曾恰逢深秋时见过一次。”
“从前有位师姐也曾带我观赏过枫叶红透的样子,念起一句‘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仍历历在目。”
玉潋卿不语,只是从桥的那头走来桥的这边,站定在棠珠身前,听得她言语温柔,嘴角似是酿满了回忆,却有苦涩蕴含其中,平添了这秋凉况味。
而他羡慕她能够有所思有所忆,自己有许多的事情却皆记不得两三,那些能够忆起的总徘徊于脑海中,挥之不去、无法关联,却又因此而着急,犹如宵仙阁门前的马骑灯一般,花了眼、昏了脑袋。
秋阳杲杲,洒落在尚且萧瑟的枫叶林中,也洒落在玉潋卿的眸中,如见灯火琉璃。棠珠不经意抬眸看了他一眼,有那么一刻似有什么触动了心底,像是飞鸟投林、像是磐石落水,却不作停留,她越过他的身边,彼此隔肩几寸,没有再靠近——
就像那时的青衫少年下山后,少女没有接着继续去追,甚至连一句挽留的话语都不愿开口,于她而言,这不是送别。因为她与他是一朵开在这人间千古里的并蒂莲。
而此时的玉潋卿方是开口道:“阿朱托人传信于我,道是有事相谈,如今等了半日不见人影,阁中事务繁多,我先告辞了。”
“我知窕殊仙主为了报仇,殃及于你,我唯有言语劝阻但自是无用,玉公子珍重......”
玉潋卿淡然地“嗯”了一声作答,便离开了梦境,独留下棠珠一人,只影冷清单薄,那些的枫树仿若也形成了千千万万个她,投下那斜瘦的树影。她望他珍重,是恳切真心的,正如师姐对师兄,常愿他能够记起自己,不至抱憾,无论是凭借六月大风飞上九万里高空之时,还是终期化作大椿树扎根雪鸣山之时,她的夙愿从未改变。
百年前,棠珠被师姐罚入梦境至今,与其说是“罚”,不如说这是一场带有考验的旅程,亦是后来她才发觉,师姐在帮助她找寻丢失的记忆,不想让自己步了她的后尘。
因是入了梦境之故,亦是如饮奈何桥上之汤,阿朱抹掉了她对于自己内心深处最重要、难忘的记忆,而她便成为了拼凑记忆的这个人,所以她并不是自在,是痛苦如蚁的咬噬。
那会,棠珠方学会化作人形的时候,才知道勾阙师兄是鲲鹏仙,师姐是鹊桥仙,而师姐常常趁山神大人不注意之时,偷偷溜去雪鸣山的山顶上观星,此次夜半回来时遇见了一座修葺齐整的坟冢,碑上刻着一位侯爷与夫人的名姓,是一座合葬之墓,而冢上犹有一只蝴蝶以两翅相依之姿停住不动,显得神秘又突兀。
她在坟前来回踱步,心下犹豫了良久,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地将手指轻轻触碰了那蝴蝶,本是一动不动的蝴蝶似被点醒了般,振翅而飞。师姐惊呼了一声,此间的流萤宛若也懂得发生了什么,愈飞愈多,纷纷从草木里亮起了那光芒,来赶这一番热闹。
流萤与繁星,天地如同一面镜子,相互照见,而蝴蝶便是飞在这平行的空间中。师姐从未见过这般的梦幻美丽,一颗心如榴花欲燃,她笑开了眉眼,对着飞停在空中的蝴蝶调笑道:“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道完这一句,师姐便转身向来路而归,约莫走了半段长路,蝴蝶才跟上去他的身边,师姐瞧见了欣喜不已,打开了话匣子似的说了个不停,不管这飞虫能否听得懂,譬如“这山里有一只鲲鹏,比你的体型要大得多哦”“他很喜欢给别人起名字,可我偏不让他给我取,所以他得叫我师姐”“我能够窥探过去和预知未来,刚刚我算了一下,嗯......侯府夫人生前对你有过恩惠……”
回到雪鸣阁之时,师姐便远远看见勾阙站在门前,她知瞒着他出来不带他一起玩,定是生气了,便让蝴蝶躲藏进自己的衣袖中,讨他开心地笑道:“师兄呀,我回来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东西,你猜是什么?”
“什么?”勾阙板着脸,声音也板板的,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
师姐长“嗯”着卖了许久的关子,才蓦地将手举到勾阙面前,一只墨色的蝴蝶从袖中飞出,“师兄你看,是一只蝴蝶!”
“一只蝴蝶而已,有什么可稀奇的,净想着糊弄我。”
“你别着急,进去和你慢慢说,还有,你可以给这只蝴蝶取个名字。”
师姐拉着勾阙进去雪鸣阁,阁门关上的刹那,蝴蝶回望山川片刻便也随之飞去——从此,她有了名字,成为了雪鸣山山神的弟子,修炼成为了人,在这之后,还结识了此前从未谋面的师兄。
师兄同样是被勾阙师兄拾回的,与师姐二人为他取“潋卿”之名,那时他只是一块玉佩,保佑他人平安的祥瑞。棠珠听师姐说起,他是一位侯爷的随身玉佩,侯爷死后随之陪葬于墓中。
有一回,棠珠闲来无事去寻他聊天,几近找遍了半个雪鸣阁,竟一抬头发现师兄坐在山神所居的楼阁之上,她招呼不打的便朝他高声喊去:“师兄!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呢?”回音在静谧的山间回荡,犹闻鸟雀扑翅的声响。
棠珠在底下等了好半晌,也不见屋顶上的人有所回应,便叹了声气转身欲走,却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勾阙师兄让我游历去了,所以我们没见过。”
“不,我们见过。”棠珠纠正他,语气变得认真起来。
潋卿皱了皱眉,少年气的脸上满是不解,“什么时候?”
“前世,我们在前世见过。”
“前世......”
如今坊间流传有一则故事,版本之多,皆带有传奇色彩,可玉潋卿却是不厌,常去茶楼中听说书先生讲这则故事,一个月下来数也数不清次数,偶尔在书市上碰见了与之有关的书籍,亦会买下后放去书房中存放着。
而这故事中讲的便是一位侯爷与他夫人之间的故事,其中篇末提到侯府夫人婧氏为侯爷登庙堂祈福,求得一枚明玉,特地制成玉佩赠予他,以保平安;后来,婧夫人染了疾,仍侍养院中花草,每年春至,总将最好的几株芳华留给一只年年都来的蝴蝶,哪怕是冬天。因为婧夫人喜欢蝴蝶。
侯府年年如此,可战场非耶。侯爷常年征战在外,于家于国忠心耿耿、磊落一生,每回打仗时,他总会将夫人的玉佩带在身上。有一年冬天,徘徊在婧夫人床前的蝴蝶离开了侯府,飞往了战乱还未平定的塞北,它寻到了将军侯爷的帐子前,侯爷见之便想念夫人至泪流,久久意难平。
夜晚,军中传来急报,疑有叛军投奔敌营,深入了我军的战略要地。顷刻间,裹挟在风雪之中的营帐亮起了千灯,金戈铁马已是整装待发,只待一声令下。
领兵的侯爷首当其冲,悬坠在盔甲上的玉佩溅满了血,跟随而来的蝴蝶飞掠过刀光剑影,停在婧夫人所求的玉佩上,瞬时间玉佩亮起了浅碧清光,血色褪去,彼此的命运对换,秉夫人之恩愿,保以侯爷性命。
从梦境离开后,玉潋卿不知为何想起了这个故事。他倚坐在连廊上,出神地望在庭院的池水中,池水漾了满池的日光,波光粼粼,清澈虚晃,脑海中也随之浮现出一段记忆,这段记忆如有乘小舟荡来——巍巍山川间,一位春衫少女不断唤他“师兄”,回声若在睡梦中的应答,在醒来前,留下一句难解“前世,我们在前世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