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天相接,烟光共色,彼时风微气清。水中独有枯木一棵,舟子停靠其旁,水面泛漾涟漪,若有溦雨点滴。
青衫男子从舟中醒来,便见眼前枯枝盘根错节,而枯枝间有一只雪青之色的蝴蝶,泛夜照之光,梦幻迷离。他愣愣地坐起身,奈何舟子轻晃,抑不住地惊呼出一声,蝴蝶便飞离而去,目光便也沿着那飞离的方向而去。
不远处的一座六角亭静立水上,亭中一位雪青之衣的女子坐于其间,原本栖在枝上的蝴蝶,此刻飞停在她纤纤玉指上,而女子的模样眉烟目泠,似恻不胜恻;唇堪红梅,衬肤昳若雪,宛若月下萍开之莲,融月光灵秀,为之痴绝。
青衫男子看入了迷,便恍惚着朝那六角亭走去,可亭中的女子却不待他来,撷蝶而去。彼此相隔不尽远,他却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那方倩影,她也从未回头停下——便是朝着那唯一水之境的无尽处而走,一追一从容。
“等等我!”
......
段青佩惊坐起来,抚了抚心口,心中庆幸这只是梦,而梦中的场景却历历在目,他对梦中的女子一直穷追不舍,不知何时一低头便见倒影中的自己花白了头发、苍老了容颜,而方才似乎还在梦中大喊了一句,却是无声之音。
此刻夜色正浓,窗外月光洒落,照在破旧的书案上,段青佩不经意一瞥,却发现宵仙阁阁主赠予的香膏不见了身影,他回来路上闻了闻香膏,这般茉莉香与谢怀雪身上的香味相似,便想着赠予她,可眼下却......而他明明是记得放在这书案上的,莫不是屋中遭了贼。
“你在找这个?”
......
如今的十二妖仙不复过往,已是风流雨散,其中只剩下了六位妖仙,其余六位者——或犯过而镇压;或修炼而升仙;或耽溺人间而不知叵测——棠珠便是其中之一则,她偷窃解药救下他人,害得师姐死于蛊毒,后来真相大白,师姐并非无辜,为首的十二妖仙降了她的罪责,罚她入了梦境,掌管梦境中的文书簿子。
此后,棠珠入了梦境,已不知人间朝暮为何,念起时便觉经年遥远,亦如《秋眉远书》中的所载:不得志的风流客,因思朱门女,怎料朱门女嫁作为人妇,便常日夜作忆、空梦泪流,不知时辰几许,后入梦中遇之,故人探望他时,床榻上的人已是白发苍苍,故人惊其现象,闻有鼻息,却终唤不醒。这是她整理书册时偶然所得,在后来千千万万的书潮中,唯此印象深刻。
如今,棠珠于梦境之中,已是平常,偶尔杯酒饮得,不时误入他人梦境,或去占卜梦境的观梦馆那听来客说梦,阿朱常常诓得不菲的一笔,有时发生了所谓的“欺诈”之事,她便报了她的名姓,在这梦境之中,不出十里,“棠珠”这一名声已是臭名昭著。
直至宵仙阁阁主出现在她眼前,棠珠不知,往后的波澜是否会因他难平。
“仙主还是待你太好,不反思己过,好好掌管书阁,反倒去坏他人好梦,只怪当年仙主不够狠心。”
方从梦境中回来的棠珠,眼下却并非熟悉的楼阁,而是她为那位公子所创造的梦境,仍是一水一亭、一木一舟,天地无边无际。而亭中是当今统领十二妖仙的窕殊,是个十足的美人,通身灵气之质,似是季夏之月里的腐草为萤。
彼此隔水而望,棠珠听了她这一番话,转过身用指尖在空中绘出一只蝴蝶,柔声笑道:“从前的事,何必提起。”
窕殊一愣,自雪鸣山发生变故后,一年未至,皎碧便因蛊毒发作而死,而从皎碧口中听来的事情,使她对棠珠恨其入骨,若不是她窃走了解药,皎碧何来毒发之说。
“你如今倒是自在,不知道痛苦的滋味。”窕殊冷笑一声,袖中飞出一朵梅花,锋芒凛冽,直逼远处的棠珠而去。棠珠早有察觉,却转过身看见的是那位来自宵仙阁的白衣公子。
玉潋卿用折扇挡下那朵红梅,梅花霎时化作点点红光铺落水面上,而亭中的窕殊微眯起眼,瞧了瞧来人,便消失了身影。
他没有问起方才的情况,看向了空中的蝴蝶,脑海中蓦地浮现一位将军的身影,他腰间饰有一块玉佩,为夫人所求,上阵杀敌时,总会有一只蝴蝶相随在腰间的玉佩上,而这段记忆却又蓦地消失不见。
棠珠抬起头同样地看向他,见他眼中出神,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却也没有开口问清。她曾在观梦馆里常闻,许多人因蝶便忆朝暮,她不喜欢、亦不希望如此,往事是她所厌倦的,是该被缄默的尘埃。
“我方才想起了一个人,他是一位侯爷,仅仅是念起了这个人,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玉潋卿的语气中有哀伤、有追忆,棠珠听得真切,她将蝴蝶引去他眉间,莞尔笑道:“我记忆中也有这样一个人,我救了他一命,直到现在......我在等他来感谢我。”此间,梦中的场景随即消失不见。
梦境中,夕晖温柔地爬上了楼阁的朱阑,将楼阁之上两人的轮廓勾勒得柔和,似将眉眼中的春水覆之天地。
“这本是一块玉佩,我将它制成了扇坠,现在送给你,你只需记得它,我便会记得你。待我完成一件事,我便带你离开。”
棠珠愣愣地接过扇坠,扇坠被保养得很好,荼白的流苏,丝毫未染尘色,雕以蝴蝶翩跹之姿的玉通透明净,恰若如练清辉,间穿的一颗珠玉亦是如此,若“蝴蝶”如月,珠玉便是北辰。
然而,棠珠却觉得这雕成蝴蝶的玉佩很是熟悉,掌心每一条的纹路,似乎都与这蝶玉交叠起宿命,于冥冥之中蠢蠢欲动。再当她抬起头时,玉潋卿已不见了身影,耳边却仍有那声温柔回响。她紧紧地握着扇坠,遥看天边夕色,正如那时梦鲸中的黄昏,动人心魄。
正是夜色浓时,陵州城城中尚有灯火千万重、笙歌不夜天。宵仙阁中,蓉香不知去了何处,独有玉潋卿一人,他点了一盏花灯放入庭院的小池中,那荡漾得轻柔的几盏花灯将池水照亮,遮掩了月色隐约。
“玉阁主,想什么事情想得如此入神?来了客人也不知。”
玉潋卿确是心思游了走,方才从梦境中回来,便作想原来梦中的场景竟是如此,甚觉不可思议。他闻声抬起头,连廊的青瓦上坐了一名女子,正是梦境中所见的那位女子,亦是当今十二妖仙仙主——窕殊。
玉潋卿不语,只是望着檐上的人,眼神漠若寒潭,而窕殊悠哉着撑着手臂,也同样地望向他,才发现他的一双眸若琉璃,十分清澈漂亮。
“珠儿,你可知窕殊去了宵仙阁?”
棠珠闻言,停下翻书的手,回过头便见阿朱的神色略显匆忙,“为何?”
“你也知道皎碧因谁而死,如今祚楼中有流言流出,窕殊与如今的陵州城城主勾结,而宵仙阁阁主便是他们的对手。”阿朱缓和了神色,走近棠珠身边,随意翻起案上摆得凌乱的书册来,朝她瞥去目光。
“陵州城......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棠珠皱起了眉,脑海中响起皎碧师姐的声音,她曾说自己游历江南时途经了陵州,正值桃溪春暖,是的了,桃溪春暖,这四个字总使她快要记起从前的事情,却只是燃起微弱的火光便片刻熄灭。转而又想起方才与那位阁主公子所说的话,不知他口中待完成的事是否是此。
阿朱知她又想到别处去了,从书中抬起头时,身前的人果真正出着神,这神一出便是远而久。叹了口气离开书阁后,阿朱回到了观梦馆,她掌管着这一方梦境,愿得梦里梦外人能够有所思有所梦,便常与另一方的“梦魇”有所争斗。后听闻有妖仙受罚于此,便是结识了棠珠,她曾告诉她世间叵测万千,不可让恶人贪了美。
此后,阿朱不再执著只存世间美梦,脱离心上束缚,任世人的梦境皆由宿命定数而去。
“你方才说的是......”
待棠珠回过神来的时候,转头却见一位浅蓝华衣的男子站在不远处,并非阿朱的身影,口中的话也中断在彼此相互的目光中。
“她方才说的是宵仙阁阁主将命不久矣。”
“你是谁?”棠珠眼神坚定地看着来人,声音极轻。
“楼承月,乃陵州城城主。”
“楼承月......这名字好生熟悉。我与那位公子初次见面时亦有这样的感觉。”棠珠喃着楼承月的名字,朝他靠近,仔细看去他的面孔,眉头不自觉皱起。
楼承月如是,同她一般皱起了眉头。近来他暗中获取了玉潋卿的行踪,与之来往最为密切的除了那位书生便是面前的这个人,相见不过两三,却有如故人拳拳之交。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便转过身不去看棠珠,嘴角又复玩味笑意,“此次我来告诉你,你信任他,却不知他背后的阴谋,他要置天下百姓的性命于不顾,这仅仅是满足他的一个私心。”
一语毕,不待棠珠回答,楼承月便消失了身影,而棠珠还未揣摩得其中话语,脑海中也变得一片混沌。她拿出玉潋卿赠予她的物什,想起他对自己说的话,又或许他口中的事指的便是此。
先前手下来禀,宵仙阁的那位书生当真千金买了一梦,并如以往的客人一般获得一盒安眠香膏。楼承月听闻后,即刻去往了段青佩的住处,以他所需之物换走了他的香膏。这样做实则并无意义,可楼承月疑心重重,总觉得宵仙阁的香膏有问题,却每一次换取得来的,确是实实在在的普通安眠之物。而这一次,细嗅而来,香膏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