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梦境的阿朱告诉她,梦见鲸,会有一个强大的人保护自己,是吉;若鲸在天上游,便是凶。棠珠无视掉后半句,暗暗期待着那个人会是谁、会在何时出现,保护自己,带她离开梦境。
只因前几日,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场景,是时值盛夏的江南、亦是她梦回了千百遍的江南。霞锦洇洇的长空浩荡,夕色漫抹,云卷云舒,一尾通身明澈的鲸游于天际,间有彩光流转,宛若飞虹。
此番梦醒后,棠珠尚流连梦中的旖旎,不知怎地,恍惚间误入了他人的梦境,且是变作蝴蝶的形体,虽为飞掠而过,却仍是被梦中之人所见,依稀记得那人将输了棋局,略有几分险恶。
随即梦中之人梦醒了来,棠珠方能离开,回到梦境之时,已是过去了一日。但当她睁开眼,一位白衣公子站在不远处,衣摆在穿堂而过的风中翩跹起落,兴以为是谪仙降临于此,又或是误入了某某的梦境,怔住了神。
“我有一件事相托于你。”
棠珠从书案上缓缓起身,朝声音的那方走去,身后的书页刹那间翻飞出“哗哗”的声响,连同如娟的青丝亦随风而舞,玉潋卿也朝着她走来的方向走近她,彼此停在一层散落的珠帘之隔。
“我们可曾见过?”棠珠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毫无犹豫地问出了这一句,她拨开珠帘,抬眸看入他的眼中,“我是棠珠。”
玉潋卿听了她的名字,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一条清澈的溪流,飞花如舟,却载着缕缕的血丝......忽感不适,他转身坐去小窗下的椅子,手中紧握着折扇,指尖泛了白。
棠珠察觉到他的异样,四处望了望,屋中没有任何茶水,她心下一急,欲跑出门外,“我去为你......”话未道完,却被一股力量往后拉回,正好的对上了白衣公子的视线。
“不必。”玉潋卿松开手,渐渐镇定下来,沉声开口道:“日前有位公子来阁中相求,想要再梦见你一次,就在今夜。我自当有谢,或者,你可以把它当作一个交易。”
“你是宵仙阁的人?就是那个可以通往现实与梦境的地方!”棠珠变得激动起来,不由得抓住了玉潋卿的衣袖,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期许与笑意,如同一个将要讨到糖的孩童。
“珠儿,重点可不是这么抓的,人公子问你话呢。”
屋外响起一声娇柔,走进来一个万种风情的女子,一袭妖娆的红衣含而不露,衬了身姿嬥嬥,犹是一双眉眼妩媚,朱唇摄魄。阿朱从进来嘴上说的是棠珠,目光却一直在玉潋卿身上流连,“外头来的人就是好看,真真地喜欢。”
棠珠只朝阿朱看去一眼却没有理会,抓着玉潋卿衣袖的手未曾松开,她复抬起头来看着他,这一次的眼底有着哀求,“我只是误入了他的梦中,不过我答应你——”
玉潋卿闻言放柔了神情,不再冰冷着一张脸,这份柔和却不作停留,“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玉潋卿说到做到。”语毕,他便消失了身影。
“玉、潋、卿......”
棠珠极慢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并不觉得陌生,而她知道他是回到现实中去了。百年前她因窃走解药被罚至梦境,已在虚幻中度过了数不清的年岁。她想去看看皎碧师姐口中的江南,从前总是寻她来说人间风物,待她讲累了才肯罢休,可她却害了皎碧师姐,即便知道真相后,她仍旧放不下心中的纠葛,在心中积成了一个难以解开的结。
“阿玉,你回来啦!”蓉香哼着小曲蹲在院墙下逗着一只小狸奴,听见连廊上的声响,她也没有回头地问了句:“阿玉,梦境里有趣吗?”
玉潋卿停下来,笑眯起了眼睛,朝那只狸奴望去,对蓉香打趣道:“再有趣也不如你那小少年有趣。”
自离开宵仙阁后,段青佩不甘心,那一夜他难以成眠,急了一夜、愁了一夜,那么多的银子,他不知该如何去寻,可他却偏生地想要梦到那只蝴蝶,如有魔力般,将他的心牵引,不能挣脱。
又思了半日,段青佩方下定决心,将墨迹未干的信托人寄去谢府,不管谢怀雪应不应这一次的邀约,他已在郊外的亭中等候,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才等到谢怀雪的出现。
“姑娘,到地方了。”车夫提醒了一句马车中的两人,双儿去付下银子,谢怀雪掀起马车的帘子,放眼望去马车外的景色,不由得叹了一句:“郊外竟然还有这等漂亮的地方。”况且还是段公子独自约她会面,心情可谓乐乐陶陶。
双儿扶着谢怀雪下了马车后,便在不远处的亭中瞥见一个单薄的身影,她陪着她走过石桥,便不满地候在了一处,只谢怀雪一人走去那亭中。
“段公子。”
段青佩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抱有歉意地作了个揖,朝她讪笑道:“谢小姐,依旧是明艳动人。”
谢怀雪掩嘴莞尔一笑:“段公子莫要打趣了,今日瞒着家中出来,未作打扮,且路上雇马车时耽搁了时辰。”
江边的绿柳乘清风而荡,江水因风而皱,远处环抱的青山若笔墨丹青,犹有白鸟扶摇直上于天际,盛夏的日光筛过枝叶,洒落得星星点点,踩在脚下也是乐趣——这般闲惬的光景,谢怀雪甚是心喜,在墨守成规的环境中长大是难以体会的,即便片刻醉倒在这天地间,她也依然有着几分的清明。
“段公子,今日此番所为何事?”
段青佩有些出乎意料,未想到谢怀雪竟这般直接,正合了他不想委婉的心意,那些编好的理由将要脱口而出,却看着眼前的人,是如开在春日的一盏桃花,明媚灼灼,欺瞒她的心倒变得不忍起来。
他微微抿了抿唇,随即转过去身不敢看向谢怀雪,经是犹豫了一番,才道有一同窗染疾,无奈家中寒素,他亦无分文足够。说至此,谢怀雪明白了二人的窘境,亦未料到段青佩是要同她救急,兴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情。
“大病小病皆不可久拖,想必那位小友定也是心急如焚。我身上无钱物,只有一块贵重的玉佩。”谢怀雪解下腰间的玉佩,递去给段青佩,“段公子拿去典当了罢,愿它可解公子的燃眉之急。”
段青佩愣愣接过,看在手中,冰冰凉凉的,他不识玉,但看得此玉佩玉质温润细腻,通透色匀,自是上等的好玉,平常人家的难得之物。
“谢姑娘的今日之恩,日后段某必当重谢!”
“这不是难事,我能帮的自是尽力而为。”谢怀雪朝他摇了摇头,仍是笑得温柔,“我得赶回府中去了,再晚些天色便暗了,也不能让双儿等太久,先行告辞。”
谢怀雪的背影在远去,段青佩手中紧紧握着玉佩,不知为何,那位佳人的背影些许的寥落,而他心上又是几分怅然。
华灯初上之时,段青佩方回到城中,随即拿了玉佩去当铺典当,契约书上拟了五年的期限,他暗许着五年后要把这玉佩再拿回来,归还给谢怀雪,哪怕已是物是人非。
再一次来到宵仙阁,那位引路的女童正在门前踢着小石子,蓉香见到站在不远处的段青佩,便招呼他,奶声奶气地喊道:“公子!阁主已经在等你了!”
段青佩听见她这一声喊,心慌了起来,看了看周围,所幸这车水马龙的长街上无人关注着他。他快步走去宵仙阁,朝女童问了一句:“小姑娘,阁主怎么知我会再来?”
“这全天下都是阿玉的,可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蓉香“呵呵”笑了两声,便一脚踢开小石子跑入了楼中,段青佩跟着她进了去,却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阁主,这次......在下备够了银子。”
依旧是昨日的那座亭子,这次亭中燃了香,与清凉的夜色很是相搭,今日应是农历十五,天上清辉月华,洒下的月光与庭院朦胧的烛火交相辉映。
玉潋卿饮下一杯酒,打开沉重的木匣,并不细数,只是拿出一锭银子,合上木匣后,沉声笑道:“足够了。”亦不知何时出现的蓉香,从假山背后出现,毫不吃力地抱走了那一小箱的银子。
“赠你一盒香膏,有助于安眠。”玉潋卿瞧着他憔悴的模样,许是取到这笔千金,废了一番周折。
“谢、谢阁主。”段青佩不敢直视玉潋卿的眼睛,即便独特漂亮,却仿佛能将一个人看穿,而在这类人面前,不能留有半分的心思,否则便会不安。他拿着银子和香膏,未确认今夜能否梦见那只蝴蝶,便略显匆忙地离开了宵仙阁。
重檐亭中又只剩下玉潋卿一人,往日的茶换了酒,酒香淡雅,哪怕闻上一闻,身心也会变得软绵绵。他一只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拟作弹琴的姿态,隐约露出手腕处一道长长的疤痕,宛若还是新的伤口,令人触目心惊,出神的眼中皆是无尽的伤感,
正从阁楼回来的蓉香,便隔着一片松竹听见玉潋卿的一声喃喃,她抬起头望向院墙之上的月亮,眼中装满了月明,清澈如水。
——“世人所能一枕黄粱,美梦也好、噩梦也罢,我何时也能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