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斋录》载:至夜,城中喧,宵仙阁初张,来客多怀思,千金买一梦,或托念泉下土、或心想有所得,借此玄妙之机,响应天地也。阁主谓之玉潋卿,何许人不可知,凤仪山阿,乘佳君子,通玄术、晓诗文,书有《春台露》一章,歌春日韶光之轻倩,超超玄箸,时江南墨客颂之“春风御笔,柳自当狂矣!”
......
“燕兄,三日前我梦见与朋友下棋,正是无解之时,一只蝴蝶忽然出现在眼前,为我解了棋谜,你说这奇不奇?”
酒过十盏,段青佩蓦地忆起这桩事来,这场梦已是过去了几日,他却念念不忘,皆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他再也未梦回于此。
“梦蝶梦蝶,这可是个好兆头啊!再有半年,段兄且上京赶考,定能题名榜首、誉满京华!”燕释云略作思忖状,猛然一拍膝,捻袖斟酒,对着段青佩敬尽杯酌。
段青佩已是有了醉意,勉强饮下这一杯,他摆了摆手跟着摇头,笑道:“燕兄,实不相瞒,这蝴蝶并非一般,雪青双翼,清光彩之,这几日来皆因这般心心念念。”
“那谢家的小姐倒是想段兄想得心心念念罢!”燕释云打趣他,收回玩味后又问道:“段兄可知城中有一宵仙阁?我听闻若想托梦给他人抑或梦见自己所想的,这阁主皆能办到,却不知真假,听起来挺玄乎。”
“啊!我曾在《坊斋录》中看到过一段记载,说的便是这宵仙阁。”段青佩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眉眼间欣喜难掩,方才燕释云这番话点醒了他,若他想再次梦见那只蝴蝶,不妨去那宵仙阁看看。
两人在酒楼小聚了时辰,离开时已是黄昏。段青佩为燕释云送了行,彼此在江岸分别,远处的青山叠峦、眼下的江水分明,皆拢了晚照的夕晖,段青佩看着燕释云的舟子渐远,心上不免惆怅,下次再见亦不知何时。
早年前,两人一同进京考试,独段青佩落了榜,再有一年,燕释云上任安抚使一职,他仍是个穷书生,守着青灯黄卷不知疲倦,为有朝一日光耀门楣,葬以为官清誉,留得生前身后名,是他一生的志向与抱负。
十里长街上,繁华三千,游人如织,上色香铺的门前停着一辆马车,华贵彰显。
“小姐,那不是段公子么?”
“当真?”谢怀雪停下上马车的动作,顺着婢女指去的方向探去目光,便见段青佩面露凝色地走在人群之中,“双儿,我去同段公子招声招呼,你在这等等。”
“小姐!夫人不让......”婢女未道完,话已随着谢怀雪的身影没入了人群。
“段公子!”
段青佩闻声回头,见是谢家唯一的千金谢怀雪,朝她作了个揖,“谢小姐。”
谢怀雪笑得温柔,两眉如远山,双眸若秋水,神情温婉倩兮,当是林下风气之娇姝。她走近段青佩身前,柔声问道:“段公子,可是一个人?”
相比之下,段青佩倒遮遮掩掩起来,无视谢怀雪对他的热情,连忙告了辞便转身离去。一个“段”字哽在喉头,谢怀雪抬了抬步子,终是没有追上去,怅然失落地回到了马车上。
因了一月前,段青佩在街上看中一幅字画,风格正应了他的心意,价钱亦不高,便要买下的时候,一位约莫豆蔻年华的小姑娘拦住他,神气地对他道:“我家小姐昨日便看上了这幅字画,已经招呼过卖字画的摊主了,今日是来买走的!”
段青佩看她一身打扮,虽为一介婢女,穿衣却是非凡,面料上等,与自己相比可谓云泥之别,却仍是诘问她:“在下怎知贵府的小姐昨日来过呢?”
“公子,昨日的确有一位小姐要在下留着这字画,承诺不卖给其他人。”摊主捻着微白的长须,笑得乐呵,活像个弥勒像,也不似家境贫寒之人,以此为生计。
“在下明白了。”段青佩听他这一言,悻悻地收回紧握银子的手,欲要离去之时,只听得一位女子声音温柔地斥责了一句:“双儿,休得无礼。”
方才还趾高气昂的小姑娘一下子收敛起来,退至一旁轻轻道了声:“小姐。”
“公子,双儿不懂事,可别与她一般见识,且这字画你我二人皆是相中,定有眼缘相投。”谢怀雪对段青佩微微福了福身,以表歉意,又对字画的主人莞儿笑道:“老板,这字画在下买下了。”
段青佩怔在了原地,他出神地看着身前的女子,温婉灵动,有如春阳化雪之感,犹有淡香袭人。谢怀雪注意到段青佩正看向自己,不自觉地微微敛眸,把手中的字画交给他,“在下将这赠予公子,当作是赔礼道歉了,莫要推脱。”
“段某谢过姑娘......”段青佩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物什,抬起头来便见那名女子行了远,他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问道:“方才多有失态,敢问姑娘芳名?在下段青佩。”
一主一仆停下脚步,身着华衣的女子半侧过身,颔首笑答:“谢怀雪。”
回去后的段青佩才发觉自己被迷了心智,知道了名姓又如何,他与她是不同的两路人,本以为不会再有来往,几日后却收到了那家小姐的来信,信中毫不含糊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道是一见倾心之情。
段青佩却是没有回信,倒常常去往卖字画的市井中闲逛,为的是能遇见谢怀雪,不出所料地,几次中总能先见到那位婢女双儿,再见到坐在马车中的她。如此一来二往,彼此渐渐熟识了起来。
却有一回,谢怀雪的来信中,书道家中知晓了此事,近日不再离家外出,望他不必因此失望、心忧。至此,这封信便成了谢怀雪寄给段青佩的最后一封信,直至今日,段青佩再见到谢怀雪时,曾经的期待与喜悦已不复往,本就殊途之人何能同归。
若说从前,这般心情能够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而今段青佩却只想着宵仙阁,终等到暮色四合,他便一路打听着来到了地方。
古色古香的楼阁,灯火通明,悬在梁上的匾额雕刻着“宵仙阁”三字,如有龙蛇笔走,栩栩如生;雕花镂空的木门前便是两盏马骑灯,车驰马骤,人物追赶,汉白玉铺就的地上一番热闹。
段青佩上下打量了一遍宵仙阁,才迟疑地走进去,里头的别有洞天更是惊羡了他,绕过掩映的画屏,隔着七尺路,便见清幽庭院,一扇月洞门将之相连,庭院中风月连廊,小池围砌中央,花灯荡漾,不见松竹,但见倒影猗猗。
“公子,可是有梦相求?”
一声稚嫩倏然地打破了这阁中的静谧,段青佩吓了一个寒战,迅速地转过去身,便见一个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女童,面庞娇俏玲珑,目光却是冰冷如霜,不待他缓过神来,女童随即开口道:“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连廊上,段青佩遍望庭院四周的风景,心中暗暗赞叹不已,他也曾希望自己能拥有如此光景,可怜家中清贫,想至此段青佩低下了头,却见女童掌在手中的灯,双蝶萦绕其间,不由得念起了梦中的蝴蝶。
“阿玉!有客人!”女童引着段青佩来到一座重檐亭,方隐约瞥见人影便朝着那头大喊了一声,“我要去找那小子去了!”
奶声奶气地道完,女童便转身离了去,余下不知所措的段青佩一人,他还未知是怎样的一番状况,只能朝着重檐亭走去,想必亭中的那人便是宵仙阁的阁主。
“宵仙阁恭迎公子到来。”玉潋卿边倒茶边请来人入座。
段青佩心中一阵忐忑,兴以为阁主是如江湖传闻中的神秘人物般,未料到却是一位年轻公子,姿容九春,白衣如月,当真是记载中的“凤仪山阿、乘佳君子”,犹是双眸殊异,琉璃之光色,眸光流转间似映了星河清澈,莫说女子,连他都看得些许痴。
“公子想作何梦?”玉潋卿打下折扇开来,轻摇在手中,似笑非笑地看着对坐的段青佩。
“三日前,在下做了一场梦,梦中出现了一只雪青色的蝴蝶,却只是一瞬间,很快便飞走了,继而梦醒了来,在下觉得遗憾,想要再梦一次......”
玉潋卿将折扇一合,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我可以为公子办到。”
“当真?!”段青佩身体向前微倾,眉目间喜色难掩,言语中更是多了几分激动,与嗓音低沉的玉潋卿形成了对比。
“当真。千金一梦。”
段青佩闻言,迟疑了片刻,从袖中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放在玉潋卿的面前,玉潋卿瞥去一眼,淡笑道:“公子,这些可不够。”他看得出来人不过一介书生,并非殷实家道,“等公子备够了,再来吧。”
玉潋卿抿下一口茶,欲唤蓉香送客,却想到她已找今日那小少爷算账去了,便放下茶盏起身摇扇离了去。段青佩失落地收回荷包,朝玉潋卿远去的背影幽幽看去一眼,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千金千金,他该去何处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