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诀公子,听闻一月前,你曾相携一名女子来了这施嫣阁。”
垂坠的绣花芙蓉帐若倩兮女子褪衣时的旖旎,模糊了摇红的烛影,一室的兰香绮腻,若入梦的恍思。
楼诀倾倒去窗边,任冷风狷狂肆意,吹开他额上发、衣上襟,似也将他散入风中的声音吹得几分意冷。他一双醉眼,迷离于楼外的城市灯火,慵着懒意的声音开口道:“是啊,施施姑娘和杜大人听戏去了。”
一抹朱色纱裙而裹的施施对镜嫣然一笑,两只玉指执起妆台上的口脂作抿,从镜中瞧得楼诀的侧影,心下倒想着这不是互相埋怨的事嘛,便佯作嗔怪的口吻柔声道:“人哪,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诀公子不也是么。”楼诀闻言,欣然一笑便饮下一杯酒,以示赞成。
却在施施收回目光的那一刻,楼诀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两指扣住了她的下巴将头向上扬起,下颔线勾勒出一条柔和的弧度。而施施还未有所反应,浓郁的酒气呛入她的鼻息,冰凉的酒水自她嘴角倾杯滑落,尚未擦去多余的口脂晕染开来,在灯火中若一抹血色明艳。
她望着顶上的悬吊的花灯盏,凄楚一笑:“......拔山力尽忽悲歌,饮罢虞兮,从此奈君何。”
......
于楼诀而言,自他成为城主的那一刻起,便已是不由己之身。身畔的几位兄长之中,当属他年纪最轻、念书亦最不用功,爹心上的赏识分了几分,也未分到他的身上;娘倒是喜欢他的为人作道。
爹是朝廷之中“吴琛党”派的人,与当朝宰相玉钦明有所抗衡,他是文官当职的宰相,皇上身边的宠臣。而他不过任地方官职,虽为陵州知州,却是想做都城的官,便也走了书香门第的门道,唯愿皇上能赏识于他,曾多次向朝廷上书,却从未得到一封奏章的回复,皆石沉于海。
哪怕家中出了当如“仲永”之奇童,仍是不足以与都城之北的玉氏独生长子玉潋卿相称道,且负盛名。而世人皆有言传,楼氏能够成为知州一任,全若托了他当今陵州一城之主的夫人的帮衬,并非真才实学。
有一回,楼诀为了逃掉私塾,佯装病重,串通了前被请来府上的郎中,早时爹已是乘了马车外出处理公事,而娘独自回了乡祭祀母亲的衣冠冢,府邸的琐事交由几位家丁和一位名唤绿枝的侍女掌管。
发已苍白的郎中起初并不答应楼诀的要求,方是在他的软磨硬泡之下,才勉强同着瞒了几句。绿枝是城主身边心服首肯的侍女,饮食起居皆由她来照料,这回是秉了城主的命令,来到楼四公子所居的阁楼监督他喝药,还说了要一点不留。
那浅口瓷碗中,药汤尚冒着热气,正搁置在楼诀的枕边,而绿枝便立于他榻边不远。两人你不言我不语,似皆在等着彼此下一步的有所行动,充盈了一室的药香更添了心上的几分促意,若一只小虫的触须痒着你的神经。
楼诀两手枕压着头,望着头顶鲛纱帐四角悬着的香囊,全无昨夜病气浓重的模样,亦无要喝这碗药汤的意思,只是漫不经心地开口问起立于不远处那名与他年纪相仿的侍女:“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绿枝一直贴身伺候城主,不常来过公子府上,自是生面。”
“可是陵州人?”
“绿枝出身不知......是城主为奴婢赎回的身。”
听闻“赎身”二字,心有一惊,楼诀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当是豆蔻少女,模样玲珑娇俏,恰若夏日下的娉婷莲开,撷了一抹艳阳光彩。绿枝注意到楼诀朝她看了一眼,却是不语,心下亦稍觉奇怪,仍是规规矩矩地立于一旁,待楼四公子将药汤喝尽,好同城主交差。
可楼诀却偏是迟迟也不动口,只朝绿枝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绿枝见状愣了片刻,“楼四公子,城主吩咐绿枝要看着公子把药喝下去。”
“恐怕是我爹吩咐的吧,生怕我好不起来,没有麻烦给他添。”楼诀坐起身,端起案上的浅口瓷碗,“不过,本公子这回给你一个面子。”
绿枝见碗已见底,方松下一口气,心上的紧张也霎时烟消云散去,喜上眉梢地将盛药的碗端走,末了还道了一句“楼四公子明日继续”。那还未咽下的苦味涩在喉头,楼诀蹙了蹙眉,望着绿枝离去的背影,心上竟有些明快起来,却不料,这背影成了他眼底最后一抹的掠影,亦如那灯火阑珊、烟花转瞬。
那一日,春意正浓,春日楼高。楼诀趁府中无人之时便偷偷溜出了府外,一路行去了引簪山上的隐青阁。那隐青阁阁主正坐于阁门前与自己对弈,崖边一棵古松欹斜,黑白分明的棋盘上筛落了枝叶罅隙的光影,风动而跳跃,更是吹散了手边一炉香,烟气若涛。
“你又来了?”阮期安从容落下一子,未回过头去看向身后的来人。
“期安先生。”楼诀远远朝他尊敬一拜,语气沉稳。
“今日我们下棋,不学招式。”
听闻阮期安的邀请,楼诀才朝他迈去步子,跽坐于他对面。阮期安随即为他斟了一玉杯的酒,重新布了棋盘。楼诀只浅尝了一星半点,虽不是烈酒,味道及香气皆以淡然,却仍怕身上携有酒气,回去时会被发现。
儿时,兄长们彼此争执谁的诗文写得好,楼诀便待坐在一旁看着,手上拈着一块花糕亦或一个桃果。布满丹青的宣纸扬在院中央,一半洒落在青石铺就的地上,一半卡进了枝桠里,楼诀便踩着椅子从低垂的花枝上取下一页看来,竟是从书中撕下的内容。
“读书人也会看这种市井上的杂书吗!”
当年这一问,几位兄长皆停下了争执,楼诀不会想到,更是改变了他一生的夙愿。
“这一定是二哥看的。”
“你口说无凭!”
“难不成是三弟?”
“才不会是我!”
......
夜里,楼二公子偷偷摸摸来了四弟的阁楼,敲响了他的屋门。还未睡下的楼诀闻声,狐疑地拉开一条门缝,见是二哥,还未来得及问出口有什么事。楼二公子便抱着一摞的书钻了进来,将背抵关上屋门,压着声音在矮了他一个头的四弟耳边道:“今日那一页书是我的,不小心同着学堂的作业放混了。不过虽说是杂书,倒是一点也不比所学的差。”
楼诀拿起一本从楼二公子臂弯中递来的册子,随意翻看了几页,佯作难为情的模样沉声道:“所以,你这是要送给我,还是要我替你保密?”
“送的送的!当然还要保密!”楼二公子连连点下头,语气虽轻,生怕惊扰了千家万户的烛火,却是郑重而激动。
窗外的月光洒在楼诀稚嫩的眉眼上,显得灵动活泼,更添了他故作沉思的意味,良久才点了点头,道了“好吧”二字。楼二公子见状,便将臂弯中的书捧去他怀中,悄悄推开门离了去,楼诀方一转身,又听闻二哥轻如蚊响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这些书你要替我好好保管,还有今夜的事情只有你我二人知道!”
后来,楼诀将这些书快要看完之时,被爹发现了去,那年正值冬天,十二月漫天飞雪,清晨初已。还差一些些的内容,爹却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一摞的书全然丢进了火盆里,和着雪化为年末的灰烬。楼诀没有反抗,也没有大吵大闹,更没有抖出当年替兄长隐瞒的事情,只是站在屋檐下,抬头仰望着天上落下的雪。倒是边上的楼二公子哭得像个泪人,这些年他读书最勤最用功,被夸是爱惜书籍。
城主闻言赶来时,身外只披了一件大氅,一路上的寒意清醒了睡意,见到自己的四位孩子,唯独楼二公子在哭,以为是受了欺负。上前去问了在雪地中来回踱步的楼知州时,方知事情的原委。
“天气寒冷,大家都回屋子里去暖和。”她无奈一笑,只朝屋檐下的孩子们挥了挥手,一群孩子同着伺候的家丁奴婢便散了去,转身又拉过楼知州的手臂,叹他何必跟小孩子置气。
楼诀坐在屋中,望着院中央未熄的烟火,与之隔着爹娘渐远的背影。他为了不留那未知的遗憾,便去寻了书中所提到的引簪山、隐青阁和碎琼剑,便是认识了隐青阁阁主阮期安,已是年逾七十的老者,模样却与年轻公子无一,当是“公子世无双”。
十年以前,隐青阁阁主便带着隐青阁一同退隐了江湖,解散了身边的弟子,并不再接受各界的委托,为他人锻造刀剑。方隐退江湖之初,世人不休,誓要得到阮期安亲手锻造的那把碎琼剑,言传得此剑者可勾通天地玄灵,划分青虹,归星入鞘。
可每一次前来争夺此剑的人,皆无了回去的消息,亦寻不到尸首。随了春水东流,年岁过往,江湖上也兴起了一方接一方的新势力,正如戏台上的来去更迭,而这离奇的流言终作了百相里的传说,亦真亦假,已难究其实。
却是楼诀的出现,令阮期安有些意外,竟不知过去数十年,仍有人对碎琼剑穷追不舍,还是一位少年。楼诀不明此前的一番传奇,只是同他如实道了来,笃定地告诉了他想要得到碎琼剑。
阮期安闻言这般的壮志,开声笑了良久,平复心情后方向他沉声道:“若这世上根本便无‘碎琼剑’这一说,只是一场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不免失望。”
“若无碎琼剑,在下想与期安先生学武功。”
阮期安闻言一愣,便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并未有所多言。世人皆以为他锻造刀剑的技术炉火纯青,江湖之中数一数二,却仅有少数人知道他也是用剑之人,曾也以剑法独步天下,而前来拜入他门下的弟子,多是相求锻造之法,未曾提到过学武之说。
此后,楼诀常偷溜出府外,上引簪山去寻阮期安学武功、学剑法,阮期安还告诉他,若他能够在三年之内将他所教的这套招式学成,便将碎琼剑授予他。楼诀将信将疑,若说毫无私心亦非如此,初见那日他同他说完这番话后回到府中,便去查找了当年江湖上所发生的事情,方知隐青阁这一长风遗尘下的盛传。
“你输了。”
阮期安落下最后一子,抬眸看了一眼楼诀,轻叹了一口气。
“期安先生棋高一着。”楼诀看着满盘的黑子,将手上所执的白子收回了瓮中,亦同样轻叹了一口气,“弟子分心了。”
“‘明朝有意抱琴来。’”阮期安一笑,又撤下棋盘上的子。楼诀起身施了礼后便下了山,只一下棋,他便不由自主地分了心,易念起从前的往事,倒也想赢下期安先生的一局棋,却是比学武功还要难上几分。
此番回去后,楼知州不见了楼诀,便质问绿枝,绿枝也不知他去了何处,一时说不出一个究竟来。酉时,楼诀方念起今日那名唤“绿枝”的侍女,便问起府上她去了何处,一位家丁诚惶诚恐地说了本末,他便急匆匆地丢下象箸,命人备了马车出府。
最后寻到绿枝,是在烟花巷陌之中,听闻是坠楼而亡。楼诀拨开纷纷驻足下来的行人,穿过那人墙之中,绿枝面部朝下,已是血肉模糊,发上的珠钗折断成了两截,珠光折煞,落在了一旁,似是犹闻那叮铃的声音清脆悦耳,亦应是她笑声的银铃。
而楼四公子厚葬青楼女子一事在陵州成了谈说;城主从故乡归来路途中听闻后,不久楼知州便被贬了官职;年长于楼诀的几位兄长做了朝上臣,独他无了消息,以至于今日的陵州城城主仍是一个谜,唯他所之也。
倒是在江湖之中、烟柳之地,楼诀的名声不同凡响,见过他剑法招式的人,皆知是当年隐青阁阁主的绝学,便称他为“阮诀”或是“诀公子”,而他手中的碎琼剑,更是令人震惊不已,纷纷叹为观止,一时轰动了整个江湖武林。
便是如此,留梅听风刹的掌门萧无闻对此颇有兴趣,便书了信笺邀见楼诀。楼诀欣然而往,对酌中方知他的目的与自己当年怀有恨意的玉氏有关,他想借“吴琛党”之手除掉玉钦明,从而掌控朝廷权力,将天下收归囊中。
楼诀答应下了萧无闻的请求,数月之内解决玉钦明及党中势力,亦未提出任何条件,为他扮演了一个忠心耿耿的角色,戴上了一张伪善的面具,各自笑里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