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阿朱,是在梦境之中,她告诉自己,她是这个梦境的掌管者——
某一日,棠珠从梦中惊醒,耳边是翻乱的书页声,“哗啦”作响。她抬起头来,便是透过那一扇素纱窗,看见了阿朱,她一袭红衣翩跹,嬥嬥立于飞花之中,衬得春日的三分光色,明艳动人。
至此朝暮更迭、春秋流转,念起时,她仍记得那日的阿朱是如此的美,连同飞花失色,天地倒转,两序为她倾杯,当属东风的第一枝。
阿朱告诉棠珠,她掌管于这个梦境,生前师父因梦坠楼而亡,这是她一生的执念,死后便入了轮回,来到梦境之中,却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师父所做的那个梦,作了生世的不可解。
后来,棠珠去为阿朱寻找她师父所做的那个梦、那个坠楼的梦。她翻找了书阁中所有的梦境记录,也未能够找得到这一梦境的所载,只见得一段关于阿朱的撰笔。
阿朱叩响了黄昏深掩的重门,百花深处款步而来,粉墨绮缟,将心捻弄,四方皆来客,台上惊艳了时光,留荡气回肠;一转身,却行远灯火阑珊处,空留寂寂。
千万人爱她唱的戏,爱她的容貌倾城,成痴成绝,为她动一寸心,起一段惊鸿。眼前种种,皆是她刻苦了数不清的光阴所换取,而座下三千只知一醉一陶然,不知她身后万难。
那一年春意浓时,春色旖旎,姹紫嫣红开遍,抹红了女子的唇眼;堤上的柳似穿引细线的针,参差起落,绣出了春风模样。
阿朱方一十三,她第一次登上了王曲怜楼的戏台,唱了她第一出戏,便博得了满堂彩,在王曲怜楼有了名气。往后的日子里,便只有这一天,阿朱才会登台,而那一日的山水皆因她而醉,光阴变得短暂。
阿朱是意外的,她竟不知反响会如此热烈。数年里,她面对的只有青墙一堵、窗牖一页,清寂落寞,唱在戏文里的悲欢,只有自顾动容,停留的杜鹃也不住地飞离。当她看见台下满满当当的人时,才知喧嚣是如此,竟不是做梦。
可那一日,阿朱并不快乐,不知是老天故意捉弄,还是她这一生注定求不得因果。
散戏后,阿朱不舍地洗净铅华,将饰物卸下,换回平日里穿的衣裳,心里直惦念着师父,这是她下台后第一眼想要见的人——她想要告诉师父,今日在戏台上是怎样的一番盛景,不是做梦。
阿朱满怀欣喜地回到响院,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口中还喘着气,合着那“吱呀”的声响。近来阁楼侧的海棠开了,满庭的香气淡然,花瓣落在青石围砌的池中央,做了游鱼的盖头,一旁的轩榭里还有师父题的词笔,是她的心头好。
平日里师父会坐在阁楼里,直到黄昏时分才会离开。阿朱从未知道师父在里面做些什么,师父也不允许她靠近,而阁楼的门常常开着,里头却是昏暗不清。
但今日阁楼的门却是紧闭,不同于往常,死水一般的寂。阿朱站在阁楼的不远处,天光刺目,她不大看得清,却能感觉得到师父不在里头,便寻了半个偌大的响院,亦不见师父的身影。
阿朱又回到阁楼前,再次踮脚往里望了望眼,额上冒出的汗细密如珠,双颊泛了红,她将周遭环顾,心中惴惴不安,眼里忽地蓄满了泪,不由地用衣袖抹了一把,方向前走了一步,蓦地想起还有一个地方,便即刻折回身,背影匆匆。
梳玉楼是响院的偏僻地,阿朱不轻易去,师父曾下过命令的。倒是有一回,师父提起有一把琴落在了那地方,便要阿朱与他同去取回来,而这经年晃过,她已是有五年未再来过这地方。可她如今仍记得梳玉楼里头是一番怎样的琅嬛境,不同于响院的草木亭台,那便是从人间乘上了天九阙,做了逍遥仙、醉了无念酒。
“橘珍姐姐,你可知师父去了何处?”
正斜欹在美人榻上的橘珍闻声微扬了眉,她轻而缓慢地睁开眼,隔着散漫袅绕的紫烟,她有些看不清模样,却也知来人是谁,便邀阿朱来亭中坐。随即身后的竹林深处走来一只青白小鹿,穿越了重烟,鹿角上捧来了盘案,橘珍将之取下,那小鹿又从这浮幻中匿了身影。
芳华处浮翠流丹、绿静春深,风甚微,不时荡过,缱绻来春花香气;檐上的啁啾杂鸣,不知处的流水声清越如歌,引一曲弦上春波;炉中的檀香隐约,洇入了唇齿声息间——气象皆开,宁静昭朗。
此间光景与五年以前无一,似将时光流转,停住了年岁片刻。阿朱心下却是急不可耐,无暇顾及。橘珍倒是慢条斯理,为她斟去茶、摆糕点,柔荑的姿态倩兮,指上的蔻丹鲜艳,目光难免,将之吸引而去。一切妥当毕至,她又欹回美人榻上,身姿软柔曼妙,衣裙之下若隐若现。
“你方才说的什么?”橘珍闭起双目,指尖在腿上拟作弹琴,声色媚骨。
阿朱坐得拘束,眼神慌乱,掌心出了薄汗,十指不自觉交缠起来。她与橘珍姐姐并不熟识,只知橘珍姐姐与师父彼此有着关系。须臾的沉默而过,阿朱方向前倾身,拔高了声音问道:“师父去了何处?我寻遍了地方也不见师父,兴许......兴许橘珍姐姐知道。”
“听闻公子做了一个梦,今日从阁楼上跳下去了。”
这一句话橘珍说得云淡风轻,阿朱也听得有些发怔,好些片刻,她才回过神来,嘴角牵扯起一丝勉强的笑意,“橘珍姐姐,你莫要......”
“尸身我已命人抬去,你不必再惦着公子了,而这响院,你便是今后的主人。公子不在,我也要离开了。”
“什么......”
昨夜的时候,师父还为她裁好了一件不合身的戏服,告诉她今后只管唱戏,不必做无谓之事,这一生便不会有所缺憾与悔恨,今日醒来当真以为是做了梦。
晌午过后,阿朱去往王曲怜楼唱戏时,师父为她送了行,道是小心谨慎,不可出了岔子,后头还有一句,是师父时常挂在嘴边的“更不可丢了你为师的颜面”,他也不说了。
这般模样的师父,是阿朱从未见过的,亦是对她从未有过的温柔,使她受宠若惊,可眼下回想起来,怎不是缺憾与悔恨。
“橘珍姐姐要去何处?师父又葬在哪里?若无了师父,我又该如何......”
橘珍字字听在心里,面上却是从容不迫的模样,这一切似与她无关,她朱唇微张,终是不语,只一声气叹得极轻,生怕惊落枝头伶仃的叶。
阿朱说了这一连串的话语,她将头埋得极低,瘦削的双肩撑不住身子,如失魂魄,摇摇欲坠,似被风雨倾倒、浪潮淹没,无人伸手相救;只觉自己是被抛入江上的孤舟,任烟波浩荡、暮霭遮望,做了人间客,漂萍身。
离开了梳玉楼,阿朱走在这响院中,一段戏一路唱,枝上的花凋零了满地,犹听得花魂声泪下;亭台边的柳将腰身折断,凭风赊来生气;瓦碎玉难全,燕亡春江水。
这响院太清太寂,偏又是师父喜欢的,他从不招人来。可入了夜里,阿朱便害怕不已,她将自己整日整日地锁在屋子里头,连一盏灯火也不轻易燃,蜷缩在自己的怀抱中低声泣泪,与风雪一般无助、凄迷,寻不到偏安一隅。
白日里,她常去师父的阁楼,远远地观望着,待到黄昏天时又离去。这此间,阿朱常常作想,师父究竟做了一个怎样的梦,那个梦是否有一天她也能够梦到。
以至于她做了半生的梦,以为那些的朝暮不过尔尔,却是难捱。夜半时常惊醒于床榻,冷汗将衾枕湿透,有时逢着落雨的夜,听得雨声更漏,敲碎瓦声,总将心惊。
方是入夏不久,橘珍离开了响院,离开了这个“禁锢”了她五年的地方,这是她多少个朝暮的魂牵梦萦,如今倒真离了去,不知何故,心上却是凄恻难平,尤是怀寰的死,总能无意念及,将泪水遽落。
橘珍离开的那日,王曲怜楼的戏班子邀阿朱去过场,闻说有大客驾临,阿朱应了允。待她回来时,已是天色入暮三分,便见案上橘珍姐姐留有的信笺,她也知她应是离开了。
阿朱揣着信去了梳玉楼,已是人去楼空,清寂寥落,只余一亭一楼阁,竹林仍青青,不见深处有鹿来,那般的琅嬛境不复过往。她坐去亭中,便蓦地想起从前师父亦是如此,在这亭中抚琴予橘珍姐姐听,她也常能听得那琴声隐约,很是动人。
思想了好些片刻,阿朱方将信笺拆开,信中并无赘述他事,只道她往后将戏唱好来,莫要一片痴情辜负,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怀寰。“怀寰”这个名字,阿朱读起时心下如有沉石投水,她常唤他作师父,已是有许多年未再唤过这个名字,那会方是她初来响院——
“云漪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朱儿,你便......你便认了吧。”
“云、云漪姐姐!呜呜——”
“蒙儿不哭,来娘的怀里。”
......
“我认。”
阿朱七岁那年,柳府的二小姐柳云漪因病而去,只因那日的药是她所端,却无人追究药是经谁手所煎。早些年前,府中便已有人议论她是老爷在外所生的女儿,可夫人偏又待她极好,一众家丁婢女皆是真真地看在眼里,这一一的非议便消停了下来。
而柳云漪自小体弱多病,却是有不可多得的才情,未及总角,便识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是不在话下,深得爹娘恩宠。便是有一年,病闹得紧,柳云漪偏要入宫去见哥哥,都已下不来床榻,爹娘和底下的几个姊妹劝不住,还是阿朱求了人去宫中唤回了柳屏。
柳屏是柳府的长子,同样的才思敏捷、颖悟过人,为柳夫人所亲。志学之年受了第五氏举荐入宫为官,跟在第五国公手下做事,两年未满便升了官职,光耀了柳府的门楣。
他最喜柳云漪,往后要娶她为妻——这是柳云漪亲口告诉阿朱的,夜不能寐时,她常寻来她说事,她不听外头的流言,真心将她认作妹妹,她也相信她的为人,不似府中个个的刻薄。
却不久,柳夫人得知了两人的关系交好,便去劝云漪不可同阿朱往来,另一边告诫阿朱须懂得安分老实。阿朱当是照做,过去的一段日子里再也不去见柳云漪。
偏巧那日柳夫人命人煎好的药,该是侍奉柳云漪的侍女端去,可她使了性子不肯,指定要阿朱端来,否则便是不喝。
阿朱知柳云漪要见自己,听闻又撒了脾气,不得不依了她,却隔了那些个时日再见她时,险些将端在手上的药汤洒落。柳云漪的气色不如了从前,面容憔悴了不少,身子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便连柳丝都韧过了几度的春风。
柳云漪见到阿朱时,已是泪水涟涟,她拖着步子将门闭起、把窗合上,喑哑着哭过的嗓子说:“他们都说我疯了,慢慢传了出去,爹娘不肯近我,便连屏哥哥也不大寄信来了。无人同我说话,我闷得紧,我知娘亲一直阻我与你来往,我不怪你、不怪你......”
说到后面,柳云漪已是泣不成声,阿朱也忍不住哽咽,她是历经过的,念起娘亦是因病而去,这般的苦痛她不愿再有人重蹈覆辙。她抚着柳云漪颤抖的肩,安慰她不必如此伤怀,更坏了身体,要她不可落下一次药,病很快就会好起来,又说了许多往后的话,柳云漪才微稳了情绪,将药喝了下去。
药过穿肠肚,捧不住的白釉碗摔得当啷响,这一声的散碎至此隔绝了生死的门。
不曾料想过的事情,令每一个人猝不及防,与之殊途离分。阿朱被扣上了徒虚有的罪名,众人嘲她、逼她,柳夫人得偿所愿,天意助她恁谁都无可奈何。
时年七岁的阿朱被逐出了柳府,摘了“柳”姓,孤身一人零落于这扬州城中,是如随水东流的落花一盏、荡悬空中不落的雪一片,亲故皆无亦无所依托。
方是江南名伶怀寰在响院门前遇着了陷入昏迷的她,将之抱回,并教她学戏。此后,响院成了阿朱的存身之处,而师父成了她唯一至情至深之人。
棠珠读来这般故事,若将心弦挑拨,戛然而止,似有一阵地恍然于这梦境之外似乎仍是一个梦境,彼此皆被困于其中。或许她便如阿朱一般,已是身死之人,亦是故事里的人,而在这故事之外有人用笔撰写、用笔画绘,使她相遇前世与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