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元年二月,淮军成,凡八千人,拟濒江而下,傍贼垒冲过以援镇江,计未决。二十八日,上海官绅筹银十八万两,雇轮船七艘,驶赴安庆奉迎。乃定以三次载赴上海。三月三十日,鸿章全军抵沪,得旨署理江苏巡抚,以薛焕为通商大臣,专办交涉事件(薛焕,原江苏巡抚也)。
此时常胜军之制,尚未整备。华尔以一客将,督五百人,守松江。是年正月,敌众万余人来犯松江,围华尔数十匝,华尔力战破之。及鸿章之抵上海也,华尔所部属焉,更募华人壮勇附益之,使加训练,其各兵勇俸给,比诸湘淮各军加厚。自是常胜军之用,始得力矣。
松江府者,在苏浙境上,提督驻劄之地,而江苏之要冲也。敌军围攻之甚急,李鸿章乃使常胜军与英法防兵合(当时英法有防兵若干,专屯上海自保租界。),攻松江南之金山卫及奉贤县;淮军程学启、刘铭传、郭松林、潘鼎新诸将,攻松江东南之南汇县。敌兵力斗,英法军不支退却,嘉定县又陷,敌乘胜欲进迫上海,程学启邀击大破之,南汇之敌将吴建瀛、刘玉林等开城降。川沙厅(在吴淞口南岸。)敌军万余又来犯,刘铭传固守南汇,大破之,遂复川沙厅。然敌势犹雄劲不屈,以一队围松江青浦,以一队屯广福塘桥,集于泗滨以窥新桥。五月,程学启以孤军屯新桥,当巨敌之冲,连日被围甚急。鸿章闻之,自提兵赴援,与敌军遇于徐家汇,奋斗破之。学启自营中望见鸿章帅旗,遽出营夹击,大捷,斩首三千级,俘馘四百人,降者千余。敌军之屯松江府外者,闻报震骇,急引北走,围遂解,沪防解严。
淮军之初至上海也,西人见其衣帽之粗陋,窃笑嗤之。鸿章徐语左右曰:军之良窳,岂在服制耶?须彼见吾大将旗鼓,自有定论耳。至是欧美人见淮军将校之勇毅,纪律之整严,莫不改容起敬,而常胜军之在部下者,亦始帖然服李之节制矣。
当时曾国藩既以独力拜讨贼之大命,任重责专,无所旁贷,无所掣肘。于是以李鸿章图苏,左宗棠图浙,曾国荃图金陵。金陵,敌之根据地也,而金陵与江浙两省,实相须以成其雄。故非扫荡江苏之敌军,则金陵不能坐困,而非攻围金陵之敌巢,则江苏亦不能得志。
当淮军之下沪也,曾国荃与杨载福(后改名岳斌)、彭玉麟等,谋以水陆协进,破长江南北两岸之敌垒。四月,国荃自太平府沿流下长江,拔金柱关,夺东梁山营寨,更进克秣陵关、三汊河江心洲、蒲包洲。五月,遂进屯金陵城外雨花台。实李鸿章解松江围之月也。故论此役之战绩,当知湘军之能克金陵歼巨敌非曾国荃一人之功,实由李鸿章等断其枝叶,使其饷源兵力,成孤立之势,而根干不得不坐凋。淮军之能平全吴奏肤功,亦非李鸿章一人之功,实由曾国荃等捣其巢灾,使其雄帅骁卒,有狼顾之忧,而军锋不得不坐顿。东坡句云: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同治元二年间,亦中国有史以来之一大观矣。
李秀成者,李鸿章之劲敌,而敌将中后起第一人也。洪秀全之初起也,其党中杰出之首领,曰东王杨秀清,南王冯云山,西王萧朝贵,北王韦昌辉,翼王石达开,当时号为五王。既而冯、萧战死于湖南;杨、韦金陵争权,互相屠杀;石达开独有大志,不安其位,别树一帜,横行湖南、江西、广西、贵州、四川诸省,于是五王俱尽。
咸丰四五年之间,官军最不振,而江南之敌势亦浸衰矣。李秀成起于小卒,位次微末,当金陵割据以后,尚不过杨秀清帐下一服役童子。然最聪慧明敏,富于谋略,胆气绝伦,故洪氏末叶,得以扬余烬簸浩劫,使官军疲于奔命,越六七载而后定者,皆秀成与陈玉成二人之力也。玉成纵横长江上游,起台飓于豫皖湘鄂,秀成出没长江下口,激涛浪于苏杭常扬。及玉成既死,而洪秀全所倚为柱石者,秀成一人而已。秀成既智勇绝人,且有大度,仁爱驭下,能得士心,故安庆虽克复,而下游糜烂滋甚。自曾军合围雨花台之后,而于江苏地方及金陵方面之各战,使李鸿章曾国荃费尽心力,以非常之钜价,仅购得战胜之荣誉者,惟李秀成之故。放语李鸿章者不可不知李秀成。
李鸿章自南汇一役以后,根基渐定,欲与金陵官军策应,牵制敌势,选定进攻之策。是岁七月,使程学启、郭松林等急攻青浦县城,拔之,并发别军驾汽船渡海攻浙江绍兴府之余姚县,拔之。八月,李秀成使谭绍洸拥众十余万犯北新泾(江苏地,去上海仅数里)。刘铭传邀击大破之,敌遂退保苏州。
其月,淮军与常胜军共入浙江,攻慈溪县,克之。是役也,常胜军统领华尔奋战先登,中弹贯胸卒,遗命以中国衣冠殓。美国人白齐文代领常胜军。
是岁夏秋之变,江南疠疫流行,官军死者枕籍。李秀成乘之,欲解金陵之围,乃以闰八月选苏州常州精兵十余万赴金陵,围曾国荃大营,以西洋开花大炮数十门,并力轰击,十五昼夜,官军殊死战,气不稍挫。九月,秀成复使李世贤自浙江率众十余万合围金陵,攻击益剧。曾国藩闻报,大忧之,急征援于他地。然当时浙江及江北各方面之官军。皆各有直接之责任,莫能赴援。此役也,实军兴以来两军未曾有之剧战也。当时敌之大军二十余万,而官军陷于重围之中者不过三万余,且将卒病死战死及负伤者殆过半焉。而国荃与将士同甘苦,共患难,相爱如家人父子,故三军乐为效死,所以能抗十倍之大敌以成其功也。秀成既不能拔,又以江苏地面官军之势渐振,恐江苏失而金陵亦不能独全,十月,遂引兵退,雨花台之围乃解。
按自此役以后,洪秀全之大势去矣。夫顿兵于坚城之下,兵家所大忌也。向荣、和春,既两度以此致败,故曾文正甚鉴之,甚慎之。瞥忠襄之始屯雨花台,文正屡戒焉。及至此役,外有十倍强悍之众,内有穷困决死之寇,官军之危,莫此为甚。乃敌军明知官军之寡单如此,其疮痍又如彼,而卒不敢肉搏突入,决一死命,以徼非常之功于俄顷,而顾亏此一篑,忽焉引去,遂致进退失据,随以灭亡,何也?盖当时敌军将帅富贵已极,骄侈淫溢,爱惜生命,是以及此。此亦官军所始念不及也。
曾文正曰:凡军最忌暮气。当道咸之交,官军皆暮气,而贼军皆朝气,及同治初元,贼军皆暮气,而官军皆朝气。得失之林,皆在于是。谅哉言乎。以李秀成之贤,犹且不免,若洪秀全者,冢中枯骨,更何足道。所谓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殷鉴不远,有志于天下者,其可以戒矣。洪秀全以市井无赖,一朝崛起,不数岁而蹂躏天下之半,不能以彼时风驰云卷,争大业于汗马之上,遂乃苟安金陵,视为安乐窝,潭潭府第,真陈涉之流亚哉!株守一城,坐待围击。故向荣、和春之溃,非洪秀全自有可以不亡之道,特其所遇之敌,亦如唯之与阿,相去无几,故得以延其残喘云尔。呜呼!曾洪兴废之间,天耶人耶?君子曰:人也。
又按此役为湘淮诸将立功之最大关键。非围金陵,则不能牵江浙之敌军,而李文忠新造之军,难遽制胜,非攻江浙,则不能解金陵之重围,而曾忠襄久顿之军,无从保全。读史者不可不于此着眼焉。
李秀成之围金陵也,使其别将谭绍洸、陈炳文留守苏州。九月,绍洸等率众十余万,分道自金山大仓而东,淮军诸将防之,战于三江口四江口,互有胜败。敌复沿运河设屯营,亘数十里,驾浮桥于运河,及其支流,以互相往来,进攻黄渡,围四江口之官军甚急。九月廿二日,鸿章部署诸将,攻其本营。敌强悍善战,淮军几不支。刘铭传、郭松林、程学启等身先士卒,挥剑奋斗,士气一振,大破之,擒斩万余人,四江口之围解。
常胜军统领华尔之死也,白齐文以资格继其任。白氏之为人,与华氏异,盖权谋黠猾之流也。时见官军之窘蹙,乃窃通款于李秀成。十月,谋据松江城为内应。至上海胁迫道台杨坊,要索军资巨万,不能得,遂殴打杨道,掠银四万两而去。事闻,李鸿章大怒。立与英领事交涉。黜白齐文,使偿所攫金,而以英国将官戈登代之。常胜军始复为用。时同治二年二月也。此实为李鸿章与外国办交涉第一事,其决断强硬之慨,论者韪之。
白齐文黜后,欲杀之,而为美领事所阻,遂放之。复降于李秀成,为其参谋,多所策划,然规模狭隘。盖劝秀成弃江浙,斩其桑茶,毁其庐舍,而后集兵力北向,据秦晋齐豫中原之形势,以控制东南,其地为官军水师之力所不及,可成大业云云。秀成不听。白齐文又为敌军购买军械,窃掠汽船,得新式炮数门,献之秀成。以故苏州之役,官军死于宝带桥者数百人。其后不得志于秀成,复往漳州投贼中,卒为郭松林所擒死。
先是曾国藩获敌军谍者,得洪秀全与李秀成手谕,谓湖南北及江北,今正空虚,使李秀成提兵二十万,先陷常熟,一面攻扬州,一面窥皖楚。国藩乃驰使李鸿章使先发制之,谓当急取太仓州以扰常熟,牵制秀成,使不得赴江北。鸿章所见适同。同治二年二月,乃下令常熟守将,使死守待援,而遣刘铭传、潘佩新、张树珊率所部驾轮船赴福山,与敌数十战皆捷。别遣程学启、李鹤章攻太仓昆山县以分敌势,而使戈登率常胜军与淮军共攻福山,拔之,常熟围解。三月,克复太仓、昆山,擒敌七千余,程学启之功最伟。戈登自此益敬服学启焉。
五月,李秀成出无锡,与五部将拥水陆兵数十万图援江阴,据常熟。李鸿章遣其弟鹤章及刘铭传、郭松林等分道御之。铭传、松林与敌之先锋相遇,击之,获利。然敌势太盛,每战死伤相当。时敌筑连营于运河之涯,北自北漍,南至张泾桥,东自陈市,西至长寿,纵横六七十里,垒堡百数,皆扼运河之险,尽毁桥梁,备炮船于河上、水陆策应,形势大炽。
鹤章与铭传谋,潜集材木造浮桥,夜半急渡河袭敌,破敌营之在北漍者三十二。郭松林亦进击力战,破敌营之在南漍者三十五。周盛波之部队,破敌营之在麦市桥者二十三。敌遂大溃,死伤数万,河为不流,擒其酋将百余人,马五百匹,船二十艘,兵器弹药粮食称是。自是顾山以西无敌踪,淮军大振。六月吴江敌将望风降。
程学启率水陆万余人,与铭传谋复苏州。进破花径港,降其守将,屯潍亭。七月,李鸿章自将,克复太湖厅,向苏州进发,先使铭传攻江阴。敌之骁将陈坤书,均湖南、湖北、山东四大股十余万众,并力来援。鸿章、铭传亲觇敌势,见其营垒大小棋列,西自江滨,东至山口,乃定部署猛进攻之。敌抵抗甚力,相持未下。既而城中有内变者,开门纳降,江阴复。
时程学启别屯苏州附近,连日力战,前后凡数十捷。敌垒之在宝带桥、五龙桥、蠡口、黄埭、浒关、王瓜泾、十里亭、虎邱、观音庙者十余处,皆陷。而郭松林之军,亦大捷于新塘桥,斩伪王二名,杀伤万余人,夺船数百艘,敌水军为之大衰。李秀成痛愤流涕,不能自胜。自是淮军威名震天下。
敌军大挫后,李秀成大举图恢复,使其部将纠合无锡、溧阳、宜兴等处众八万余,船千余只,出运河口,而自率精锐数千,据金匮援苏州,互相策应,与官军连战,互有胜败。十月十九日(二年),李鸿章亲督军,程学启、戈登为先锋,进迫苏州城,苦战剧烈,遂破其外郭。秀成及谭绍洸等引入内城,死守不屈。既而官军水陆并进,合围三面,城中粮尽,众心疑惧。其裨将郜云官等,猜疑携贰,遂通款于程学启,乞降。于是学启与戈登亲乘轻舸造城北之阳澄湖,与云官等面订降约,使杀秀成、绍洸以献,许以二品之赏。戈登为之保人,故云官等不疑。然卒不忍害秀成,乃许斩绍洸而别。
李秀成微觉其谋,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乃乘夜出城去(十月甘三夜)。甘四日,谭绍洸以事召云官于帐中,云官乃与晓将汪有为俱,见绍洸,即刺杀之,并掩击其亲军千余人,遂开门降。廿五日,云官等献绍洸首,请程学启入城验视。其降酋之列衔如下:
一、纳王郜云官 二、比王伍贵文 三、康王汪安均 四、宁王周文佳 五、天将军范起发 六、天将军张大洲 七、天将军汪环武 八、天将军汪有为
当时此八将所部兵在城中者尚十余万人,声势汹汹。程学启既许以总兵副将等职,至是求如约。学启细察此八人,谓狼子野心,恐后不可制。乃与李鸿章密谋,设宴大飨彼等于坐舰,号炮一响,伏兵起而骈戮之,并杀余党之强御者千余,余众俱降。苏州定,鸿章以功加太子少保。
先是八酋之降也,戈登实为保人。至是闻鸿章之食言也,大怒,欲杀鸿章以偿其罪,自携短铳以觅之。鸿章避之,不敢归营。数日后,怒渐解,乃止。
案李文忠于是有惭德矣。夫杀降已为君子所不取,况降而先有约,且有保人耶?故此举有三罪焉,杀降背公理一也,负约食言二也,欺戈登负友人三也。戈登之切齿痛恨,至欲弑刃其腹以泄大忿,不亦宜乎?虽彼鉴于苗沛霖、李世忠故事,其个或有所大不得已者存,而文忠生平好用小智小术,亦可以见其概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