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之克复,实江南戡定第一关键也。先是曾国荃、左宗棠、李鸿章,各以孤军东下深入重地,彼此不能联络策应。故力甚单而势甚危。苏州之捷,李鸿章建议统筹全局,欲乘胜进入浙地,与曾、左两军互相接应,合力大举,是为官军最后结果第一得力之着。十一月,刘铭传、郭松林、李鸿章进攻无锡,拔之。擒斩其将黄子隆父子。于是鸿章分其军为三大部队:其(甲)队,自率之;(乙)队,程学启率之,入浙,拔平湖、乍浦、澉浦、海盐、嘉善,迫嘉兴府,左宗棠之军,(浙军)亦进而与之策应,入杭州界,攻余杭县,屡破敌军;(丙)队、刘铭传、郭松林等率之,与常胜军共略常州,大捷,克复宜兴、荆溪,擒敌将黄靖忠。鸿章更使郭松林进攻溧阳,降之。
时敌将陈坤书,有众十余万,据常州府,张其翼以捣官军之后背。李鸿章与刘铭传当之,敌军大盛,官军颇失利。坤书又潜兵迂入江苏腹地,出没江阴、常熟、福山等县,江阴、无锡戒严,江苏以西大震。李鸿章乃使刘铭传独当常州方面,而急召郭松林弃金坛,昼夜疾赴,归援苏州。又使李鹤章急归守无锡,杨鼎勋、张树声率别军扼江阴之青阳、焦阴,断敌归路。时敌军围常熟益急,苦战连日,仅支。又并围无锡,李鸿章婴壁固守几殆。数日,郭松林援军至,大战破敌,围始解。松林以功授福山镇总兵。
先是程学启围嘉兴(此年正月起)极急,城中守兵,锋锐相当,两军死伤枕籍。二月十九日,学启激励将士,欲速拔之,躬先陷阵,越浮桥,肉搏梯城。城上敌兵死守,弹丸如雨,忽流弹中学启左脑仆。部将刘士奇见之,立代主将督军,先登入城。士卒怒愤,勇气百倍。而潘鼎新、刘秉璋等,亦水陆交进,遂拔嘉兴。
程学启被伤后,卧疗数旬。遂不起,以三月十日卒,予谥忠烈。李鸿章痛悼流涕。
嘉兴府之克复也,杭州敌焰大衰,遂以二月二十三日(十九嘉兴克复),敌大队乘夜自北门脱出。左军以三月二日入杭州城,至是苏军(李军)与浙军(左军)之连络全通,势始集矣。
程学启之卒也,鸿章使其部将王永胜、刘士奇分领其众,与郭松林会,自福山镇进击沙山,连战破之。至三河口,斩获二万人。鸿章乃督诸军合围常州,使刘铭传击其西北,破之;郭松林攻陈桥渡大营,破之;张树声、周盛波、郑国櫆等袭河边敌营廿余;皆破之。败军溃走,欲还入城,陈坤书拒之,故死城下者不可胜数。三月甘二日,李军进迫常州城,以大炮及炸药轰城,城崩数十丈,选死士数百人,梯以登。陈坤书骁悍善战。躬率悍卒出战拒之,修补缺口,官军死者数百人。鸿章愤怒,督众益治攻具,筑长围,连日猛攻,两军创钜相当。经十余日,李鸿章自督阵,刘铭传、郭松林、刘士奇、王永胜等,身先士卒,奋战登城,敌始乱。陈坤书犹不屈,与其将费天将共率悍党,叱咤巷战,松林遂力战擒坤书,天将亦为盛波所擒。铭传大呼传令,投兵器降者赦之,立降万余。官军死者亦千数。常州遂复,时四月六日也。至是江苏军(李军)与金陵军(曾军)之联络全通,江苏全省中,除金陵府城内无一敌踪矣。
自同治元年壬戌春二月,李鸿章率八千人下上海,统领淮军、常胜军,转斗各地,大小数十战,始于松江,终于嘉兴常州,凡两周岁至同治三年甲子夏四月,平吴功成。
案李鸿章平吴大业,因由淮军部将骁勇坚忍,而其得力于华尔、戈登者实多,不徒常胜军之战胜攻取而已。当时李秀成智勇绝伦,军中多用西式枪炮,程刘郭周张潘诸将,虽善战,不过徒恃天禀之勇谋,而未晓新法之作用。故淮军初期,与敌相遇,屡为所苦。李鸿章有鉴于是,故诸将之取法常胜军,利用其器械者亦不少焉。而左宗棠平浙之功,亦得力于法国将官托格比、吉格尔之徒甚多。本朝之绝而复续,盖英法人大有功焉。彼等之意,欲藉以永保东亚和平之局,而为商务之一乐园也。而岂料其至于今日,犹不先自振,而将来尚恐不免有Great revolution.在其后乎。
先是曾国荃军水陆策应,围金陵既已二稔,至甲子正月,拔钟山之石垒,敌失其险,外围始合,内外不通,粮道已绝,城中食尽;洪秀全知事不可为,于四月二十七日饮药死。诸将拥立其子洪福。当时官军尚未之觉。朝旨屡命李鸿章移江苏得胜之师助剿金陵,曾国荃以为城贼既疲,粮弹俱尽,歼灭在即,耻借鸿章之力,而李鸿章亦不顾分曾之功,深自抑退,乃托言盛暑不利用火器,固辞不肯进军。朝廷不喻鸿章之旨,再三敦促,国荃闻之,忧愤不自胜,乃自五月十八日起,日夜督将士猛攻地保城(即龙膊子,山阴之坚垒,险要第一之地也。),遂拔之。更深穿地道,自五月三十至六月十五,隧道十余处皆成。乃严戒城外各营,各整战备,别悬重赏募死士,约乘缺以先登。
时李秀成在金陵,秀全死后,号令一出其手。秀成知人善任,恩威并行,人心服之,若子于父。五月十五日,秀成自率死士数百人,自太平门缺口突出,又别遣死士数百冒官兵服式,自朝阳门突出,冲人曾营,纵火哗噪。时官军积劳疲惫,战力殆尽,骤遇此警,几于瓦解兽散,幸彭毓橘诸将率新兵驰来救之,仅乃获免。
六月十六日,正午,隧道内所装火药爆裂,万雷轰击,天地为动,城壁崩坏廿余丈。曾军将叱咤奋登,敌兵死抗,弹丸如雨,外兵立死者四百余人。众益奋发,践尸而过,遂入城。李秀成至是早决死志,以所爱骏马赠幼主洪福,使出城遁,而秀成自督兵巷战,连战三日夜,力尽被擒,敌大小将弁战死焚死者三千余人。城郭宫室连烧,三日不绝,城中兵民久随洪氏者男女十余万人,无一降者。自咸丰三年癸丑秀全初据金陵,至是凡十二年始平。
案李秀成真豪杰哉。当存亡危急之顷,满城上下,命在旦夕,犹能驱役健儿千数百,突围决战,几歼敌师。五月十五日之役,曾军之不亡,天也。及城已破,复能以爱马救幼主,而慷慨决死,有国亡与亡之志。推古之大臣儒将,何以过之,项羽之乌騅不逝,文山之漆室无灵,天耶人耶?吾闻李秀成之去苏州也,苏州之民,男女老幼,莫不流涕。至其礼葬王有龄,优恤败将降卒,俨然有文明国战时公法之意焉。金陵城中十余万人,无一降者,以视田横之客五百人,其志同,其事同,而魄力之大,又百倍之矣,此有史以来战争之结局所未曾有也。使以秀成而处洪秀全之地位,则今日之域中,安知为谁家之天下耶!秀成之被擒也,自六月十七日至十九日几三日间,在站笼中慷慨吮笔,记述数万言。虽经官军删节,不能备传,而至今读之,犹凛凛有生气焉。呜呼!刘兴骂项,成败论人,今日复谁肯为李秀成、扬伟业发幽光者?百年而后,自有定评,后之良史,岂有所私。虽然,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曾、左、李亦人豪矣。
金陵克复,论功行赏。两江总督曾国藩,加太子太保衔,封世袭一等侯。浙江巡抚曾国荃,江苏巡抚李鸿章,皆封世袭一等伯,其余将帅恩赏有差。国荃之克金陵也,各方面诸将,咸嫉其功,诽谤谗言,蜂起交发,虽以左宗棠之贤,亦且不免,惟李鸿章无间言,且调护之功甚多云。
案此亦李文忠之所以为文也,诏会剿而不欲分人功于垂成,及事定而不怀嫉妒于荐主,其德量有过人者焉。名下无虚,非苟焉已耳。
5.兵家之李鸿章(下)
捻乱之猖獗 李鸿章以前平捻诸将之失机
曾李平捻方略 东捻之役 西捻之役
金陵克复,兵气半销。虽然,捻乱犹在,忧未歇也。捻之起也。始于山东游民。及咸丰三年,洪秀全陷安庆、金陵,安徽全省大震,捻党乘势,起于宿州、亳州、寿州、蒙县诸地,横行皖、齐、豫一带,所到掠夺,官军不能制。其有奉命督师者,辄被逆击,屡败衄,以故其势益猖。及咸丰七年冬,其游骑遂扰及直隶之大名府等地,北京戒严。
庚申之役,文宗北狩热河,捻党乘之,侵入山东,大掠济宁。德楞额与战,大败。始以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督师,追蹑诸捻,号称骁勇。同治二年,发党诸酋陈得才、蓝成昌、赖汶洸等合于捻。捻酋张总愚、任柱、牛落江、陈大喜等各拥众数万,出没于山东、河南、安徽、湖北各州县,来往倏忽,如暴风疾雨,不可捉摸,官军疲于奔命。同治三年九月,捻党一股入湖北,大掠襄阳、随州、京山、德安、应山、黄州、靳州等处。舒保战死,僧王之师屡溃。僧王之为人,勇悍有余,而不学无术,军令太不整肃,所至淫掠残暴,与发、捻无异,以故湖北人民大失望。
其时金陵新克复,余党合于捻者数万人,又转入河南、山东,掠城市。四年春,僧王锐意率轻骑,追逐其酋,一日夜驰三百里。至曹州,部下多怨叛。四月廿五日,遂中捻首之计,大败,力战堕马死,朝廷震悼。忽以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办直隶山东河南军务,而命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为国藩粮运后援。
先是官军之剿捻也,惟事追蹑,劳而无功,间讲防堵,则弥缝一时耳。要之无论为攻为守,非苟且姑息以养敌锋则躁进无谋以钝兵力,未尝全盘打算,立一定之方略,以故劳师十余年,而无所成。自曾国藩受事以后,始画长围圈制之策,谓必蹙敌一隅,然后可以聚歼。李鸿章禀承之,遂定中原。
曾国藩,君子人也,常兢兢以持盈保泰急流勇退自策厉。金陵已复,素志已偿,便汲汲欲自引退。及僧王之亡,捻氛迫近京畿,情形危急,国藩受命于败军之际,义不容辞,遂强起就任。然以为湘军暮气渐深,恐不可用,故渐次遣撤,而惟用淮军以赴前敌。盖国藩初拜大命之始,其意欲虚此席以待李鸿章之成功,盖已久矣。及同治五年十二月,遂以疾辞,而李鸿章代为钦差大臣。国藩回江督本任,筹后路粮饷。
鸿章剿捻方略,以为捻贼已成流寇,逼之不流,然后会师合剿,乃为上策。明孙传庭谓剿流寇当驱之于必困之途,取之于垂死之日,如但一彼一此,争胜负于矢石之间,即胜亦无关于荡平。鸿章即师此意。故四年十一月,曾奏称须蹙之于山深水复之处,弃地以诱其入,然后合各省之兵力,三四面围困之。后此大功之成,实由于是。
其年五月,任柱、赖汶洸等大股深入山东。鸿章命潘鼎新、刘铭传尽力追蹑,欲蹙之于登菜海隅,然后在胶莱咽喉,设法扼逼,使北不得窜人畿疆,南不得蔓延淮南。六月,亲督师至济宁,相度形势,以为任、赖各股,皆百战之余,兼游兵散勇裹胁之众,狡猾剽悍,未可易视,若兵力未足兜围,而迫之过紧,画地过狭,使其窥破机关,势必急图出窜,稍纵即逝,全局又非。于是定策先防运河以杜出路,次扼胶、莱以断咽喉。乃东抚丁宝桢,一意欲驱贼出境,于鸿章方略,颇多龃齬。
七月,敌军突扑潍河,东省守将王心安方防驻戴庙,任敌偷渡,而胶、莱之防遂溃。是时蜚谤屡起,朝廷责备纂严,有罢运防之议。鸿章复奏,以为运河东南北三面,贼氛来往窜扰,官军分路兜逐,地方虽受蹂躏,然受害者不过数府县之地,驱过运西,则数省流毒无穷。同是疆土,同是赤子,而未便歧视也。乃坚持前议,不少变。十月十三日,刘铭传在安邱潍县之交,大战获胜。二十四日,追至赣榆,铭传与马步统将善庆力战,阵毙任柱,于是东捻之势大衰。
二十八日,潘鼎新海州上庄一战,毙悍贼甚伙。十一月十一二日,刘铭传、唐仁廉等在潍县寿光抄击一昼夜,敌众心携,投降遂多。郭松林、杨鼎勋、潘鼎新继之,无战不捷。至二十九日,铭传、松林、勋动等,蹑追七十里,至寿光弥河间,始得接仗。战至十数回合,又追杀四十余里,斩获几三万人,敌之精锐器械骡马辐重抛尽。鸿章奏报中,谓军士回老营者,臣亲加拊慰,皆饥惫劳苦,面无人色。赖汶洸在弥河败后,落水未死,复纠合千余骑,冲出六塘河防。黄翼升、刘秉璋、李昭庆等,水陆马步,衔尾而下,节节追剿,只剩数百骑,逼入高室水乡。鸿章先派有统带华字营淮勇之吴毓兰,在扬州运河扼守。诸军戮力,前截后追,十二月十一日,毓兰生擒汶洸。东捻悉平,东、苏、皖、豫、鄂五省,一律肃清。
鸿章奏捷后,附陈所属诸军剿捻以来,弛逐数省,转战终年,日行百里,忍饥耐寒,忧谗畏讥,多人生未历之苦境。刘铭传、刘秉璋、周盛波、潘鼎新、郭松林、杨鼎勋,皆迭乞开缺,请稍为休养,勿调远役。并以刘铭传积劳致病,代为请假三月。乃七年正月,西捻张总愚大股,忽由山右渡河北窜,直逼畿辅。京师大震。初七、初八日,垒奉寄谕饬催刘铭传、善庆等马步各营,迅赴河北进剿,乃率周盛波盛传马步十一营,潘鼎新鼎字全军,及善庆温、德克勒西马队,陆续进发,由东阿渡河,饬郭松林、杨鼎勋整饬大队,随后继进。
西捻之役,有较东捻更难图功者,一则黄河以北,平坦千里,无高山大河以限之,张总愚狡猾知兵,窜扰北地平原,掳马最多,飙忽往来,瞬息百里,欲设长围以困之,然地势不合,罗网难施,且彼鉴于任、赖覆辙,一闻围扎,立即死力冲出,不容官军闲暇,次第施工,此一难也,二则淮军全部,皆属南人,渡河以北,风气悬殊,南男性情口音,与北人均不相习,且谷食面食,习惯不同,而马队既单,麸料又缺,此二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