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观之,则李鸿章数十年来共事之人可知矣。虽其人贤否才不才,未便细论,然要之皆非与李鸿章同心同力同见识同主义者也。李鸿章所诉于俾斯麦之言,其谓是耶。而况乎军机大臣之所仰承风旨者,又别有在也,此吾之所以为李鸿章悲也。抑吾之此论,非有意袒李鸿章而为之解脱也。即使李鸿章果有实权,尽行其志,吾知其所成就亦决无以远过于今日。何也?以鸿章固无学识之人也。且使李鸿章而真为豪杰,则凭藉彼所固有之地位,亦安在不能继长增高,广植势力以期实行其政策于天下。彼格兰斯顿、俾斯麦,亦岂无阻力之当其前者哉?是故固不得为李鸿章作辩护人也。虽然,若以中国之失政而尽归于李鸿章一人,李鸿章一人不足惜,而彼执政误国之枢臣,反得有所诿以辞斧钺,而我四万万人放弃国民之责任者,亦且不复自知其罪也。此吾于李鸿章之地位,所以不得置辩也。若其功罪及其人物如何,请于末简纵论之。
3.李鸿章未达以前及其时中国之形势
李鸿章,字渐甫,号少荃,安徽庐州府合肥县人。父名进文,母沈氏,有子四人,瀚章官至两广总督;鹤章、昭庆,皆从军有功。鸿章其仲也。生于道光三年癸未(西历一千八百二十三年)正月五日,幼受学于寻常塾师,治帖括业,年二十五,成进士,入翰林实道光二十七年,丁未也。
李鸿章之初生也,值法国大革命之风潮已息,绝世英雄拿破仑,窜死于绝域之孤岛。西欧大陆之波澜,既已平复,列国不复自相侵掠,而惟务养精蓄锐,以肆志于东方。于是数千年一统垂裳之中国,遂日以多事,伊犁界约,与俄人违言于北,鸦片战役,与英人肇衅于南。当世界多事之秋,正举国需才之日。加以瓦特氏新发明汽机之理,艨艟轮舰,冲涛跋浪,万里缩地,天涯比邻,苏伊士河,开凿功成,东西相距骤近,西力东渐,奔腾澎湃,如狂飚,如怒潮,啮岸砰崖,黯日蚀月,遏之无可遏;抗之无可抗。盖自李鸿章有生以来,实为中国与世界始有关系之时代,亦为中国与世界交涉最艰之时代。
翻观国内之情实,则自乾隆以后,盛极而衰,民力凋敝,官吏骄横,海内日以多事。乾隆六十年,遂有湖南贵州红苗之变;嘉庆元年,白莲教起,蔓延及于五省,前后九年,(嘉庆九年)耗军费二万万两,乃仅平之。同时海寇蔡牵等,窟穴安南,侵扰两广闽浙诸地,大肆蹂躏,至嘉庆十五年,仅获戡定。而天理教李文成、林清等旋起,震扰山东直隶,陕西亦有箱贼之警。道光间又有回部张格尔之乱,边境骚动,官军大举征伐,亘七年仅乃底定。盖当嘉道之间,国力之疲弊。民心之蠢动已甚,而举朝醉生梦死之徒,犹复文恬武熙,太平歌舞,水深火热,无所告诉,有识者固稍忧之矣。
抑中国数千年历史,流血之历史也,其人才,杀人之人才也。历观古今以往之迹,惟乱世乃有英雄,而平世则无英雄。事势至道咸末叶,而所谓英雄,乃始磨刀霍霍,以待日月之至矣。盖中国自开辟以来,无人民参与国政之例,民之为官吏所凌逼、憔悴虐政,无可告诉者,其所以抵抗之术,只有两途,小则罢市,大则作乱,此亦情实之无可如何者也。而又易姓受命,视为故常,败则为寇,成则为王。
汉高明太,皆起无赖,今日盗贼,明日神圣,惟强是祟,他靡所云,以此习俗,以此人心,故历代揭竿草泽之事,不绝于史简。其间承平百数十年者,不过经前次祸乱屠戮以后,人心厌乱,又户口顿少。谋生较易,或君相御下有术,以小恩小惠侥结民望,弥缝补苴,聊安一时而已。实则全国扰乱之种子,无时间绝,稍有罅隙,即复承起,故数千之史传、实以脓血充塞,以肝脑涂附、此无可为讳者也。本朝既能兴关外,入主中华,以我国民自尊自大蔑视他族之心,自不能无所芥蒂,故自明亡之后,其遗民即有结为秘密党会、以图恢复者,二百余年不绝,蔓延于十八行省,所在皆是。
前此虽屡有所煽动,面英主继踵,无所得逞,郁积既久,必有所发。及道咸以后,官吏之庸劣不足惮,既已显著,而秕政稠叠,国耻纷来,热诚者欲扫雰雾以立新猷,桀黠者欲乘利便以觊非分,此殆所谓势有必至,理有固然者耶。于是一世之雄洪秀全、杨秀清、李秀成,因之而起;于是一世之雄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因之而起。
鸿章初以优贡客京师,以文学受知于曾国藩。因师事焉,日夕过从,讲求义理经世之学,毕生所养,实基于是。及入翰林,未三年,而金田之乱起,洪秀全以一匹夫揭竿西粤,仅二年余,遂乃蹂躏全国之半;东南名城,相继陷落,土崩瓦解,有岌岌不可终日之势。时鸿章适在安徽原籍,赞巡抚福济及吕贤基事。时庐州已陷,敌兵分据近地,为犄角之势,福济欲复庐州,不能得志。鸿章乃建议先取含山、巢县以绝敌援,福济即授以兵,遂克二县。于是鸿章知兵之名始著,时咸丰四年十二月也。
当洪秀全之陷武昌也,曾国藩以礼部侍郎丁忧在籍,奉旨帮办团练,慨然以练劲旅靖大难为己任。于是湘军起。湘军者,淮军之母也。是时八旗绿营旧兵,皆窳惰废弛,怯懦阘冗,无所可用;其将校皆庸劣无能,暗弱失职。国藩深察大局,知非扫除而更张之。必不奏效。故延揽人才,统筹全局,坚忍刻苦,百折不挠,恢复之机,实始于是。
秀全既据金陵,骄汰渐生,内相残杀,腐败已甚。使当时官军得人,以实力捣之,大难之平,指顾间事耳。无如官军之骄汰腐败,更甚于敌。咸丰六年,向荣之金陵大营一溃;十年,和春、张国梁之金陵大营再溃,驯至江浙相继沦陷,敌氛更甚于初年。加以七年丁未以来,与英国开衅,当张国梁、和春阵亡之时,即英法联军入北京烧圆明园之日。天时人事,交侵洊逼,盖至是而祖宗十传之祚,不绝者如线矣。
曾国藩虽治兵十年,然所任者仅上游之事,固由国藩深算慎重,不求急效,取踏实地步节节进取之策;亦由朝廷委任不专,事权不一,未能尽行其志也。故以客军转战两湖江皖等省,其间为地方大吏掣肘失机者,不一而足,是以功久无成。及金陵大营之再溃,朝廷知舍湘军外,无可倚重。十年四月,乃以国藩署两江总督,旋实授,并授钦差大臣,督办江南军务,于是兵饷之权,始归于一,乃得与左、李诸贤,合力以图苏皖江浙,大局始有转机。
李鸿章之在福济幕也,福尝疏荐道员,郑魁士沮之,遂不得授。当时谣诼纷坛,谤渎言屡起,鸿章几不能自立于乡里。后虽授福建延邵建遗缺道,而拥虚名,无官守。及咸丰八年,曾国藩移师建昌,鸿章来谒,遂留幕中。九年五月,国藩派调湘军之在抚州者,旧部四营,新募五营,使弟国荃统领之,赴景德镇助剿,而以鸿章同往参赞。江西肃清后,复随曾国藩大营两年有奇。十年,国藩督两江,议兴淮阳水师,请补鸿章江北司道,未行;复荐两淮运使,疏至,文宗北行,不之省。是时鸿章年三十八,怀才郁抑,抚髀蹉跎者,既已半生,自以为数奇,不复言禄矣。呜呼,此天之所以厄李鸿章欤,抑天之所以厚李鸿章欤?彼其偃蹇颠沛十余年,所以练其气,老其才,以为他日担当大事之用。而随赞曾军数年中,又鸿章最得力之实验学校,而终身受其用者也。
4.兵家之李鸿章(上)
李鸿章之崛起与淮军之成立 当时官军之弱及饷源之竭
江浙两省得失之关系 常胜军之起 李鸿章与李秀成之劲敌
淮军平吴之功 江苏军与金陵军浙江军之关系 金陵之克复
秦末之乱,天下纷扰,豪杰云起,及项羽定霸后,而韩信始出现;汉末之乱,天下纷扰,豪杰云起,及曹操定霸后,而诸葛亮始出现。自古大伟人,其进退出处之间,天亦若有以靳之,必待机会已熟,持满而发,莫或使之若或使之。谢康乐有言:诸公生天虽在灵运先,成佛必居灵运后。吾观中兴诸大臣,其声望之特达,以李鸿章为最迟,而其成名之高,当国之久,亦以李鸿章为最盛。事机满天下,时势造英雄,李鸿章固时代之骄儿哉。
当咸丰六七年之交,敌氛之盛,达于极点,而官军凌夷益甚。庙算动摇无定,各方面大帅,互相猜忌,加以军需缺乏,司农仰屋,惟恃各省自筹饷项,支支节节,弥东补西,以救一日之急。当此之时,虽有大忠雄才,其不能急奏肤功,事理之易明也。于是乎出万不得已之策,而采用欧美军人助剿之议起。
先是洪、杨既据南京,蹂躏四方,十八行省,无一寸干净土,经历十年,不克戡定。北京政府之无能力,既已暴著于天下。故英国领事及富商之在上海者,不持不目洪秀全为乱贼而已,且视之于欧洲列国之民权革命党同一例,以文明友交待之,间或供给其军器弹药粮食。其后洪秀全骄侈满盈,互相残杀,内治废弛,日甚一日。欧美识者,审其举动,乃知其所谓太平天国,所谓四海兄弟,所谓平和博爱,所谓平等自由,皆不过外面之假名,至其真相,实于中国古来历代之流寇,毫无所异。因确断其不可以定大业。于是英法美各国,皆一变其方针,咸欲为北京政府假借兵力,以助勘乱。具述此意以请于政府,实咸丰十年事也。而俄罗斯亦欲遣海军小舰队,运载兵丁若干,溯长江以助剿,俄公使伊格那面谒恭亲王以述其意。
按欧美诸邦,是时新通商于中国,必其不欲中国之扰乱固也。故当两军相持,历年不决之际,彼等必欲有所助以冀速定。而北京政府之腐败,久已为西人所厌惮,其属望于革命军者必加厚,亦情势之常矣。彼时欧美诸国,右投则官军胜,左投则敌军胜,胜败之机,间不容发。使洪秀全而果有大略,具卓识。内修厥政,外谙交涉,速与列国通商定约,因假其力以定中原,天下事未可知也。竖子不悟,内先腐败,失交树敌,终为夷戮,不亦宜乎。而李文忠等之功名,亦于此成矣。
时英法联军新破北京,文宗远在热河。虽和议已定,而猜忌之心犹盛。故恭亲王关于借兵助剿之议,不敢专断,一面请之于行在所,一面询诸江南江北钦差大臣曾国藩、袁甲三及江苏巡抚薛焕、浙江巡抚王有龄等,使具陈其意见。当时极力反对之,谓有百害而无一利者,惟江北钦差大臣袁甲三(袁世凯之父也)。薛焕虽不以为可,而建议雇印度兵,使防卫上海,及其附近,并请以美国将官华尔、白齐文为队长。曾国藩覆奏,其意亦略相同,谓当中国疲弊之极,外人以美意周旋,不宜拂之。故当以温言答其助剿之盛心,而缓其出师来会之期日,一面利用外国将官,以收剿贼之实效。于是朝廷依议,谢绝助剿,而命国藩任聘请洋弁训练新兵之事,此实常胜军之起点。而李鸿章勋名发轫之始,大有关系者也。
华尔者,美国纽约人也,在本国陆军学校卒业,为将官,以小罪去国,潜匿上海。当咸丰十年,洪军蹂躏江苏,苏、常俱陷。上海候补道杨坊,知华尔沈毅有才,荐之于布政使吴煦。煦乃请于美领事,赦其旧罪,使募欧美人愿为兵者数十人,益以中国应募者数百,使训练之以防卫苏沪。其后屡与敌战,常能以少击众,所向披靡,故官军敌军,皆号之曰常胜军。常胜军之立,实在李鸿章未到上海以前也。
今欲叙李鸿章之战绩,请先言李鸿章立功之地之形势。
江、浙两省,中国财赋之中坚也,无江浙则是无天下。故争兵要则莫如武汉,争饷源则莫如苏杭,稍明兵略者所能知也。洪秀全因近来各地官军,声势颇振,非复如前日之所可蔑视,且安庆新克复,(咸丰十一年辛酉八月曾国荃克复)金陵之势益孤,乃遣其将李秀成、李世贤等分路扰江浙,以牵制官军之兵力。秀成军锋极锐,萧山、绍兴、宁波、诸暨、杭州皆连陷,浙抚王有龄死之,江苏城邑,扰陷殆遍,避乱者群集于上海。
安庆克复之后,湘军声望益高。曩者廷臣及封疆大吏,有不慊于曾国藩者,皆或死或罢。以故征剿之重任,全集于国藩之一身。屡诏敦促国藩,移师东指,规复苏常杭失陷郡县,五日之中,严谕四下。国藩既奏荐左宗棠专办浙江军务,而江苏绅士钱鼎铭等,复于十月以轮船溯江赴安庆,而谒国藩,哀乞遣援,谓吴中有可乘之机而不能持久者三端:曰乡团,曰枪船,曰内应是也;有仅完之土而不能持久者三城:曰镇江,曰湖州,曰上海是也。国藩见而悲之。时饷乏兵单,楚军无可分拨,乃与李鸿章议,期以来年二月济师。
咸丰十一年十一月,有旨询苏帅于国藩,国藩以李鸿章对。且请酌拨数千军,使驰赴下游,以资援剿。于是鸿章归庐州募淮勇,既到安庆,国藩为定营伍之法,器械之用,薪粮之数,悉仿湘勇章程,亦用楚军营规以训练之。
先是淮南迭为发捻所蹂躏,居民大困,惟合肥县志士张树声、树珊兄弟,周盛波、盛传兄弟,及潘鼎新、刘铭传等,自咸丰初年,即练民团以卫乡里,筑堡垒以防寇警,故安徽全省糜烂,而合肥独完。李鸿章之始募淮军也,因旧团而加以精练,二张、二周、潘、刘咸从焉。淮人程学启者,向在曾国荃部下,官至参将,智勇绝伦,国藩特选之使从鸿章,其后以勇敢善战,名冠一时。又淮军之初成也,国藩以湘军若干营为之附援,而特于湘将中选一健者统之,受指挥于鸿章麾下,即郭松林是也。以故淮军名将,数程、郭、刘、潘、二张、二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