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明,人们便忙着干活了。
田野里,村民们高高兴兴的在锄草,整理田边土角,准备着春种,由于隔得近,又熟悉,大伙便东家长西家短的互相摆谈着。
“老张,听说昨晚你家小伍和老牛家牛二抓了个女孩回来,还在村公所押着,等人来领,是不是真的?”
“是有这么回事,听伍儿讲长得粗是粗点,但不伃细看还是蛮漂亮的,也还机灵,只是可惜是个哑巴,不会话语。老林,咱们这附近好像没这么个女孩吧?你说这是那里人呢?”
“我也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哑巴姑娘啊,我看八成是远方客人吧。”
“远来人?不可能,百花村往外不出百十里便是百里花海,野兽出没,不要说单身女人,就算顶尖猎人孤身深入也可能会命丧黄泉的。”
“也是,深入花海鬼亦愁。那可是雄据一方的土匪都害怕的地方!不仅猛兽云集,毒瘴雾气还满谷飞,别看谷内花开似海,百里传香,却凶险难测,好进难出!”
“这就奇了怪了,这年复一年曰复一曰的,附近村镇我几乎都走了个遍,聋子嗐子瘸子哑子就那几个,就没听说过这个年龄的女孩的。”
“是哦,老张,你这吃百家饭的手艺人,方圆百里还有你不知道的呵!对了,你那雨伞还有吧?这春雨绵绵,出行不方便,前些年你给的那把雨伞被我那憨婆娘放在柜子里,被耗子弄了几个洞,可惜了,漏雨漏得厉害,不能用了,改天我来拿一把,还是两升米换么?”
“不要你米,瞧我这蓑衣磨得剩背心了,拿蓑衣来换,哈哈哈!”
“我这蓑衣不值两升米,你不亏死了啊!”
“亏什么亏,乡里乡亲的,不计较这些。改天去我家,咱哥俩喝两杯。”
“我说老张哥,这饭都吃不饱,你还煮酒喝?”
“哈哈,天少地少酒不能少,谁叫咱爱那口呢?这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你我都是黄泥巴埋齐脑壳顶,就剩一小撮白毛在外飘了,还不得享受享受?再说醉死总比饿死好啥!”
“你啊你,好吧,就算你有理!”
……
“张伯,林伯,啥子聊得那开心啊?”牛二背着枪,提着篮子在小路边吆呵道。
“摆你啊,听说咋晚你抓了个媳妇回来,乐呵着吧?”老林打趣说道。
“什么跟什么啊,哑巴谁稀罕啊,你老胡说什么呢!”牛二嘴这么说,心里却门儿清,巴不得勒,管她哑巴不哑巴,能生娃就行,有总比没得好吧。
“哈哈,逗你小子勒,就你那懒得烧蚤子吃的样子,人家还不乐意呢!”
“谁、谁、谁懒了?啍!像我这样既勤快又长得帅的打灯笼都难得找得到!”牛二还是改不了一着急就口吃的习惯。
“是是是,难得找!”老林看到他那窘迫的模样,笑惨啦,手舞足蹈,前仰后扑的。
“牛二,你这是去哪?”老张对同辈嘻嘻哈哈,对晚辈却客气多了。
“给哑巴送饭去勒,收得活路,吃得早饭了、伯!”
“嗯,快了,就剩这一点了,忙完就去,小伍煮好了会喊的。”
“哦,那我去了伯,你们忙。”
“去去去,别把你老婆饿坏了!”老林插话道。
牛二不理会,提着篮子朝村管所去了。
“你个老林,嘴巴不留人哦,拿孩子玩儿。”
“唉唉唉,别装好人哈,你什么时候又对我们这些老头口软了,再说我呢也就逞逞口舌,刀子嘴豆腐心,给他点个醒,这可是千载难缝的机会啊!他那愣头样,不点点,那开得了窍!”
“那是我错怪你啰?老顽头。”
“你说呢?”
哈哈哈……,两人开怀的笑了起来。
村公所。
“嘿,我说你是不是又聋又哑啊?听到我说话没有?过来吃饭了?”牛二在女人面前耍起威风来。
女人胆怯的倦缩在一个角落里,不吭声,望着饭菜吞口水。
“牛二,吓着她了。”值岗员小林歪着头对牛二说。
“我又吃不了她,胆子那小还摸黑赶夜路啊。”牛二回答道。继而语气缓和了许多,“饭我给你放这里,半小时后来拿碗,吃不吃由你哈。”说完指了指女人,又指了指饭碗,才拉着小林出去了。
“我得值岗,拉我出来干什么?”
“你处在那,她吃得了?再说一个女人你怕她飞了啊?”牛二这回算是聪明了,拉着小林往外走,大概走了一两百米后,看女人看不到了、悄悄的拉着小林偷偷的绕到屋后去了。
“牛二,你就不能光明点?偷偷摸摸的!”
“嘘!小声点。”只见牛二在墙上轻轻的抽掉一根小棍子出来,露出个小洞,偷咪咪的把眼凑过去看。
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这女人没了矜持,比狼还可怕,只见她双手不停的往嘴里灌饭,恨不得连手一口吞下去,弄得满手满桌都是饭。
“我的个乖乖,这怕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了吧?”
小林一听,心一痒,一把推开牛二,自个儿凑了上去看。
“哎哎哎,刚刚谁说光明正大来着?口是心非!”
这当口,好奇起来那管它光明不光明的,能看到就好。只见她三下五除二,几下子就搞定了,连掉地上的一粒米饭儿也不放过,捡来吃了。这个视觉,只能看侧面,但仅从侧面就能看出她是多么的饥饿难耐,也至于完全忘了自已女人的身份,也忘了女人该有的样子。
牛二和小林看她吃完了,装着不晓得,若无其事的绕了回去。牛二边收拾边笑,这就对了嘛。小林则在水缸里用葫芦瓢舀了些水倒在木盆里,示意她洗手。她还是有些怕生,但吃饱了的她明显的感激的望了小林和牛二一眼后把手洗了。
牛二收拾后,便回去了。
牛二家。
“幺儿,回来了,来来来,都在等你吃饭呢!”牛二妈妈招呼到。
“哎呀,等我干啥子嘛,不饿啊?不是叫你们吃不用等的嘛、妈。”
“不等你我们那有得吃!”牛二五姐未嫁,说话大开大合,丝毫不给牛二面子。
“就是!咱家就你,大少爷似的,样不做,还竟吃好的,妈偏心!”大不了多少的六姐也补了一句。
牛二被呛得说不出话,这好心叫她们先吃,一个个的像吃了炸药似的。
妈妈听到后不乐意了,“现在解放了,你们胆大了,说话也不分轻重了。挌以前,那有你们上桌的份,蹲灶门前吃去。我小时候,你外婆把大米饭给你外公吃,玉米饭给你舅舅吃,我们几姊妹吃野菜拌饭还不能上桌,知足吧你们!”
“妈、妈,都什么时候了,还翻老黄历,重男轻女!弟弟是你亲生的儿子,难不成我们就不是你亲生的女儿了?”老六怼了回去。
“就你嘴夹!女儿长大了待侯别人去了,守着爹妈的还不是儿子啊?是这个理吧?”妈妈愣了老六一眼说道。
“我说妈,你自个儿也是女人,怎么就瞧不起女人呢?最近上夜校,我算是明白了,男女是平等的,你那套旧社会的男尊女卑在新社会行不通了。”
“人怕裹,蓑衣怕火,一天到晚在外男男女女的一起鬼混,伤风败俗!新社会教你不尊老了?什么口气对你妈妈说话呢!”老牛边在地上摁灭烟杆里的烟火,边对女儿说道。
老六一下子不说话了,别看她对老妈像个喜鹊嘴似的喳喳喳的没完没了,但对半天不吭一声的老爸还是挺畏惧的,老老实实的去给大家添饭去了。无论怎么变,几千年的封建文化深入骨髓,不是一时半会改变得了的,六儿对男性老爸和女性老妈的区别对待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当然了,在祖国,时至今日,男尊女卑完全不存在了,基本做到了人人平等,甚至都有点女尊男卑了。
老牛吃着饭对儿子说道:“牛儿,你们抓那女的什么时候才接回去?难不成就这样让我们养着?”
“不知道,还在打听她家人。”
“一个女人,放回去得了,怎么可能会是什么反革命份子,特务呢。”
“爸,这是政策,不是我们说了算,再说不是说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嘛。”
“那为什么其他人不送饭,我们家就得送啊?”
“队里规定的啥,谁抓的谁负责。”
“那你抓什么啊?你这不是抓个蚤子在头上兆啊?”
“爸,要有奉献精神,那些为国牺牲的英雄连命都没了,和他们比起来,这一两顿饭算不得什么。”
老牛沉默了,不在言语,可心里仍在想,“一两顿倒无所谓,要是一年两年的像个活祖宗供着,谁受得了。”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这女人像从石头缝里崩出来的一样,她家人一点信息也没有,就这样牛二和小伍轮流着送了几月饭。按文件规定,又不能放出来,这村公所打架斗殴、偷鸡摸狗的人,押进押出、换马灯似的来来住往的走了很多批,就是轮不上她。
转眼又是一年金秋时季,满坝的稻谷金灿灿的垂着腰在秋风中微微的摆动,数不尽的麻雀叽叽喳喳的欢快的在田间剥食着水稻,捕食着蝗虫。
九月怕入粘,十月怕排班。这排班雨一来,乡亲们辛辛苦苦种下的稻子谷穗准得断线减产,更有可能无法收割白白烂在田里。
宁撘斗上浆,不撘田生秧。所以乡亲们拼命的跟时间赛跑,稻子还有很多未断青就开始收割了。
秋天的阳光比什么都金贵,得抓紧,得珍惜,最少也要晒一遍粮食才能储存。在这样的日子里,即使像牛二这样悠闲的人也得干活了,所以送饭就成了问题。老牛在粮天闹开了,不让儿子送,要秋收。最后王书记和凌霄大队长商议好了并向民兵连长刘光明传达了意见,特务要抓,农业也要搞,吃饱饭才是硬道理,哑吧女孩放了,何去何从尊重她的意思。刘连长虽有意见,但书记发话了,还得照办,所以通知韩队长放人。
村公所。
听说要放了女人,很多忙得一踏糊涂的人也抽出时间从家里带了些粮食来赠与她做盘缠。最难过的莫过于牛二了,这些曰子来,他也经和她很熟了,他甚至都不敢肯定是不是喜欢上了她,一个不知名不知姓,不知从何而来又往何而去的哑巴女孩。
当韩队长说明来意后,女孩显得很开心。她不确定的用手像小鸟翅膀一样水平上下摆动,又停下指了指自已。老韩一脸茫然,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牛二在一旁看了说道:“她的意思是她自由了么?”说完看着她。她连连点头。
“对的,你自由了,这里有乡亲们凑的五十来斤米,你带上路上吃。”
女人向大家深深的躹躬,表示谢意,接过米,却并不曾离开,反而来到牛二身边,把米递给牛二,用两手合拢做个圈后指指房子,指指他,指指自已,又指指他每天来的方向。韩队长又问牛二她说的什么意思。牛二脸涮地一下变得通红,结结巴巴的说道:“她、她、她是说她孤苦一人,居无定所,无处可去,问可以去我家不。”
众人哄的一下笑了起来,有人说道:“牛二,好福气,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真便宜你了。”
女孩被笑声羞得把头埋入胸前,两手不自主的紧紧互相扣着,一个指头还伸出来摆弄着衣服。
“什、什、什么啊,净瞎说!人家是无处可去,现在和我最熟,肯定去我家了,又没说做我老婆!”牛二急红了眼。
“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要不要,不要我可带去我家了。”另一个人帮腔道。
女孩立刻抬起头,惊恐的望着那个人,直摆头。
众人见状,笑得泪花冒。
韩队长说道:“那这样吧,牛二、你把她带回去,让她一个人走,又不会说话,确实不太好!我另外带上画像再去区里催催,争取早点找到她家人。”
还末等牛二回答,女孩便一把抢过大米,扛着朝牛二家走去。
牛二着急了:“我还没同意呢,你、你怎么就去我家呢!再说我不带路,你晓得我家大门朝那方开的?”
“还说个屁,还不赶快追去!”人群中一个人笑道。
牛二不回话,一边滴咕一边埋着头追了过去。
“哈哈,这还末过门就这样顾家,还不忘把米带走,你小子就偷着乐吧!”不知谁又打趣的说道。
“来、来、来,大伙进屋坐坐,息息!”韩队长热情的招呼道。
“不了,不了,忙得很勒。”人们边说边离开了村公所。
硕大的院坝里,又只剩下小林和韩队长了。待乡亲们都远去后,小林留下继续值岗,韩队长则风风火火的离开村公所办事情去了。
阳光下,红叶纷纷,世界一遍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