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问号在众人心头盘旋。刚到岸边碧绿的草地上的人身体一僵,即将一步跨下船的人脚顿在空中,还在船内的人大脑一片空白。
玄门的第一想法是:完了,杜天钦不会是啃梨把脑子啃坏了吧!
杜天钦还是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又高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参军大人,这是何故?林悍大人同唐恩大人皆在最北路等候。”左道一脸震惊。
杜天钦道:“不用管他们了,现在回去是打不过官兵的。”
薛立和洪玉洁也下了木船,但他们听到杜天钦的话后,神色如常,没有什么反应。
左道越发觉得蹊跷:“清兵守军虽只一两百县兵,可身手最勇猛的十余弟兄在我们这里,林悍大人和唐恩大人的一百多人硬攻官兵,虽有取胜把握,可就怕他们不能马上取胜,而被后方数百追兵围困!”
“我们折回去支援,只是狼入虎口罢了。就算追兵没有赶来,我们也不是对手。因为,有你在呢。”杜天钦一字一句说,并且把重音放在了“你”上。
左道猛地抬头,看向杜天钦,眼神却没有与杜天钦对视,疑惑地问:“我?参军可是担心在下的拖累?这大可不必,我可以自己去客栈等候,不用劳烦弟兄护送。”
“官府的狗腿子,别瞒了,你那小伎俩早被识破了!”薛立向前几步,逼近左道说。
玄门闻言,身体一震,想着薛立突然插进来的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左道,好像要看出他身上的另一面。
左道瞪大眼睛,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宇,茫然地说:“薛大哥这是哪里话?哈哈,没想到堂堂薛大人也会说笑。”
“狗屁说笑!还想狡辩吗?如果不是把你带回去了,我们藏身的山林怎会暴露?撤离的路上怎会甩不掉清兵?”薛立道。
左道有些苦笑不得:“薛大哥,参军大人,在下从县城客店报信开始,一直到当前,道尽所知,无时无刻不尽心竭力,各位大人也是有目共睹。”
“客店报信?你清兵已围得水泄不通,你报信顶个屁用!若是清兵得手,你们担心我们被捕之后鱼死网破,没有把握能从我们口中得知什么有用信息;若是清兵失手,那么你的通报就能成为加入我们的契机,趁机混入我们内部寻那批武器。”薛立言语紧逼。
左道脸色有些难看:“薛打给我,你如此说,就有些寒弟兄们的心了。”
他叹了口气,指着肩膀上厚厚的带有血迹的纱布,有些委屈地说道:“若我真是官府的人,他们还能伤我不成?这伤口总不会作假吧。”
薛立冷冷地说:“若是没有把握,我自然也不会如此说。”
东河从最前面的船上跳下来,接话道:“官兵所用的是十二斤的铁弓,箭矢从天而降,其威势足以贯穿一棵树,而落在你身上,却仅仅刺进一个箭头。那支箭,是你自己刺进去的。”
左道闻言,更加无可奈何地说:“各位大人,我知道你们该死的清兵追赶一天一夜,心里有气,可也不能随便污蔑吧——那支箭,也许是被什么藤木挡了一下。薛立大人,在下这一路也算勤勤恳恳,一直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您可是看到的呢!”
“勤勤恳恳?”杜天钦说,“你是指路上不小心、花白的纱布掉落于绿油油的草地?还是把野桃核随手一丢、恰巧扔到腰围那么粗的树干上?或者是因为口干舌燥而扯一把藤叶边走边嚼、然后吐到光秃秃的大白岩上?嗯,确实勤勤恳恳的。若不是东河,兴许我们都发现不了你这些小动作。”
听着杜天钦的话,左道无奈的表情一点点凝固,身体也变得僵硬。
玄门恍然大悟,恼怒地说:“原来真是你这家伙暴露的行踪!怪不得在深山老林中跑了那么久还甩不掉清兵!”
“你本就官府安排在县城里的暗探,粮铺伙计只是个幌子。说来也是我们考虑不周,一次买太多粮米,引起了你们的怀疑,才有客店之围以及后来我们驻扎的山林暴露一事。”杜天钦接着说道。
左道已经平静下来,他本可以再辩解几句,但他知道那是徒劳的。辩论才刚开始,就已无转机,他没有想到这一路看似不起眼的小动作,竟皆被发觉。真正被揭穿真面目之后,他反倒觉得释然。
左道脸色变得阴沉,那个战战兢兢的粮铺伙计形象荡然无存,开口道:“既然你们早已发现,为什么还要林悍和唐恩两人带兵进攻北路,就不怕我提前报信,增设埋伏?”
“你当然会通报!过关口时你塞给清兵的除了银两,还有纸条吧。你们当然也会设埋伏,但那只是白费功夫罢了,分军之后,林悍和唐恩并未再西行进攻,所有人皆已四散而走,潜伏于各个县城。湖南西境总会有松懈的一日,那便是他们离开的机会。”洪玉洁说道,语气颇有气势。显然,她也是清楚内幕的。
左道听了,额头青筋突出,咬牙切齿,他这才明白自己是被算计了,随后,他忽然一笑:“你们几个人离开了又怎样?我知道你们急着去增援重庆城的匪寇,可你们未携一支枪械出境,又能拿重庆城三万余精兵如何?”
薛立大笑道:“你这狗腿子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薛立冲前两艘木船上的几个伙计喊道:“都提上来吧!”
第二艘木船上的两个伙计闻言,走至船尾,掀开两块嵌好的厚木板,里面露出几根粗麻绳,拉住麻绳一提,四个水淋淋的大木箱陆陆续续被提了上来。
“所有的火器,都在里面了。”薛立有几分得意地说。
先前分兵的计划,只不过是针对左道的算计。林悍和唐恩两路队伍根本就没有立即离开,他们早已将所有枪炮装至木箱之中,并层层包裹防水。杜天钦陪同左道入船后,东河就悄悄地里将箱子拴于船底,并未引起太多注意,船上十余人中,知晓箱子的人只是少数。
左道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愤怒之余,是对自己失职的惭愧。
过了半响,左道低沉的声音传出:“没想到,你们居然敢把火器藏于船中。你们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不怕我让关口的官兵逮捕你们吗?”
“正因为有你在,我们才不必担心。”杜天钦笑道,“那批火器无论对我们,还是你们官府,都十分重要。东西未真正到手之前,你当然不想撕破脸皮,继续潜伏才更具价值。况且,我故意透露了我们复华会最大的客栈,你知道后,也想为官府拔除这间客栈吧,未知客栈位置之前,你不会提前暴露身份。所以,就算关口官兵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只要你对他们传达不可轻举妄动的消息,我们也可以安全出境。”
左道彻底心灰意冷,叹道:“你们确实是官府很难对付的人,早知如此,我不应贪图更多功绩,就该让关口的人抓捕你们。”
“可惜世无后悔药。”杜天钦道。
左道长叹一口气,颓然低下头,身体踉跄了一下,像是一株快要枯萎的稻草,经受不住风的吹刮。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已是彻底绝望。然而,下一瞬,左道右手一晃,佝偻的后背挺直,头猛然抬起,颓然神情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狠厉。接着,左道右手中露出一把短小的匕首,身影一晃,直奔杜天钦。
他的肩上的伤并没有表面看起来严重,袭击速度之快,让众人都来不及反应。
刚才还似一只陷入绝路的病羊,此刻却宛如一匹凶狠残酷的狼,朝着杜天钦扑过去。
面对左道的袭击,杜天钦也是心里一惊,不过他毕竟苦练过数年时间,于是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反应。两人距离本就不过五米,左道一眨眼时间就到了近前,杜天钦身影一侧,躲过犹如闪电的匕首,双手擒住左道的手腕,但马上又被左道挣脱开,锋利的匕首又朝着他的脖子划过去。杜天钦惊险地躲开,那短暂的一瞬,他已经感受到脖子前冰冷的金属气息。
短短几个呼吸时间,两人已经贴身交手数次,但杜天钦还是略剩一筹,他寻着一个机会,一脚踹中左道的腹部,两人才稍稍拉开距离。
两人这一分开,左道失去了唯一的机会。下一刻,他手中握着匕首还没有再度举起,就被赶过来的东河鹰爪般的大手钳住手腕,然后强制旋转半周,左道一声惨叫,手指微松,手中的匕首立刻就被东河夺去。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东河再一臂肘将左道打倒于地,接着,他没再看草地上的左道,而是转身,略带担忧地打量着杜天钦。
刚才左道的表现已经可以显现他不凡的身手,想来也是军队出身。若不是杜天钦从小练就敏捷的反应力,恐怕这时倒在地上的人也包括他。
薛立上前一脚踏在左道的胸口上,同时洪玉洁、玄门也都立刻围在杜天钦身边,担忧地看着他。
“我没事。”杜天钦脸色十分苍白,他并没有受伤,只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刚才和左道的几次交手,他又一次体会到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觉。看来自己选择的这条路,的确漫长艰难,危机四伏,无论何时不能松懈。
左道被东河一肘打得半死,又被薛立制住,自觉无望,惨然一笑,快速往嘴里塞随身携带的毒药,很快就口吐黑血。
薛立没来得及阻止,叹道:“这狗腿子非贪生怕死之辈,且身手不凡,若真入会,能潜入官府内部,倒也是一助力。”
洪玉洁反复确认杜天钦没有受伤,听闻薛立的感叹,也认可地说:“清朝不乏忠志、义勇之士,只是缺乏明君明主,在阴暗之世,为民请命只是滑稽之谈。”
杜天钦见左道已断气,也叹了口气,命人将其认真地掩埋。
路上,玄门终是没忍住,忿忿不平道:“你们都早已知晓左道的身份,唯独瞒我一人?”
回答他的是薛立:“玄门小子,就你那双看啥啥稀奇的眼睛,你能保证不露出破绽?若真告诉了你,你多半要把左道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弄清楚才罢休,他还能不有所查觉?”
玄门反对道:“对正事,我还能不知分寸?哪次不是又上心又尽力?难道我平常活跃一点也缺点,若谁都摆着你那副门神一样凶神恶煞的脸,那还了得!”
“你小子又皮痒了吧?”薛立恶狠狠地说。
玄门来了劲:“打架?求之不得呢!自离开大足县城,你我还未干上一架,我可告诉你,现在的我足够揍得你毫无还手之力!”说罢,他的手指还朝薛立挑衅地勾了勾。
杜天钦心里苦笑,说:“好了,玄门,现在的要紧事是赶回重庆支援,可没时间让你在这儿耽搁。”
玄门这才作罢,想到他们不久将在重庆同他厌恶的官兵大干一场,心里竟有些期待。
进入重庆,远近的明显山多了起来。重庆的边县,四面的小山脉绵延不绝的,一路上都有参差不齐的小山随行。
刚过晌午,天空是瓦蓝色的,晴空万里。四周的小山目可及顶,一层淡紫色的烟蒙在山上的松柏上,显得渺茫神秘,就像是在梦境中。密密的松柏积满了整座小山,就像是绿色的蛋壳,将小山包裹成毛茸茸的椭圆。每座小山都是一片世界,山中花草虫鸟似乎并未受到凄然的秋风波及,在各自的领域欢快地生存着,各司其职,自成体系。
杜天钦的童年是在农村长大的,幼时记忆中当然少不了与大山的故事。看着死面环绕的小山,他和众人一样,心中产生了一种归属感。他知道接下来是要去打仗,要与官兵厮杀拼命的,可心中却并没有太多紧张感。
没过多久,他们遇上了在边境接应的一百余白岩山士卒,这是杜天钦预料之中的。杜天钦趁着路上造饭休息时,示范了几遍开枪的方法,他朝着一棵树连开三枪,三枪皆没中,但白岩山的士卒悟性极高,不久便学会了开枪换弹,且开枪的准度都超过了杜天钦。杜天钦非常苦恼,可他仍旧改不掉开枪时手不稳的毛病。
一路上,陆陆续续有湖北分会的成员加入。他们本是埋伏与湖北与重庆接壤之地,却不料运送武器清兵的官兵居然走湖南,惊讶之余,立刻派遣部分人手去增援杜天钦。援兵行至半路,惊讶发现杜天钦已经安全撤出湖南,且一百余支燧发枪和两门新式大炮一件未失,一件未毁。
队伍壮大到四百人,其中杜天钦领衔白岩山和鸿福客栈的一百余人,其余队伍各有其分会头领率领。各队伍虽来源不同,但他们相互帮持,整体行军速度丝毫未受影响。半日之后,重庆城已然不远。
重庆城局势又有了些变化。重庆城大半地区已被潜伏在城中的数千贺台山将士掌控,不久城中又分出三千人增援还在与何健僵持的卢汇。这几天,城外的贺台山、白岩山士卒和何健的官兵各有损伤,其中官兵明显伤亡更多。何健已焦头烂额,官兵被霹雳罐搅得没有一个安宁日,他们也曾向前后两方发动数次反攻,却都被击退。眼看官兵就快要油尽灯枯,他的谋官劝他往西撤离,但何健不甘心就这样丢失重庆,另一面又畏惧满清政府的惩处,并没有同意。他经常安慰官兵:“再撑一段时间,待这些草莽贼寇把炸弹罐子用尽,我们便可反败为胜,到那时人人有赏。”
他们等到了这一天。卢汇的霹雳罐投放频率大大减少,从之前的每个时辰投放一批,变为当前半日投放一批,疲惫不堪的官兵终于有时间喘口气。
何健大为振奋,将所剩不多的粮草拿出大半,令剩下的一万余官兵饱腹两餐,一边等待时机,一边准备反攻。
入夜,温度骤降。露珠像小虫子一般爬满了泛黄的草叶,被营地火把染得红润。自僵持以来,官兵终于迎来了第一个安宁的夜晚——没有贺台山士卒的骚扰,也没有霹雳罐的轰炸,原本已心如死灰的官兵,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
翌日,天还未亮,重庆府兵一万七千余人集结完毕。何健将剩下所有力量投入此次反攻,势要收回重庆城。何健令两千官兵佯攻白岩山,自己亲率大军,以雷霆之势,向贺台山的营地发起进攻。眼见贺台山营地中的人措手不及,何健趁机命令官兵将所有剩下的火炮倾泻而出,爆炸声震耳欲聋,贺台山士卒临时搭建的大片木寨尽数被毁,四处燃烧着的熊熊大火,吐出浓浓的黑烟,其火光超过了初升朝阳的亮度,场面惨不忍睹。
随即,万余官兵声势浩大地掩杀而去,杀声震天,像一大片饥肠辘辘虎群扑向已无反抗之力的羔羊。
然而,没有羔羊。
营寨之中有的只是数以万计的稻草人,它们穿着人的衣服,在大火中横七竖八,“凄惨”地燃烧着。
何健心里咯噔一下,大喊中计,命令撤退。可贺台山并没有给他们机会。
营寨四周,冒出一个个穿着粗布衣的人影,均一手抱霹雳罐,一手持燃烧的火筒。下一瞬,漫天黑压压的霹雳罐砸往官兵大军中,轰鸣声排山倒海,豪不逊色先前官兵的火炮。官兵正全速撤离,但大部分人来不及脱离霹雳罐爆炸范围。皮肉之身的官兵凄惨至极,到处血肉横飞,惨叫声撕心裂肺,空气中飘来股股焦糊味。
霹雳罐的轰炸持续了一刻钟才停止,官兵损失惨重。何健在亲卫保护下才幸免于难,他令剩下的两千装备着火绳枪的队伍断后,自己领着剩下残兵败将,像兔子般,往西边逃窜。
两千带枪的士卒断后,贺台山霹雳罐使用殆尽,似乎官兵拖延几千草莽几刻钟时间并非难事。但是,贺台山队伍中,一百余人闪电般冲出,每人手中都有一支燧发枪,密集的枪响居然压制了两千且战且走的官兵的火力。火绳枪换弹速度极慢,且官兵并未训练过枪法,以至准度极低。贺台山几千勇士跟在枪队之后,一路追击,杀得官兵大败。
何健在亲卫搀扶下,在野地踉踉跄跄奔跑。他知道两千断后的士兵损失惨重,但所幸他们已经成功脱困,和先前佯攻白岩山的两千士卒汇合,撤离到战场五里之外。地盘和权势,在性命面前,显得分文不值。
官兵穿过一片崎岖的野地,枯黄的野草奄奄一息,垂在地面上,显现出地面一块块凸起的土垒。不远处的小山遮住了刚升起不久的太阳,形成一大片阴影。何健的心情就像阴暗这地方一样,他正满面愁容,心想着北京满清政府会如何处置他,他又该如何应对,要花多大代价才能请动四川总督为自己请求。忽地,没有任何征兆,前方传出两声巨大的炮响,两枚炮弹落入逃亡的官兵队伍之中,掀起两团尘埃。炮弹将落点处的官兵炸得焦黑,同时也炸掉了余下几千残兵败将的胆魄。随后,天空中漫天箭雨呼啸而下,官兵面目露出绝望之色,脚上仿佛有千斤重,想躲避却动不了身,任由无情的箭矢贯穿脆弱的身躯。
这正是白岩山的伏兵。杜天钦昨日携枪炮抵达后,他派人把两门截获的大炮送到白岩山,并让白岩山士卒在此处以逸待劳,截杀官兵残军。庄满山领着白岩山五千精锐的士卒,从各个土垒之后跳出,向着官兵杀去。此时的官兵已经完全失去抵抗力,腿脚利索的,侥幸逃得性命;而没有逃脱的人,迎接他们的便是冰冷的刀刃。
最终,何健在亲卫拼死保卫下逃得性命,而跟随他一同脱身的官兵,仅剩一千余残兵败卒。留下断后的两千官兵,只有少数人分散逃离开,像老鼠一样蹿进深山老林。
这一仗,白岩山同贺台山大获全胜。卢汇都统的名字,像被一阵大风吹至重庆城每个角落,很快妇孺皆知。
庄满山前来简单告别后,就领着白岩山壮士凯旋归山。卢汇领着白岩山众人,从东水门进入重庆城川东道,从此以后,他们不再是啸聚山林的草莽。他们打开了重庆府的财库和粮库,一部分钱粮发放给城中百姓,一部分钱粮连同几百余支缴获的火绳枪送至白岩山,余下的部分则留给他们自己。
接着,复华会军队抄录何健的私宅,当众人进入这片宽阔奢华的大宅子时,每个人都被震撼到。名画古董装载了两大马车,上等的丝绸超过百匹,金锭、金叶不下千两,珍珠手串、玛瑙宝石凌乱地堆放了数十箱。民间流传“三十年清知府,十万两雪花银。”的说法似乎并没有夸大。
这一仗,使复华会彻底壮大,他们拥有自己军队,拥有缴获的大批枪械和二十余门大炮,还有充足的钱粮,更占据重庆城大部分领地。
卢汇将“复华会”更名为“复华盟”,自己仍旧是都统。作为英雄后代的月竹仍为众人的精神领袖,担任副都统。令杜天钦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职位连升几段,也为副都统。这是卢汇慎重思考后的结果。他原先派杜天钦前往湖南去争夺那批枪械,最大目的是想试探这位从西洋归来的年轻人的领兵能力,而非截获那批枪械,因为清兵的押运队伍走湖南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但事实上,枪械真的从湖南而来,杜天钦也真的将枪械截住了,甚至还传出四人大破两百县军的围困的壮举。不仅如此,杜天钦还携带着武器,穿过湖南边境的封锁,及时支援重庆,取得巨大的战功。而令卢汇最终果断下决定的,还是杜天钦所掌控的近万名骁勇善战的白岩山寨兵,这足以将杜天钦提升到一个很大的高度。
战后的庆功晚宴上,诸将士皆喝得酣畅淋漓,篝火通明的夜晚,胜利的喜悦随火光传遍复华盟掌控的每一个角落。
那些酒肉汉子灌到自己嘴里的酒,就像水一样咕噜咕噜就滑进肚。杜天钦自然是没法同他们喝酒的,幸亏有薛立站在他身边,独自一人把敬酒的手下喝得个个满脸通红、畅快离去。杜天钦觉得薛立的肚子就是一个大酒缸。
第二日,暖红色的太阳已经挂在山脉之上,柔和的阳光和清爽的秋风让人感到十分舒畅。卢汇答应了洪玉洁留下来协助杜天钦的请求,所以鸿福客栈掌柜的位置交给了还在湖南境内的唐恩。一大早,唐恩便领着的手下返回鸿福客栈。薛立昨夜喝得酩酊大醉,此时正鼾声震天。玄门已经返回位于川东道的新大足分会的驻扎地,协助他的兄长玄非。杜天钦同洪玉洁、东河三人,带着少数随从,步行半日,来到白岩山。
庄贤齐听说杜天钦在湖南的事迹,想到他年纪轻轻,心思缜密,有勇有谋有胆量,对杜天钦十分敬佩,更加放心将整个白岩山交由杜天钦掌管。就连白岩山的几千寨兵,也对杜天钦心服口服。
白岩山主寨堂上,午宴之后,庄贤齐问杜天钦道:“杜寨主,如今何健已逃去四川,重庆也落入我们手中,日后有何打算?”
“庄寨主,我不留在白岩山。重庆仍还有几个小县城的清兵负隅顽抗,明日我会带领着各分会众将士,去扫清重庆残余清兵。”杜天钦用恭敬的语气地说,“虽然才取得大胜仗,但也不能松懈。湖北、四川等地饱受官府欺压的平民,受到我们得胜的激励,皆举起反旗,卢汇都统和月竹副都统正在编制新入会的近万队伍,几日后他们将分别率军开拔湖北、四川边县,接应义军,同时修筑防御工事,防止清兵反扑。咱们白岩山也得壮大力量,昨日送来了一千余支枪支,得让弟兄们尽早学会使用。”
庄满山爽朗一笑,说:“杜寨主放心,咱白岩山弟兄可比我这个大老粗悟性高得多,短短一日,弟兄们就已基本上会用了,那些玩意还真比弓箭好使!传闻太平军早些年凭借这玩意百战百胜,看来并非谣传。”
“会用了就好。过几日我会去一趟重庆府清兵的弹药库,再运送一批弹药过来。”杜天钦说,“大业才刚刚开始,日后还有很多需要诸位帮助地方。”
“既然寨主已有安排,我等自然无异议。”庄贤齐说,“寨主,日后就让东河跟着你,也好护你周全。东河,你意见如何?”
站在一旁的东河肃然一拜,道:“无论何地,属下定以性命保护杜寨主!”
杜天钦当然乐意有个得力助手,他谢过庄贤齐之后,和白岩山寨兵辞别,带着洪玉洁和东河返回重庆城。
重庆城中短暂欢腾已过,复华盟并未被一次大获全胜冲昏头脑。卢汇的威望大涨,重庆城各路豪杰前来投奔,短短几天,卢汇手底下的新增兵力已超过一万,再加上原来贺台山的兵力和各个分会的成员,总兵力已超过两万人。
为援助邻省的义军,卢汇在训练新士兵的同时,也在令工匠大量打造武器。刚稳定下来的复华盟,又陷入忙碌之中。
杜天钦三人已经回到川东道大足分会士兵驻扎地,地点正是原川东道的一处府邸。木墙内外所有鲜艳的装饰物已被拆除,一把大火烧掉,赤身裸体的府邸已完全没有了官府的味道。
月竹亲自迎接杜天钦至府上。从最初的一笔横财、绸缎铺子的刺杀,到救下数百大足劳役,再到如今湖南一行,月竹终于认可了杜天钦的能力。月竹穿着一身单调的灰黑色,从战火硝烟中走出没几天,她光洁的皮肤被变黑了不少,但没有影响她的美艳,就像一朵黑玫瑰。她依旧面无表情,语气仍旧冰冷:“大足分会的八百弟兄如今就全部交给你,明日我便去与重庆府卢都统汇合,再过几日我便要领兵西行。希望我返回之前,你已将重庆城中剩余的满清官兵清理干净。”
“月竹大姐,放心吧,重庆剩下的官兵不过苟延残喘,收拾他们不算什么难事。”杜天钦微笑着说,两人职位相同,可面对原大足分会会长月竹,杜天钦仍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杜天钦把洪玉洁送回她的住处休息后,和东河一起在一个只有桌椅的房间找到了对饮的郭成和薛立。薛立比杜天钦三人早到川东道一日,大致熟悉了府邸后,就去寻郭成喝酒。
杜天钦独自来到二人所在的房间,郭成立刻起身相迎,表示没有远迎的歉意。杜天钦私下和二人一样,都是不拘小节的性格,当然不会计较。
郭成酒量远不及薛立,才喝几杯,脸就变得赤红,但故友相聚,他十分高兴,讲述着自己这几天的经历:“当初来到白岩山后,闲来无事,我便找了几卷诗书翻看。我幼时没读多少书,到了现在才发现这书真是个好东西!”
薛立有些吃惊:“如今天下乱世,你认几个字有甚用?倒不如练些拳脚防身。”
“此言差矣。诗书虽不及饭食实在,不能拿来杀敌建功,但你真正读过,才能体会其精妙处。”郭成来了兴趣,:“你看先生有云‘’,说得贴切,国难当头,洋人入侵,我辈正应当竖凌云壮志,每次读罢,皆心潮澎湃,浑身有了干劲!”
“没错,这句诗我听过,先生写的,”杜天钦回忆起了他的课堂。
“我听不懂诗,但听得懂你们的话,这诗还真有点味道。”薛立说。
“若是练兵之后,茶饭之余,暮寝之前,读读这些诗,岂不美哉!还有,我近来再看魏源先生的《海国图志》,书里具言西洋之制度、地理,我做梦也想不到洋人的老巢是那个新奇样子,读来震撼不已。你们说,不从书里了解,从哪知晓这些事?”郭成又说。
杜天钦没有喝酒,但也与两人谈得很兴奋。他想起了初三一次月考后,班级成绩进步显著,班主任老王花钱带大家吃了一顿自助火锅,在香气四溢的大锅前,水汽遮住脸,几桌人吃着香辣爽口的菜肴,吃得大汗淋漓,同学之间你一言我一句,气氛热闹,杜天钦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加惬意的事。但现在,这个世纪里孤零零的杜天钦又体会到了那种感觉。
直到最后,他们才回归到正题上。
郭成喝得半酣,他喝了一口冷茶,说:“再过几日,我会随月竹大姐领兵西行。”郭成虽不善武力,但他的长处在于他沉稳细致的心性和处理军政事务的能力,月竹忙不过来时,他便可做军队临时的主心骨。
“厮杀时刀剑无眼,月竹她能应对吗?我随你们一起去吧!”薛立精神十足地说,他酒量确实惊人,几大杯米酒下肚仍无醉意。
“这不妥,你还是留在重庆城协助杜小兄弟清理剩下苟延残喘的官兵吧。我们只是去边境修防御工事,接应义军,四川清兵还来不及大量集结,没有太多危险。你身上十一条刀伤还没有痊愈,不适合远行。”郭成道。
薛立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我的刀伤?你莫非偷看我冲澡?”湖南客店突围后,他受伤最严重,一路来,他一直在掩饰自己的伤口,表现得也和正常人一样。
郭成说:“这有什么!都是大男人。况且我昨夜只是碰巧撞见。”
“十一条刀伤?薛立大哥,你……”杜天钦惊讶地说,湖南客店突围后,除了与左道动过手,杜天钦没有再挥过刀,他背上的两条刀伤已经快要痊愈。而薛立不一样,山坡遇伏一战中他拿着大刀冲在第一个,追击重庆断后府军时他砍杀十余个清兵。
“那点小伤,不值一提!不过郭成你说得对,卢都统和月竹领兵一走,杜小兄弟在城中没有太多军力,的确需要帮手。”薛立说。
“先不提这些,先看看你的伤势。”杜天钦肃然道。
“伤口有甚看头?我真没什么事。”薛立毫不在意地说。
但杜天钦坚持要看,不听推脱,拒绝转移话题,最后薛立也只好妥协。当薛立把身上的粗布短衣脱下后,杜天钦被吓了一跳。薛立的上半身皮肤很黑,前后分布着数条长长的黑红刀痕,有些结疤,有些刀疤内陷处还有血迹渗出,就像黄土高原上一条条纵横交错的沟壑。杜天钦看着那些蜘蛛网般的黑红刀痕和一条条翻在外面的新生皮肉,感到头晕目眩,他的脖子像被什么东西捏着一样,几乎喘不过气。
“薛立大哥,你何苦瞒着大家伤势呢?赶紧去找军队郎中处理一下!”杜天钦感到非常自责。
“不用麻烦,我这伤已经早就不碍事了!”薛立说着,为了证明这番话,他还耸了耸肩,甩了甩手。
杜天钦急道:“别动了!感觉去找郎中!我以重庆义军副都统的身份命令你去!”
郭成是最了解薛立的倔性子的,杜天钦说完后,他也说道:“看吧,副都统都下命令了,你还傻站着干嘛?”
“那好吧,不过剿灭重庆城剩余官兵的战事,我要参与。”薛立说。
“伤口没好我不会让你去的!”杜天钦说。
薛立没点点头,心里却是一暖,同两人去给伤口上药。
杜天钦守着薛立包扎完,松了口气,他嘱咐薛立好生修养几天,才离开。
杜天钦没有回他的住处,而是在辽阔的府邸四处闲逛。撇开府邸前主人不谈,府邸内景还是不错的。在后院绕过一座假山,杜天钦看到两棵巨大的榕树,榕树枝干伸出许多茎须,直直地伸到土里,像无数张小嘴吮吸着肥沃的土壤中的养料。
杜天钦正看着院里金灿灿的菊花,前方猛地响起一声惊天巨响,让他警惕性地抬头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