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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大闹湘西境

讨论被门外突兀的声音打断。

“听这声音,似乎不像是店家的小二。”杜天钦疑惑地说道。

“还不清楚,看看也无妨。”薛立说道。

“也好。”杜天钦向东河点头。

门边的东河将怀中用长布遮掩的佩刀用左手拿住,右手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那个瘦高的年轻男人,神情有些急促。

“你,是那个粮铺的伙计?”东河迟疑了一下,问道。

那男人快速向屋里的人行了一礼,进屋,关上门,说道,“正是,各位兄台,小弟姓左名道。具体事宜容后再叙,小弟刚从外街看明情形,就立刻来报。”

“诸位的身份小弟略知一二,此时,客店之外正有大量官兵集结,很快就将包围客店,还请各位兄台趁早离开!”

房间之内突然陷入了寂静,甚至能听到房间内众人急促的心跳声。东河在第一时间,就移到叫左道的男人身后一米之内。

“我们都是小商小贩,做着老实买卖,官兵集结与我等何干?”杜天钦勉强保持镇定,悠悠地道。

“诸位兄台,不必隐瞒。我一个粮铺伙计都能猜到的事情,自然瞒不过散布在城中的官府探子的两眼。还请趁早决断!”左道显得有些急切,“若仍旧不信,可出去查探一番虚实,毋要陷入此地!”

“我等又无甚罪责,就算真有官府来,总不会胡乱抓捕吧。”薛立口头上如此说,身体却是快速离开房间。

客房中剩下几人,也跟了上去。

不管左道是什么身份,出于什么缘故对他们说这个消息,他们最在意的,是外面的官兵是真是假。

客店大厅中几张饭桌前还有几人在高谈阔论,并未注意桌外的一切动静。

还未走到大门口,就听见了外面密集的脚步声。

“坏了!”薛立脸色大变。

他们都没有想到,仅仅在客房中停留几个时辰,竟会被官兵找上来。杜天钦内心也是紧张不安,他只希望官兵的目标不是他们。

屋子外的县兵在很短的时间内蜂拥而入,占据小半个客房,皆是手握明晃晃的腰刀。好在,没有清兵配有枪械。

杜天钦、薛立、玄门还有东河,连退数步,紧张地看着来者。

客店中喝酒吃饭的人看道闯入的大量清兵,皆面露惊恐,嘴中的酒食也停留空中。

“大人有何……事?”店家掌柜连忙忐忑地上前,腰弯得极低,怯怯地问。

为首的一个汉族清兵,并未理会客店掌柜,犀利的眼神闪电般在客店中扫了一圈,很快锁定了身材壮硕的薛立,接着便是东河、杜天钦、玄门,冰冷的语气从他口中喝出:

“把他们几个,给我抓起来!”

再无任何侥幸。

毫无疑问,杜天钦等人身陷极大的危机之中。

“拼了!”薛立立刻做出反应,双手掀起一张饭桌,往密集的清兵人群中砸去。

他们已无退路,唯一可做的,就是拼命!

“都小心些,杀出去。”杜天钦开口道。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场面,心中无惧是假话,可他也并不是甘于引颈受戮的人。

砸下的饭桌让清兵的队伍一滞,东河刹那间擎出刀,几步上前,快如猛虎,连砍数人。

薛立也上前,高大的身材就像一头黑熊,一拳打倒一个冲上的清兵,夺过刀,迎击围上来的清兵。

杜天钦和玄门也非等闲之辈,他们身手敏捷,在一张张饭桌之间快速移动,相互配合,打倒了一个个围上的清兵。他们也夺过刀,与清兵厮杀。

客店大厅中挤入了不少于半百清兵,仅仅为了围杀四个人。客店陷入一片混乱之中,挂着数幅不出名书画的砖墙,被染成凌乱不堪的血红色,像是印象派画家的即兴发挥。

客店中的饭桌被打翻大半,雪白的米饭和各种肉菜散落一地,青菜汤也与地面上的血迹混在一处。客店大厅内外几扇房门皆有人厮杀,几个食客同客店掌柜、店小二皆面色苍白,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不时,还有一具具尸体倒在他们面前。左道也同样躲到一边,心里对四人的身手充满了震撼。

杜天钦和薛立两人都未剃发留辫,头发都已凌乱不堪,玄门的衣服也沾上了很多血迹。三人相互靠近,他们已经连砍数十人,都有几分疲惫,不得不相互照应,抵抗清兵。

唯有东河,一人扎进清兵队伍中,不惧清兵的层层围困,手中的刀就如同一个大功率的收割机,一收一挡,一劈一砍,只能看见雪亮的刀影。且每次刀落下,都似有千斤力,清兵挥刀全力抵挡,却无法延迟东河的刀半秒。一眨眼,又一个清兵倒地。

围困东河的清兵很快就被杀得稀疏,客房内余下之人皆畏惧不敢上前。东河越过地上成堆的尸体,一人堵到门口,客房之外的清兵竟再无一人敢上前。

“从正门冲出去!”薛立一脚踹倒一个清兵,左手擦了擦脸上的鲜血,一边喘气,一边说道。

薛立身后的杜天钦和玄门也是疲惫不堪。混战不仅消耗体力,精神还需保持超高度集中,一个疏忽,丢掉的就是性命。直至三人周围的清兵死的死,伤的伤,他们才有空隙喘几口气。

“好!准备冲出正门!都小心些!”杜天钦回答薛立的话。他们不是没想过从后门逃离,但后门布置的兵力是未知的,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与其拿性命冒险,倒不如从已明确兵力布置的正门杀出。

事实上,县城里的官员对这几个嫌疑极大的人极其看中,不惜杀鸡用牛刀,派出近两百县兵抓捕。更是命令清兵小心谨慎,暗中对客店形成大包围后,才缩小范围,露面抓捕。为了堤防几人从客店后门逃出,他们还专门在后门安置一小半的军力。可以说,在清兵的严密包围之下,客店中的四人插翅难逃。

但他们没有想到,客店中的四人,皆有以一当十的能力,而其中的东河更是有万夫莫当之勇。

客店宽阔的正门外,还可以看见有大约四十余人堵在门口,客店之内仍有不少余清兵未倒下,但所有的清兵气势已无。

东河一人在前面开路,四人就从正门直接杀出,且战且走。他们所过之处,留下一地清兵的血迹,血迹铺成了一面长长的红毯。没过多久,四人就冲出了队伍,全速撤离。清兵却不敢全力追击。

杜天钦四人在巷中奔跑,一幕幕血腥的场面还浮现在脑中。

若是这批清兵中装配有枪械,他们一人也逃不了。湖南的边陲小县的县兵其实是临时招募来的,大多数是游手好闲的流氓,官府只发给了他们兵服、腰刀、长矛,料想捉拿这四人轻而易举,这才给了杜天钦四人可乘之机。

危机之中,杜天钦还能镇静杀敌,此时初步脱离危险,杜天钦一想到曾刚才无数次接近于死亡,越想越恐惧。他背后一道越来越明显的刺痛将他拉回了现实。在与清兵厮杀时,他背后挨上了一刀,刀伤不深,他只觉背后冰凉,后来又忙于应对清兵一次次夺命的刀刃,无暇顾及伤痛。后背失血虽不多,却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身体也越来越沉重。但他忽然看见薛立已被鲜血染透的右肩,露出一道明显的刀痕,却仍旧面无表情。杜天钦咬咬牙,继续奔跑。

不知过了多久,只知天色将晚,他们在隐蔽的巷子绕了很久,才穿越了大半个县城,抵达县城中唯一的一处分会。

同他们一起进城的几个来自鸿福客栈的手下,还有两人未离开,此时目睹他们满身血迹和尘垢的样子,大惊失色。刚进入分会昏暗的住所,已经硬撑了半个时辰的杜天钦松了口气,两腿一软,昏过去,幸亏身后东河及时扶住了他。而同样伤势不轻的玄门就有些可怜,无人搀扶,咯噔一声,倒在一张长木凳上,昏了过去。薛立入屋后,一屁股坐到一根长木凳上,抱起桌上的酒壶就咕噜咕噜的大喝一气,烈酒下肚,他咧了咧大嘴,简单吩咐几句。

深夜,昏暗屋子中点起两盏油灯,灯光忽明忽暗,惊醒了墙角的一对蟋蟀,不知疲倦的鸣声又响了起来。

矮桌前坐着杜天钦、薛立、玄门三人,他们的伤口并未到到威胁性命的地步,经过简单处理后,普通的行为活动没有受到影响。

“县城官兵已经警觉,我们没有时间与他们耗,得尽快离开。”杜天钦脸上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色,说道。

“我没问题。”玄门神情疲倦,正趴在矮桌上,似不上心般的说了一句。

“那便抓紧时间吧。”薛立说道。他的状态也不很好,黑脸上几乎看不见血丝。

一边斜靠着墙壁的东河,闻言后,稍稍站直了些。他似乎没受到厮杀的影响,英俊的脸上依旧无表情,手中抱着的刀已经配好崭新的刀鞘。

略作准备后,四人换了身普通佃户的装扮,同两个手下,在黑夜中潜行。

夜空中没有星宿,只有一轮弯月发出微弱的光,他们正借着这样的单薄月光在荒僻的小巷子中潜行。

夜风微寒,吹拂在杜天钦冒汗的额头上,带来了透彻的凉意,使他精神一振。

他们已经接近县城东郊,淡淡月光下,城外高大的群山已可见黑色的轮廓。

六人正快步行走之时,位于队伍左侧的东河脚步突然放慢,头往左边一侧。

队伍后面的杜天钦注意到东河的举动,尖耳细听,竟隐约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他顿时警觉起来。

很快,脚步声邻近,急促的声音并没有任何掩饰。这时候,所有人都已掣出武器。

黄泥墙左边狭窄路口,突然跳出一个又高又瘦人影,一声略带激动的熟悉声音响起。

“太好了!可算找到你们了!”

“左道?”薛立在队伍最前面,勉强看清来者,稍稍回忆,想认出了眼前这人。

“正是小弟。诸位兄长从数百清兵的包围之下,杀出血路脱身,真乃神人!”左道打量了众人几眼,发现他们都没有严重的伤势,感叹道。

“左兄,你怎在此处?”薛立客气地问道,他想起左道之前的报信,虽然并未起太大作用,但这份举动已是站在官府对立面,是要砍头的罪,这足见他的诚心。

“自诸位大哥脱身后,小弟寻了一夜,恰在此处碰见,实乃万幸。”左道行了一礼说,“小弟素与官府有纠葛,奈何匹夫之力,难成大事。所幸等到诸位英雄豪杰,小弟曾经商数年,对湖南西境一带颇为了解,若是不弃,恳求收纳小弟,只求与官府作敌,不受官府那口窝囊气。”

薛立闻言,大笑一声,侧身让出杜天钦,说道:“这位便是是杜参军,别看他年轻,我们都需听他所言。”

左道闻言,立即弯腰行了一礼:“见过参军大人!”

杜天钦微微一笑,他当然乐意有一个土生土长的湖南人作为他们的向导。

“我们都来自复华会,当然乐意左兄你的加入。”杜天钦说道。

“复华会?可是四川重庆府反清反洋的复华会组织?”左道惊讶地问。

“正是。”薛立回答。

“早闻贵会大名,真是三生有幸,今日才得一见!”左道激动地说,“那前两天劫官兵的人……”

“正是我们。”薛立笑笑说。

左道更为惊讶,半晌,才感叹道:“真乃豪杰也!”

“大人们可是急着出城?在下知晓一条隐蔽的捷径。”左道平复情绪,殷勤地问。

“烦请带路。”杜天钦立即接口。

几人在左道的带领下,再通过两条黄泥墙小巷子,果然很快便出了城,且没有被夜中寻哨的官兵捕捉到踪迹。

天色渐明,拱成一片的群山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雾气。

抵达山林后,杜天钦、薛立、玄门重新处理了伤口,略作休息后,将他们此行得知消息尽数告知留守在山林中的洪玉洁、唐恩等人。

“欲快速支援重庆府,如今恐怕只有强攻一路。”唐恩说,他也听说了重庆府那边战况的紧急。

“目前已无更好的办法。”洪玉洁也点头,她眼中充斥着忧色,“你们的伤真无大碍吗?”

“皮外伤而已,无足挂齿。”薛立答道,他身上的刀伤最多,裹着厚厚的纱布,处理得还算及时。

杜天钦与玄门也都毫不犹豫地摇头,他们身上的刀伤相对较轻,赶路并无问题。

“其实诸位大人尚可宽心,强攻一路也并非难事。”左道开口道,“据我了解,有两个路口的清兵不过一百余乡勇组成的队伍,以咱们的兵力,快速闯过去并不难。”

不久前,杜天钦已将左道向他们的队伍介绍过,左道也同时了解了他们的兵力。

“此消息可有把握?”洪玉洁问。

“就在前日,在下曾给各路盘踞的官兵送粮,留意过他们的兵力布置,此消息绝对可靠。”左道语气很肯定。

“那好,事不宜迟,再派人去查探一番,确认兵力最薄弱的一路。”杜天钦道。

“我这就去安排。”唐恩答道,自去安排。

唐恩刚走,忽有一个人快速赶来。

洪玉洁认得他是哨兵,见他走近,问道:“有何消息?”

“禀告各位大人,大批湘军已搜寻至山林东部两百里外,仍在继续进发,恐不久将至。”

“居然这么快!”洪玉洁微惊。

“恐怕得提前离开。”薛立也肃然道。

“只有如此。立刻召集队伍,准备离开山林。”杜天钦心底有些紧张,湘军将至,留给他们行动的时间不多了。

集结的效率很快,没多久一百多号人就整装待发。

众人离开朦胧的山林依旧由部分人扛着武器,向西部进发。他们的目的地,是西部的几条路,一旦探查清楚官兵虚实,他们就会立刻向最薄弱的一路发起进攻。

他们行走的路线,在地图上是断然无法找到的。前方有山,披荆踏棘,翻过去便罢了。在崎岖的山路上,行了两个时辰,众人皆露疲色,速度却没有减缓的趋势。杜天钦一直行在洪玉洁之前,为其开路,尽量护着,后者虽仍旧汗流满面,却也在咬牙坚持。而令杜天钦惊讶的是,看起来文邹邹的左道,那个他们厮杀时只敢躲在角落的左道,竟然没有丝毫疲惫之色。这样的身体素质让从前长期训练的杜天钦很是不服气,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不如。

“天天扛粮米锻炼效果这么好吗?”杜天钦在心里苦笑一声。

众人借着粗大又干枯的藤蔓,小心翼翼地翻下陡峭的山路,在长满野草的平地没走多久,又有一座小山坡挡住他们的去路。

小山坡上只不少笔直的松柏,但更多的是各种各样的小树,茂盛的藤木将山坡掩盖了大半。山坡并不陡峭,可因过于繁茂的草木阻隔,更不易翻越。

众人刚到在山坡之下,所有人都对这一艰难的过程有心里准备,队伍前面的人用刀割林木,为清出一条路花了不少时间,以至行军速度减慢。

才至半坡,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变故发生。

一道尖锐的轰鸣声,盖过山坡中所有虫鸣鸟叫,毫无征兆地从山坡之上的林木之中发出。

半山坡上一百余人皆是心头一颤,一些有经验的人更是面露惶恐,因为他们明白,这道轰鸣声是清兵发动攻击的号炮。

薛立更是神色大变,在第一时间,嘶吼着命令队伍寻找掩体躲避。

半刻之后,坡顶林中闪出长长的一排排穿着清兵制服的人影。

紧接着,无数划破空气的尖锐声音传来,漫天黑色箭矢倾泄而下。

死亡危机降临。薛立的反应得不可谓不快,半山坡中的队伍大部分人听到薛立提醒,已经借着身旁的小树,躲避飞箭。但仍不少人身体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心头被恐惧填满,脚居然无法挪开一步。幸亏有几个身手矫健的人,立于队伍之前,用刀拼命挡开箭矢,救下不少人。即使如此,仍旧有十余人身体被从天而降的箭矢贯穿。

杜天钦心头从未有如此骇然过,他也掣出刀,劈开从天而降的箭支,刀与箭碰撞,铿锵碰撞之声不断,杜天钦的手被震得发麻,后背的刀伤也在隐隐作痛。但他不能躲开,因为他的身后还有面色苍白的洪玉洁。

直到东河一步跃来,宝刀一刮,拦下大部分箭支,杜天钦这才有机会,一手搂住洪玉洁,躲于一块凸土之后。

两波箭矢落下后,山林之上清兵的攻势减弱。

“该死!中埋伏了!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会经过这里。”玄门趴在斜坡上,躲在一颗并不很大的石头后,胸口剧烈起伏,愤然说道。

“先应对清兵!”薛立在蹲在一棵小树后,喊道。

又一声尖锐的轰鸣声从山坡上传出,清兵全部现身,密密麻麻的一片,或持长矛,或持腰刀,朝山坡下掩杀而来。

“都别慌!准备迎击,正好用他们练手!”杜天钦快速恢复冷静,喊道。

众人闻言,也迅速从惊慌中反应过来,同时眼前一亮。看见密密麻麻的清兵呐喊着杀下来,一个个却都从容淡定。

所为的先进枪械,终于能排上用场了。

杜天钦接过一把枪,站了起来。这是一把东部最新制造出的燧发枪,颇为沉重,杜天钦将它高高举起,学着电视剧里开枪的样子,朝着从山坡上冲下来的清兵,食指猛地扣动扳机。

火光乍现,子弹爆出,枪托震得杜天钦左手发麻,以至射出时没有拿稳,子弹不知射到了哪个角落。但效果已达到,枪响巨大的轰鸣声将杜天钦吓得不轻,却给所有士卒带来巨大的振奋感。

早在原先藏身的山林之中,杜天钦就教过所有士卒用枪的方法。此刻,终于有机会使用这威能巨大的武器。第一次使用枪,一百余大男子都振奋不已。

一百多个枪口对准了的山坡上已到两百米之内的清兵,接连不断的枪响传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远远超过大户人家过年放的大型鞭炮。高速的子弹将山坡上的野草、藤木叶片打得粉碎,山林之上到处是木屑。他们的枪法并不精妙,但山坡上清兵队伍过于密集,不少清兵应声而倒,哀叫声与枪响声混杂着。

清兵早已被枪响吓得魂飞魄散,其中有不少人是听说过前些年太平天国用火器大杀四方的恐怖,哪还有冲杀的欲望?前面的清兵中弹倒下后,后面的清兵急忙刹住脚,想找地方躲避,奈何四处皆是人,行动极其不便,冲杀的队伍变得凌乱,速度也有所减缓。清兵将令惊疑片刻后,又命令清兵继续冲杀。

清兵的踟蹰,给了半山坡枪法生疏的队伍重装子弹的可能。待清兵里他们只有不到一百米之时,又一轮射击也到了。距离更近,中弹的人也就更多,清兵胆怯之意更重。

埋伏的人只是县兵,本就只有两百余人,现在损失了部分,剩下的清兵也毫无战意。

与此同时,杜天钦和玄门带着队伍中被箭伤到的数人,还有洪玉洁与唐恩提前退下,队伍完全交于更有经验的薛立指挥。

此时薛立瞅着两方距离已经接近,命所有人停止开枪,退至坡底的草地。待清兵杀近,他大喝一声,领着众人放下枪,拿起刀,迎敌。

清军本就已没了气势,见对方主动迎击,心中更是没了底气。两军厮杀至一处,没多时,清兵大败亏输。所剩之人,皆是狼狈逃窜。

“贪生怕死之辈,竟也敢前来埋伏。”战后,薛立披头散发,拄着他的大刀,喘着粗气道。

队伍虽有些损失,但此次突然的战斗中,清军阵亡的人数是他们的数倍,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胜利,这对于一些对官府有深仇大恨的人,更是大块人心。

除去牺牲的二十余人外,还有数十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他们已经汇聚到山坡之上,队伍中有几人略懂医术,他们对伤员进行了救治。杜天钦同样在为受伤的人绑绷带,他惊讶地发现,左道也在伤员之列。似乎是在清兵弓箭射下时,处于队伍中间的左道不慎被一支箭穿透右肩,当即昏迷过去。得到救治后,他也醒了过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一个时辰后,杜天钦总算有了空闲,在小山坡上,坐于一团干枯的茅草上,两腿叉开,头倚靠一颗光滑的构叶树,脸上尽是疲惫之色。

“你后背的伤怎么样?”甜美的声音中携着一丝忧虑,从身旁传来。

“我没有参与厮杀,自然无事。”杜天钦当然能听出说话的人是洪玉洁,仍旧眼睛望着队伍的方向失神。他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一仗中。虽然这是公认为的胜仗,但他心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敌人仅仅是两百多身体素质并不高的县兵,其中大多是贪生怕死之辈,且仅仅装备着冷兵器;而他们拥有一百余支燧发枪,个个都是英勇的大男子,死者却超过二十人,伤着就更别提了。而杜天钦身为参军,他认为这很大程度上是他的责任。比如,什么细节出了疵漏,以至行踪暴露、遭受埋伏?又或者为什么没有在行军的同时,派遣探子去各方探路?

似乎是感受到杜天钦的心情,洪玉洁安慰道:“打仗总有伤亡的。没有谁能够预料到一切。”

杜天钦微微点头,算是默认,他看了洪玉洁一眼,忽然发现后者表情有些不自然,似在躲避杜天钦的目光。杜天钦愣了愣,很快便想到了缘由。先前躲避清兵箭矢时,他曾一臂将洪玉洁抱到凸土之后躲避,两人姿势颇为亲密,不过他当时并未在意。不过,回想起来,那种感觉还不错。

看到洪玉洁飘忽不定的眼神,他发现,原来,一向稳重的洪玉洁掌柜也会觉得羞涩。

杜天钦装作浑然不知的样子,说道:“清兵集结其余县兵之后,应该会卷土重来,我们也该继续赶路了。”

“也对,不宜停留太久。那些伤势严重的弟兄,我打算让他们留在县城分会修养一段时间,你看如何?”洪玉洁说道。

“留在城中的分会?他们进城可会有风险?”

“最近的县城没有城墙封锁,而且我们知晓一条隐蔽的路线,稍微改变装束,就算官府有所防备,仍把握安全入城。”

“那好,就派人送他们去县城分会。”杜天钦点头道。他也明白,受重伤的人连攀山越岭赶路都非常困难,更别提厮杀。

不久之后,队伍再度向东部进发。虽说遭受埋伏,队伍有损伤,但仍有一百余人,一百余支燧发枪也勉强能使用,且士气正旺盛,仍然具备对付盘踞西部路口的官兵。

况且,除了继续向西进发,也无更好的选择。若是藏身山林,迟早会被规模庞大的湘军发现。

但他们没有料到,接下来的行程比他们所预想的都要艰难。

众人离开山坡后不久,清兵果然又卷土重来。他们聚集了四百余县兵,片刻不停地追击杜天钦的队伍。

纵然有左道带着伤为他们指出一条相对平旷且隐秘的山路,可仍旧摆脱不了穷追不舍的清兵。

太阳西沉,夜幕渐渐笼罩了天地。队伍行至一片高地之中,若是驻足回望,可以远远看见三四里之外,无数火把闪烁着火光,像一片流动的火海。

这一夜,队伍没有歇息半刻,才渐渐将两军的距离拉开一些。

太阳发出鹅黄色的亮光,乡野之中弥漫的雾气渐渐消散。薛立半提半扶着左道,走在队伍最前方,杜天钦在队伍的中前方位置。

这一夜奔走,杜天钦早已和众人一样,已是疲惫不堪。他左手提着宽松的粗布长裤,似在防止野草上的露水打湿裤脚,又像是在拉着沉重的双腿前行。他的右手拿着块干粮,废了很大的劲才咬下一口,牙齿咀嚼的非常缓慢,走过一百多米后,口中的东西仍旧难以下咽。这种用死面在铁锅上简单烙成的干粮,就像是没有添加蔗糖的牛皮糖,甚至像是加了胶水的干泥土,嚼了几口,半壶水都冲不下牙齿缝里的渣子,十分不舒服。杜天钦早已对这种死面干粮习以为常,来到十九世纪以后,在赶路时他基本上都靠啃这种坚硬无味的干粮维生。

正走着,一只洁白如玉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手中有一个半个拳头大的毛桃。

“吃个果子吧。”洪玉洁微小的声音传过来,语气中透露着明显的疲惫。

“多谢。”杜天钦看见洪玉洁另一只手里还有一个毛桃,也不客气,接过来咬了一大口,没有沁人心脾的汁液,但其中淡淡的甘甜味道,让杜天钦刚噎下干粮的干涩之感消减了一些。

“这桃从哪弄到时?”杜天钦又咬下一大口,问道。

“前些天在山林中寻木柴时偶然发现几棵野桃树,皆有满树半熟的小野桃,弟兄们摘下了足足两箩筐。”洪玉洁也吃着野桃,答道。

“野生的?味道还行。”杜天钦答道,若是在二十一世纪碰到到这样外皮带毛、果肉微苦的野桃,他必然不会说这样的话,可比起硬得像石头的干粮,水果就显得很美妙了。

“现在我们的处境很糟。”杜天钦牙齿把桃核磨得光滑,才远远地将其扔出很远,神色恢复严肃。

“没错,后面的清兵一直无法甩开,就像一群饿得将死的蚊子那么难缠。若到了西部边境还没有拉开距离,恐怕我们会陷入前后围困之中。”洪玉洁她揉了揉疲惫的眼睛,看起来娇弱无比,惹人怜爱。稍微振奋精神后,眼神又恢复几丝往常坚定与倔强,“我们的得改变一下计划了。”

杜天钦点点头,算是默认,却没有拿定具体办法。他看到洪玉洁眼圈发黑,本来漂亮的眼睛里分布着不少血丝,心里突然有些心疼。

与疲劳抗争的同时,众人又行了一个时辰。野草上的露珠已经蒸发得差不多,太阳往上爬了几丈高,散发出的热量也逐渐加大。

他们穿过一片树林后,发现右前方斜着一条三丈多宽的河,河道蜿蜒曲折,向西边延长很远,直到隐没于一座小土坡。杜天钦和薛立听后路探子来报,清兵离他们的距离又拉开了几里地,商量之后,他们让队伍原地修整片刻。

得到命令后,负责炊事的几个人就飞也似的打来河水,就地大火熬了两锅粥,从昨日午后离开他们驻扎的山林,直到现在,队伍才狼吐虎咽地吃着粥。

杜天钦、薛立、洪玉洁、唐恩、玄门、东河、林悍、左道,各种捧着一个盛着粥的碗,聚集在一处,召开一个简短的会议。

“这条河通往何处?”杜天钦和众人蹲在河边,问道,同时他端着一个破旧的黑色瓷碗,喝了一大口热气腾腾的粥。

“这条河名为赤沧河,鱼虾颇丰,多有渔船来往。河水源自于西部的酉水,穿过一个小渔县,往东边延伸,穿过永定。”左道答道,他肩部的伤势略有好转,但气色仍旧不佳。

杜天钦沉吟片刻,问道:“酉水流过湖南邻边的酉阳州,那能否通过这条河,从水路离开湖南?”

“木船倒是不难弄到手,但官府在河口设置了关隘,对来往商贩严加盘查,我们这么多人,又携带大批枪械,瞒不过去,恐怕很难通过。水路西行,虽的确易甩掉后面的官兵,但咱们的目的是出境,弟兄虽然勇猛,可应该并不擅长水路进攻,夺下水路关口并非易事。”左道摇头说。

“既难于甩掉身后的尾巴,倒不如埋伏于山林,将他们击溃,再作打算!”薛立道,“那批玩意儿还挺好使,大伙埋伏山坡之上,再把两个大的铁家伙也用上,切掉后面的尾巴应该不难。”

“这主意行不通。”洪玉洁反对道,“枪炮虽能伤人于数百步之外,但一响之后,换弹空隙太久,官兵数量可是超过四百,总会有人冲上来,又是一场厮杀。若是以往,弟兄们并不惧厮杀,可当前在官兵追撵之下,弟兄们一路攀山越岭,跨河越溪,早已疲乏不堪,勇猛不比往日。”

薛立沉默片刻想来也在理,迟疑道:“可至西部路口,终归也是要大杀一场,若后面的清兵再将后路一堵,岂不是雪山加霜?”

杜天钦忽然道:“我们之所以甩不掉官兵,最大的原因就是我们的队伍数量多,聚集于一处,目标太大,易被发现,所以原计划必须改一改。路上我同玉洁和唐叔商议过,想出一个计策。”

众人闻言,皆放下手中的黑瓷碗,认真听着。

杜天钦摊开一份湖南西部边境的黄纸地图,指着一片小区域说道:“我们兵分三路。林悍大哥和唐叔各自领六十人,分别携带一半的枪炮,行不同路线,最终汇聚于这一片山林。途中若仍甩不掉官兵,那就尽量拉开与他们的距离。”

“而薛立大哥、左道兄、玄门、东河、玉洁同我一起,领十余个最勇猛的兄弟,不携带任何枪械,乘坐渔船或是商船,从水路通过关口,率先离开湖南境,然后,我们埋伏于一路清兵守军之后,里应外合,在后方追兵赶到之前,一举拿下攻破路口。”

“在外面离开县城之前,我们会决定好要攻哪一路清兵,派人将目标与时间告知。”杜天钦继续说道,“此计策,可有异议?”

计划是由杜天钦、洪玉洁、唐恩商定,他们自然意见一致。薛立思索片刻,也表示赞同,同样的,林悍也无意见。唯独玄门,听了这个计策后,皱眉沉思,总觉得这样的安排有些突兀,也存在不少漏洞,甚至与前些天的想法相悖。但玄门再想到现在的境况,县兵穷追不舍,比起继续隐藏、或是毁掉武器这些主意,这条计策到是勉强靠谱。

靠近渔县,河道逐渐变宽,这条养育几百户人家的河水两旁,落户的人家越往西越密集。早晨,在一座年岁悠久的石拱桥下,聚集着不少卖鱼的木船。岸上还长着青草的泥路上,蹲着一排卖菜的人,宽大的袖口挽得很高,朝路人吆喝着自己的菜蔬,倒还有几分热闹。

一条渔船上,杜天钦、洪玉洁、玄门、左道四人对坐于还算宽敞的船篷之中。

“事情很顺利,已经与客栈的人接上头了,根据他们送来的信息,目标就定为最北边这一路。”杜天钦指着地图说道穿着一件淡绿色的长马褂,衣襟遮住脖子,抵在下巴上,还戴着一只厚厚的瓜皮帽,只露出小半张脸。分军之后,他们没花多少功夫就买来几条船,还意外与封锁线之外的客栈接上头,获得了情报。

“我马上派人传消息。”洪玉洁梳着柳髻,一身浅色马褂,衣襟处绘制着长长的花纹,算不上华贵,脸上没有任何妆扮,却有一种天然的美感。她走到微微摇晃的木船船头,一张写着进攻路线的黄纸交给前面的一条小渔船上的薛立。

“总算不用担忧追兵了!那些窝囊县兵除了拍马屁、喝烧酒、占银两,干啥啥不成,没想到追赶起人来还有些毅力,好像我们一个个都欠了他们几千两银子似的。”船篷中,玄门乐滋滋地啃着一个刚从岸边买的梨。

“担忧?也没见你在路上愁眉哭脸——梨的味道还不错吧。”杜天钦说。

玄门嘴里填满了啃下来的梨,腮帮子鼓鼓的,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扔给了杜天钦两个梨。

杜天钦把其中一个金黄色的香梨递给左道,也吃起梨来。一口下去,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梨,甘甜的果汁顺着舌头浸润到喉咙,一股清凉的感觉由上而下,传遍全身。这可不是他们自己做的死面干粮能比得上的。

“你肩膀上的伤势怎么样?”杜天钦对左道说。

左道也换上了一身商人的衣服,他靠在船篷上,看起来有些憔悴。肩上带着严重的箭伤,却又长路奔波,若不是薛立一路搀扶,伤势只会更加严重。

“还撑得住,让参军忧虑了。”左道回答,语气有些虚弱。

“边境有我们复华会所掌控的最大的客栈,出城以后,我派人送你去那个客栈,你在那里等候我们回来吧。”杜天钦说。

旁边的玄门惊讶地看着杜天钦,他有些不明白,什么时候边境那个小客栈变成了最大的客栈?但是,杜天钦并未理会他那一副惊讶的面孔。

左道神色突然有些变化,惊讶地问:“复华会所掌控的最大的客栈?在湖南边境?”

“没错,客栈地处湖南、湖北、重庆三地交界处,东部很多重要情报皆来自于它,对我们复华会至关重要。所以客栈里也有足够人手保护,你在那里可以安心休养,等候我们——玄门,再来几个梨。”杜天钦说。

“那便听从参军的安排。”左道沉吟片刻,回答。

玄门听到杜天钦最后一句话,愣了愣,看了一眼身边布袋里为数不多的梨,咬了咬牙,又拿了几个给杜天钦。

几条船在碧绿的河水中迤逦而行,不久抵达渔县边陲,临近官府的水上关口。

湖南显然加大的了关口的守备军力,宽阔的两岸,到处是清兵,戒备森严。

岸上有货物的堆积处,跨省船商大多穿着普通绸缎制成的衣服,船上的行色匆匆,岸上的精打细算。杜天钦等十余人,四条小船,里面装着些的杂货,跟在前面的船商后,经过官兵的检查。

过程有惊无险。左道出面应付官兵,照例施行小额贿赂,但负责检查的官兵搜船之后,似乎意犹未尽,十余个官兵,就这么一直盯着船上的十余人看,大眼瞪小眼,好似要把他们的样子刻入灵魂、永世不忘。看得杜天钦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看得东河的手都已经摸到藏在宽大衣服里的刀、薛立差一点炸毛。好在官兵没有为难他们,最终打开通道放行。

过了关口,划船的伙计拼尽全力,一大有朝发白帝,暮到江陵的势头。直至滑行了七八里地,众人才勉强松了口气。

他们穿过了幽暗的峡谷,也路过了悬崖峭壁,越往西行,河道越发宽敞。

“就在这里吧。”杜天钦指着岸边一片平坦的草地,示意众人靠岸停歇。

“河的方向已经偏了,现在下船,收拾东西,步行至重庆城!”杜天钦这句话说得非常响亮,更让在场的人措手不及。

步行至重庆城?现在?不是还要折回北路,痛击官兵,与还在境内的一百余人汇合,再凯旋而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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