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烟从后院石墙外升起,像一条黑龙,攀至高空,再逐渐虚幻,黑烟消弭之时,浓浓火药味传遍了这片区域。
杜天钦朝黑烟的源头赶去,他绕过几座朱红色的木质建筑,在一片宽阔的练兵场看见了聚集的人群,个个都神色亢奋。
人群的中央是一个大坑,破碎的石块散落一地,显然,爆炸就是在这石坑里发生的。杜天钦打听后,知道了事情的源头。在与重庆府军一战中,玄非带头制造的霹雳罐对胜利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卢汇也深深感受到霹雳罐的威能。战后,卢汇指派了数十个有作坊做工经历的投奔者至川东道大足分会所在地,命他们协助玄非制作霹雳罐。而府邸之邻的一片建筑群,就因此成为了义军的火药基地。那批工匠学得很快,短短几天就掌握了制作霹雳罐的全部要领。他们之中还不乏聪颖者,不拘于照猫画虎,自己懂得变通,提出了不少改进之法。
这天,他们正在尝试一种三斤重的大型炸弹,爆炸粉碎了石坑之外、花了数十人整整一天时间建造的防护石垒,众人看到这一地狼藉,一个个心里乐开了花。这无疑是巨大的成功。
杜天钦对此也是赞叹不已,他虽然知道火药由木炭硝石硫磺按比例混合,可他无法将其制成炸弹。
他正感叹着,人群忽然安静了一些,杜天钦看到一个矮胖的身影从远处摇摇晃晃赶过来,围在这里的人群自觉地让出一条路,让那位矮胖男人通过。
矮胖男人细细看了看破损的石坑,大笑一声,用嘶哑的声音大叫道:“哈哈!干得不错,你们又立了一功!是三斤二两的火药吧?什么比例?外壳什么材质?回头一定给我讲讲!”
杜天钦猛然一震,听到声音后,他才断定来人就是玄非。杜天钦走进人群,走到玄非身边,不由又吃了一惊。
玄非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他的头发凌乱地束在脑后,面目藜黑,黑眼圈很浓,凸出的眼睛里面布满血丝,脸上和牙齿上都铺着厚厚的污垢,他破烂的衣服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到处都是像锅灰一样的污渍。他现在的形象,比乞丐还乞丐,说他在煤矿里埋了两三年,杜天钦也会相信。
“玄非大哥。”杜天钦喊了一声。
玄非这才注意到人群中同样穿着粗布衣服的杜天钦,他立刻用衣袖擦了擦黑脸,但袖口上的污渍反而擦到脸上去了。
二人离开人群,玄非用沙哑的声音兴奋地开口:“杜小兄弟,你可真行!一个月不见,没想到你现在都成了副都统!当初在大足县城,我就发现了你不是普通人!”
“幸得都统赏识罢了。玄非大哥,你近日过得怎样?是否太劳累?”杜天钦发现玄非有些疲惫。
玄非笑道:“一点都不累,现在天天都在干着从前梦寐以求的事,别提有多快活!”
“大哥,你少说瞎话了!”两人身后,玄门追了上来。
杜天钦惊讶地问:“玄门?你一直玄非大哥那里?”
“是呀。我这大哥天天耗在锻造房搞那些火器,在大火炉旁吃饭,在旁边睡觉,深夜都能看见锻造房里一片通红,烟囱冒着烟气,还说不累!若不是今日有人弄出个大炸弹,我都觉得他要在里面耗一辈子!”玄门说。
“老弟,我这叫研究!我和杜小兄弟一样,也在西洋留过学,我学的是化工业,这行业不专注能成吗?而且,你们不觉得沿海那边仿造西洋步枪改造的燧发枪有奇特之处吗?膛线、枪栓材质尺寸恰到好处,皆可研究。还有那枪管,我这几天用精钢打造了许多个仿制品,要么装不上去,要么不好用,不过我会一定会搞清楚的!”说到枪,玄非双眼放光。
杜天钦对玄非有了新的认识。他学近代历史时,了解过中造一把性能优越的枪有多难,洋务运动花了几十年也没有造成一杆能与西方步枪相提并论的枪,直到十九世纪末期引进外国步枪生产线后,清朝才能自己制造步枪。他在湖南劫过来的燧发枪,性能上已经快要脱离燧发枪的范畴,虽然仍然落后,但对于清朝,特别是西南内陆的重庆,已算是最先进的了。
“玄非大哥,你最近在研究枪械?”杜天钦问。
“冷兵器的时代快要结束了,重庆城一战我们都切身体会到枪炮的威能,要是我们能制造属于自己的枪械,还用怕满清官兵?”玄非道。
“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有啥收获?”玄门指着蓬头垢面的玄非说,“咱家境好时,爹卖掉一半产业把你送到西洋学习,的确为报国之需,可也没让你如此作贱身体?”
“收获嘛,弄懂点皮毛罢了,正因为没有太多进展,我才更有干劲!”玄非拍拍大肚子说,“至于身体,这点苦我还是消瘦得起的!”
杜天钦说:“玄非大哥,你真是了不起,居然有造枪的想法!这件事非同小可,而且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必然无比艰难,切不可急功近利,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放心,我知道这件事任重道远,唯缓缓图之可见成效。身体好才是支撑一切的基础,这我明白,我又不是西方书本里面为了追求的东西就透支生命的蠢货。”玄非心不在焉地说,杜天钦并不觉得玄非会真的注意身体。
“玄门,你可得看着你大哥,可不能让他过于劳累,还是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杜天钦说。
玄门笑了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都统有命,岂敢不从?大哥,你都听到了吧!你要是再在锻造房没日没夜地待上几天,我把你拖出来见见阳光,可别怪我,这是副都统大人的意思!”
玄非苦笑,论力气他可远不及自己这从小打架惹事的兄弟,点头说:“行,听你们的,我保证按时吃饭休息。”
玄门却突然摇头:“不对,我可能不能监督你,我还得去协助杜天钦剿灭重庆里的满清残兵。这样,我找两个壮兄弟,每天守在锻造房外,你若不按时休息,他们就把你拖出来!”玄门恢复了对杜天钦的称呼。
玄非苦笑不得,说:“那好吧,你们两个也都小心些。”
杜天钦告别两人后,往自己的住处走去。诺大的府邸被彻彻底底地清理了一番,正堂之外的每个一个房间都显得空旷、单调。杜天钦的住处被分配在府邸东南方一片红砖碧瓦平房之中,他费了不少时间才从交错的长廊绕出,在许多一模一样的房间中找到他自己的住处。刚进房门,他就惊讶发现房间有人,洪玉洁正在整理他的床榻。
杜天钦赶紧上前道:“玉洁,你怎么在这儿?我自己整理就可以的。”
“西南边县那边有消息传来,特来告知,但你没在。我看见你这里乱糟糟的,随便帮你理理。”洪玉洁没有停下手,也没转身,笑笑说,“你现在是副都统了,想不到你还是跟那帮汉子一样,自己的内务是这么糟糕。”
“可不能这么说,我是才到这里就去拜访前分会的老友,还没来得及整理这些。”杜天钦辩解道,赶紧把自己的衣服抢过来,熟练地折好,整齐地摆放在一边,又开始整理被褥。返回重庆一路的朝夕相处,使他和洪玉洁关系密切了不少,但让洪玉洁替自己整理房间,杜天钦还是非常不好意思。
看到杜天钦惊慌地折叠衣被的样子,洪玉洁掩口轻笑,静静地看着他。
“边县传来什么消息了?”杜天钦问道,继续手中的活没停。
“东南边的两千复华盟军已经掌控了那一区域的所有小村落,境内只剩九个县城仍被清兵占据着,我方军士已经将他们都困在城中。其中有两个县城没有多少储备粮草,官府为了征粮,已经和其内百姓起了冲突,我想再过几日,这两个县城便会不攻自破。”洪玉洁回答。
“太好了!卢汇都统传信给我,他们走后,重庆境内所有复华盟力量由我指挥,待粮草、武器准备完成后,我就领军南下,去把那几个硬骨头啃掉。”杜天钦兴奋地说,他已将被褥叠成了一个半标准的豆腐块状,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只是因为材质原因,还存有不少褶皱。
“没想到被褥还能折成如此方正,你跟谁学的?”洪玉洁指着被子问,并没有继续战争方面的话题。
“往常一个人漂泊惯了,闲来无事,自个琢磨出来的。”杜天钦随便编了个理由。他总不能说这是他初中寄宿学校的宿管,扯着锣鼓一样的嗓门,不管他的棉被折叠合不合格,一直不厌其烦地在他耳边唠叨了两年,以至于他看见食堂中的豆腐就能想起那位满脸黄斑的宿管。
洪玉洁却是想的另一方面:杜天钦将被子都折叠的一丝不苟,那他对自己的要求是有多严苛。
“你这些天很累吧,今日就不要想义军之事,好好休息,将一起琐事抛到九霄之外。”洪玉洁怜惜地说。
杜天钦原本对这句关心的没太在意,薛立和郭成也劝过他休息一段时间。但当他看到洪玉洁的表情时,他就愣住了。
玉洁脸上的皮肤就如同婴儿一般纯洁稚嫩,一双灵动漂亮的双眼,像美丽的宝石。最让杜天钦意动的是她极其认真的眼神,里面透露着发自内心的关切,像有千万条柔丝抚慰着杜天钦的脸。
这样的眼神,他从他的妈妈那里见到过。记得刚上城里的初中时,学校严苛的管理要求让他难以适应,他本是一只放荡的小鸟,可在新学校里再无法无拘无束地飞翔。班里有一大群优秀的同学,激烈的竞争让他快喘不过气。半月假回家后,他的妈妈见他瘦削的样子,眼睛里满是心疼。
杜天钦回顾来到十九世纪的日子,也是满肚子辛酸。明明只有十五六岁的他,却要一直扮演老成稳重的样子;从来都没有为吃饭担忧的他,却要忍饥挨饿,长时间以难以下咽的死面干粮为生;一直没有经历过性命威胁的他,却多次经历生死危机。什么临危不乱,什么心思缜密,什么有勇有谋,他所依仗的不过是一身用于表演为主的武术,还有对历史粗浅的了解和日日夜夜的深思熟虑罢了。这些天,他的神经就像一根弹簧,时时刻刻被拉扯到极致,仿佛再有细微的力就会断开。
“行,听你的,今天好好休息,不考虑一切琐事。月竹大姐还没有离开,分会里的事暂时不用我操心。”杜天钦说,长长舒口气,似乎要把所有辛酸吐出。
洪玉洁敏锐地察觉到杜天钦情绪变化,心里更加心疼,说:“我给你做顿晚饭吧!”
杜天钦突然来了兴趣:“做饭?好主意!我给你做顿饭吧,也让你看看我的厨艺。”杜天钦小学是在乡下和爷爷奶奶度过的,爷爷奶奶身体日渐衰弱,杜天钦很小就会做饭去照顾他们。他想,如果为玉洁做几道二十一世纪的菜,一定会让她感动加崇拜吧。
“你一个男人会做饭?”洪玉洁半信半疑。
“瞧我的吧!”杜天钦自信一笑。
这一片建筑原本就是一些官员居住的地方,有独立的厨房。杜天钦拉着洪玉洁的手腕,径直走到厨房中。
他将自己的粗布衣袖挽得很高,在厨房东看看,西瞅瞅,想寻找自己熟悉的黄瓜、倭瓜、苦瓜、甜瓜,或者白菜、紫菜、空心菜、卷心菜之类的,但最后他不仅没有找到任何菜蔬,还不可思议地发现厨房中唯一的调味剂只有一罐盐,这让他彻底傻眼了。
洪玉洁在一边看着杜天钦,默不作声。杜天钦这天没有戴遮掩头发的帽子,短发随着杜天钦的的动作晃动,若不拿东河做比较,他也算是非常俊朗的一少年。经历战火,他的皮肤比以前多了几分蜡黄,端正的五官更有一种成熟的感觉。可此时此刻,他却傻乎乎地在厨房徒劳地翻找着东西,就像他从前在自己的课桌里翻找老实失踪的圆珠笔。
最后,杜天钦走到洪玉洁面前,垂头丧气地说:“玉洁,灶房里没有食材,若直接去军营里拿似乎又不大好。”
洪玉洁有些无语,轻轻捏了一下杜天钦的耳朵,说:“这片地方曾是小官员的住处,在我们来之前很多天没有住人了,灶房还留着菜蔬去养蚊虫吗?”
杜天钦耳朵被冰凉的小手捏了一下,有一丝奇异的感觉,脸上被尴尬填充。
“这顿晚饭还是由我来做吧。我先去街道上买些菜品,你等着吃就好!”洪玉洁同样不想放弃表现厨艺的机会。
“那我同你一起去。”杜天钦说想了想,答应下来。
洪玉洁到府上后,就没有再穿她的长褂,换上了一身极其普通的淡绿色粗布衣,和一条颜色单调的棉裤。即使这样普通的穿着,也无法掩饰她动人的面容。杜天钦同样没有换衣服,带了顶帽子遮掩头发,就同洪玉洁一起出门。
走出府邸,一阵清爽的秋风迎面而来,街道不算平整的地面铺着金黄色的枫树叶,黄昏的阳光将剩余的暖意撒到二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几天前城外的战争并没有对城内百姓造成太多影响,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川东道最繁华的街市并不远,那里有大片密集的瓦房,小贩各自占据街道的一角,守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装饰品,不少人昏昏欲睡,不是生意冷淡,也不是他们偷懒,而是为了保证在热闹的夜市中有十足的精神力。有两类人承包了夜市的大部分消费,一类是春风满面的富贵者,还有一类是麻木自暴自弃的失意者。店铺和小摊贩要想赚钱,就得迎合这两类人的需求,抓住最好的时机。
可杜天钦和洪玉洁只是买菜蔬,似乎与一个时辰后的夜市不着调。杜天钦惊讶地发现,洪玉洁在川东道街市里居然有熟人在经营一个饭店,她从饭店后厨挑选了两大布袋食材,同饭店中年老板客套几句,留下几两银子就离开了。
“我离开北京后,头两年就是在川东道这一带度过的。这老板为人厚道,性格刚正不阿,曾经得罪了官家,是我凭父亲的权威,给官府写了封信,才了却此事。”洪玉洁将沉甸甸的两个布袋一股脑塞给杜天钦,解释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对这街市这么熟悉。”杜天钦说,老老实实地提过东西,这似乎是他出门以来唯一能帮上忙的事。
天空上还剩一片火红的晚霞,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杜天钦和洪玉洁原路返回,两人吸引了街上很多目光,最普通的着装没有影响两个俊男俏女的气质。洪玉洁很喜欢此时的感觉:她迎着清爽的凉风,一会儿看看周边琳琅满目的商货,身后的杜天钦两手各提着一个大布袋,一副百依百顺的样子,就像是一个仆人。
街上的人要是知道杜天钦的身份,一定会大吃一惊。这位短发少年智斗何健、虎穴救人,收服白岩山的故事早已传遍大街小巷,还有他是湖南被困、独引领三人杀散数百清兵的事迹更让人震惊。只是,诺大重庆城中,真正认识他的百姓只是极少数。
二人回到府上灶房后,就开始忙活起来。洪玉洁将食材整整齐齐地摆放出,堆了满满一桌。
“我来为你打下手吧!”杜天钦自告奋勇,他见其中有三条不大不小的鱼,便将其掂过来,找来一把菜刀,道:“鱼块、鱼丝、鱼片我都会,你说应该怎么切?”
洪玉洁却是立刻将鱼抢过来,急忙说:“别,你别动,还是让我来!”只见她将三条已经去除内脏的鱼摆放在一个菜板上,用刀背三两下刮下鱼鳞,“哐当哐当”的清脆声音像是伴奏。她利索地清洗一遍后,切下带肉的鱼翅、鱼尾,装入瓷盆,又将鱼竖着割成两半,刀尖在鱼肉上快速剜刮,像在精心雕刻着什么图案,接着,她换了一把小刀,顺着鱼肉的纹路轻轻切割,再一挑,居然轻轻松松地将一根鱼骨挑出,像是在耍杂技似的,不一会儿她就将所有鱼骨挑出,装入大瓷碗中加酒去腥。杜天钦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帮你……切那半只鸭……”杜天钦指着案上半只肥鸭说道。
“我来!你看着就行。”洪玉洁连忙拿走那只半只鸭子,清洗一遍后,用菜刀将半只鸭分成大小差不多大的四部分,菜刀时而横切,时而竖切,很快就将鸭肉连带骨头切成很多长方体状的小块,精致得像是艺术品。
杜天钦瞪大眼睛感叹道:“你更适合去当艺术家!”
“艺术家是什么?”洪玉洁脑袋一偏,一缕头发垂在脸庞,有些疑惑,但她能明白杜天钦的意思,“身为客栈掌柜,不会几道菜怎么行?”
“那我帮你切竹笋吧。”杜天钦看到案上有几个嫩竹笋,试探地说,他已经没有了先前的底气。
“天就要黑了,你切得花多长时间?”洪玉洁微微一笑,摇头说。
杜天钦本想反驳几句,他自认为自己的刀工不算慢,但接下来菜板上连续的“笃笃笃……”的声音让他闭了嘴。案上刀影模糊,看不清雪亮的刀刃,却又似乎上下都是有刀刃余影,竹笋很快被切成均匀的条状,宽度介于丝和片之间。杜天钦记起了中学实验室里的频率五十赫兹的打点计时器。
“我来……剥大蒜吧,我不信你还能把大蒜弄出什么花样。”杜天钦目光在案桌上扫了一圈,看见了一些大蒜。
洪玉洁正在将刚才已剔除鱼骨的鱼肉切碎,闻言,想到剥几个大蒜确实没有什么技术要求,就点了点头。
杜天钦总算有事可做,他迫不及待地抓过一把大蒜,置于另一个菜板,找来一把菜刀,猛地一拍,“啪”的一声,白嫩的大蒜把皮撑破,杜天钦轻轻松松就把所有的蒜皮去掉。
“我这个方法够快吧!”杜天钦得意地说。
洪玉洁瞄了一眼被拍得藕断丝连的大蒜,突然愣住。杜天钦还以为洪玉洁是在震惊他剥大蒜的方法,哪知洪玉洁苦笑一下,说:
“我需要的,是完整的蒜头。”
杜天钦表情一变,尴尬地抓了抓头发,赔笑道:“啊,不好意思,是我鲁莽了。”
洪玉洁摆摆手:“算了吧,可以凑合。”
杜天钦将又破又扁的蒜头轻轻地洗了好几遍,似在补偿自己的错误。做完这些,杜天钦又无事可做,他终于忍不住,说:“我总得帮些什么忙吧!”
洪玉洁已将食材处理完,她左手小拇指把一绺头发撩在耳后,说:“你生火吧!”
杜天钦闻言,立刻殷勤地蹲在灶前生火。这是杜天钦第一次使用带风箱的土灶,火引燃后,他往灶里一骨碌堆了许多干木柴,然后用他结实的双臂,用尽全身气力,猛地一拉风箱。“倏倏”的声音从灶里传出,但没有熊熊大火,有的只是一股浓浓的黑烟,从灶口冒出,正迎上杜天钦的脸,令猝不及防的杜天钦连连咳嗽。
洪玉洁则指着灰头土脸的杜天钦大笑:“这才是你本来的样子吧!哪还有副都统的样子!”
杜天钦有些尴尬,他按照洪玉洁吩咐,将两个土灶都生起了火,火光和墙壁上灯火摇曳的煤油灯相映衬。
“首先是青葱蒸鱼糕,源于宫中,据说可补血益气。”洪玉洁说,同时,她把将混入青葱的粉碎鱼肉装入蒸笼,倒入几滴黄油,撒上少许胡椒。做完这些,洪玉洁又转向另一个灶上。
“铁板烈鸭块,客栈里的招牌菜之一。”洪玉洁等到锅底的少量油滚沸,将其在锅上磨均匀,倒入鸭块,锅中噼里啪啦响着,洪玉洁挥着锅铲以极快的速度,将鸭肉顺时针一次次翻起,每个方形鸭肉在锅中停留的时间不过半秒,不多时,鸭肉焦黄,浓浓的肉香从锅里飘逸出。洪玉洁再往锅里加入大量火红的干辣椒,混入鸭肉的摇滚舞队中,很快,鸭肉也变得红红的,真有烈焰之状。
“天钦,火大些。”铁板烈鸭块起锅后,洪玉洁嘱咐说。
“接下来这道菜名为‘玉笋牛肉丝’,也是客栈里招牌菜。”洪玉洁一双灵活漂亮的双手忙活着,一盘绿荧荧的笋条下锅,水汽夹杂油香散出,锅前氤氲一片,竹笋在油中翻炒,很快变成翠黄色。混入的牛肉丝,细长的肉丝在热气中摇摆微动,仿佛有了生命。最后蒜苗、青椒丝入伍,虽姗姗来迟,却也同玉笋肉丝混得快活。
铁板烈鸭块的香辣还未散,锅前玉笋牛肉丝的香气又充斥了整个房间。杜天钦在飘逸的水汽中,香气入鼻,味觉沦陷,精神沉醉,思虑高飞,身体漂浮,脚仿佛踏不到实地。直到玉笋牛肉丝起锅,杜天钦才勉强回过神。
“最后一道,名为‘凤尾鱼翅汤’。”洪玉洁将鱼尾、鱼翅炒得焦脆,在锅中的油最鼎沸之际,掺入清水,“哗啦”一声巨响,蒸汽像一条白龙,直窜屋顶,颇为壮观。
杜天钦一边有节奏地拉着风箱,一边痴痴地看着洪玉洁娴熟的动作。洪玉洁的脸在煤油灯和灶火的映衬下看起来红扑扑的,动人的大眼睛十分专注,柔美的面容在在淡淡蒸腾的水汽中像是披上了一层白色的轻纱,若隐若现。洪玉洁的面容算不上惊艳,更谈不上倾国倾城,但却有一种协调、柔和的美感,让杜天钦感到如沐春风。杜天钦在电视上看到不少内地和香港的女星,她们在舞台和银幕上美丽动人,花枝招展,千万人为之倾倒,可她们卸掉浓浓的装束后,脸上的干黄的皮肤和雀斑一言难尽。杜天钦上学时也见过不少可爱清秀的女同学,可随着年龄增长,那些小女孩的稚气被岁月褪去,没有了以前感觉。但洪玉洁就有些独特,柔和的美感白看不厌,漂亮的眼睛像是来自动画,其中还透露出冷静和智慧。
丰盛的菜端到一个点着煤油灯客堂的方桌上,方桌太大,二人坐在相邻两方。极致香气早已让杜天钦口水都咽干了,但他没有立即动筷,而是找来一直蜡烛,点在桌子一角,更添温馨的气氛。
“快尝尝吧!”洪玉洁热情为杜天钦碗里舀了一勺青葱蒸鱼糕。
满满一勺鲜嫩的鱼糕,在雪白的瓷勺微微摇晃,就如同出盒的果冻弹性十足,葱的清香和鱼香混合得恰到好处。杜天钦将其一口吞下,鱼肉入口即化,暖香顺喉而下,味道浓郁却无腻感。杜天钦再喝下一口凤尾鱼翅汤,他感到胃里每一个味蕾都得到满足,生姜、花椒、花生、八角、桂皮、香菇的味道融入汤中,回味无穷。杜天钦在读书时曾乐观地开导自己: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能享受古代帝王也享受不到的生活——天热了,电风扇有源源不断的凉风;渴了,一瓶果汁让人神清气爽;孤单了,一个电话就能传来亲朋好友熟悉的声音;累了,就在电视前翘起二郎腿……现在他的想法有些动摇了,若是能天天享受这些美味到无法描述的佳肴,现代的生活又有什么值得沾沾自喜。
再不管礼节,不顾矜持,杜天钦大快朵颐吃起来,吃得油嘴满面,还不忘啧啧称赞。
洪玉洁右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趣地看着杜天钦狼吞虎咽地吃着自己做的菜,她心里也是十分满足高兴。她发现,当初第一次见面让她心生反感的短发少年,事实上似乎非常可爱。认真严肃的他,极有气质,给人安全感;现在暂时抛却身份的他,又显得英俊活泼。
倒是杜天钦脸红了,他抬起油脸,手里还拿着一块火红的鸭肉,说:“你也吃呀,光看着我吃干嘛?”
“以前小慧姐做完饭菜后,也是这样看着我吃。”洪玉洁脸上露出追忆。
“她对你真好。”杜天钦说着,拿了块干净的布擦干净脸,为洪玉洁的白色瓷碗里夹了些牛肉丝。
太阳完全落入群山之后,屋外变得昏暗,万物沉寂下来,一轮弯月出现,宁静祥和。
蜡烛快要到尽头,火光轻轻摇晃,二人的影子也随之摇曳。桌面上,辣椒横七竖八,杜天钦满足地拍拍肚子,将再度沾满油光的脸擦干净。
洪玉洁又给他讲了一些她和小慧姐充满欢乐的童年故事。虽然现实令人伤感,但还是愿意去感受回忆的美妙。曾经的一点一滴,那纯真的友谊,是她心里一处美丽的烙印。
“那时我爹爹是京城的大官,久住军营,长时间不归家。和小慧姐在一起日子,我总能感觉到家里没有的幸福感。”洪玉洁舒缓地说,她的嘴角上扬。
“我小时候也很想有一个姐姐,陪伴我,关心我。父母亲给予了衣食,但很多时候,遇到各种难事,无人倾诉,无人安慰,还要装作坚强的样子,不让长辈忧虑。这样真的好累。”杜天钦说叹了口气道。
“你现在有我呀。”洪玉洁一字一顿地说,含情脉脉地看着杜天钦。
杜天钦愣了愣,他看到洪玉洁深情的眼神,心里的感情也抑制不住。他情不自禁地将洪玉洁搂入怀中,洪玉洁的头也很温顺地靠在杜天钦宽厚的肩膀上,脸上尽是满足。
杜天钦心里怦怦乱跳,怀中的身体很温暖,也很柔软,淡淡的体香萦绕在杜天钦鼻尖,令他陶醉。
安静的屋内,只剩下二人的心跳声。杜天钦看着安详洪玉洁安详的面庞,心中动容,当他低下头想去亲吻时,精神忽然有些恍惚。
他想到了另一个时空的父母,想起了那个老实厚道、不善言辞的老爸,细心体贴、又有些严厉的老妈。既然能够跨越时空一次,那么就一定可能再次跨越时空,他始终相信,有一天,他能够遇见重回二十一世纪的契机。可是,如果自己现在和洪玉洁恩恩爱爱,结婚生子,那么将来离开后,留下洪玉洁一人独自受苦受难吗?可如果自己在这里和洪玉洁长相厮守,那就让几百年后的老父老母孤独终老吗?
怀中的洪玉洁,看起来是多么柔弱,惹人爱怜。
杜天钦放开洪玉洁,忽然站起来,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去洗碗,时候也不早了,你去歇息吧。”他收拾起桌上的碗筷,蹑手蹑脚地出去了。
洪玉洁微怔,还以为是杜天钦羞涩。她轻轻笑了笑,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半日的休息时间转瞬即逝,杜天钦身心投入军务之中,想要领导队伍,自然需要对部下多花时间。
风越来越冷,肆意搜刮这大地上的万物,许多枫树、构叶树都露出了光秃秃的枝干,山林中的野兔和鼹鼠都蜷缩在一隅瑟瑟发抖。
没过多久,月竹和郭成动身前往重庆府,离开前,郭成还特意留下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