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我总要几次三番站到窗前来,看一看外面的景致,缓一缓劲,就像潜水的人总得浮出水面换几回气似的。劳作时间一长,疲倦就会袭来,当我站到窗前,焦灼的眼光就像一对挣脱笼子的野兔子,迫不及待地扑向窗外,撒腿飞跑,吱吱乱叫,贪婪地搜寻着窗外的景象。
这个时候,得到了抚慰的眼光总是渐渐灵活起来,变得炯烔如炬,贪婪地搜寻着窗外的景象。
有时我会看见,几个赤裸着上身的汉子从那边走过来,肌肤沁出油渍渍的汗水,发着亮光,宛若几只烤熟的猪。
在他们前方,围墙一角,由于风向的纠纷与错乱,聚拢了一大堆由纸片、塑料袋和树叶组成的垃圾,一阵风来,加之路上汽车引起的气流,这些垃圾就显得更加神经质了,一些静止不动的时候,另一些却在翩翩飞舞,团团乱转,好像给那几个汉子来一场狂欢舞会。
一个塑料袋挣脱了群体的羁绊,一飞冲天,一会像一只鼓满气的气球,一会像一只扁着身子的纸鸢,在沉降与升浮的气流中自由地飞翔,或直升,或急降,或侧翻,或斜曳,像被牵引着似的,利索,飘逸。
一会儿它跟上空的一根电线沾上了,像一个单杠体操运动员一样,甩了一下身子就翻了过去;一会儿它跟一面墙壁亲近,脸贴脸,窃窃私语,聊了好一会儿,而后却像决绝的恋人一般倏地毅然掉头而去,在气流中飘浮片刻,旋即降落到马路上方。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它不管不顾掉落到车流中,从一辆车的轮下钻出来,跟着又被另一辆车撞上去,发出了撕裂般的噼啪声,随即被裹挟着带往马路延伸的前方,不知所终了。
晚上,夜已很深了,我从书桌前拖开身躯,照样走到窗前,小偷一般从窗帘的一角探出半个头,注视着已然空无一人的街道。
窗帘安全地过滤了室内的灯光,我探出的头颅与昏暗、静默的墙壁形成了对应的关系,好比一只硕大的夜蝙蝠栖息其上,窥探着夜的秘密。
某一天,我总是担心窗帘无故脱落,我一时间暴露在水流一样的灯光照射下,孑然一身,成了站在舞台中心聚光灯下唯一的主角,就像****一样,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街灯已熄了一半,亮着光的两根灯柱相隔很远,相互发出的光线照应不到对方身上,只有靠着不时驶过的汽车的灯光来补充,方使它们接上了头,不至于害了相思病。这片喧闹的地头唯有在这一时刻方才显现出娴静的品格,仿佛铅华洗尽的年老妓女于夜深人静之际,安睡之中所显露出来的贤淑之相。
我的目光飘忽,从东瞄向西,从北落到南。那一大片民房,已无半点灯火,如一大团阴影,仿佛夜掉落下来的黑色衣裳,覆盖其上。临街的店铺早已关门,森然的门户俨然紧闭的嘴巴,严守着店家的秘密。有一间漏出半点灯光,诡秘得很,叫人疑心里面在搞什么阴谋诡计似的。
菜市场门口垃圾堆得如小山,像是夜拉下的粪便,那里应该有猫,有几个晚上我曾听到猫的叫声。凌晨时分,环卫工人会准时上工,将这些垃圾清走,等到早上我凭窗远眺时,又会看到一条干净整洁的街道。
这时,有两道光柱照射过来,对着那家漏出光亮的店停住了,我凭着路灯模糊的亮光,看出是三个身材高大的人,他们分乘两辆摩托车,停稳车后,径直走向那家店,一个在敲门,另两个则环顾左右,目光应该是猎猎的,一副做坏事的样子,我捉摸,没准会出事。
门敲了片刻,开了,从屋内漏出来的光倾泻到那几个人身上,有两个人进去了,一个在门外候着。约莫半支烟的工夫,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情景是静止的,那光也凝固了,仿佛从一开始就摆在那似的。
顷刻,从里面冲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包什么的,快步跑向停着的一辆摩托车,有两个人一同出现,塞满了那小小的门洞,光影纷乱,这两个人在扭打着,一个要往门外挣扎,一个死拖着不放。
在外面候着的那个,上去冲着靠里边的那个,抡圆了胳膊,冲着脑袋就是一击,那人还不松手,又是一拳,向后倒去,门洞就只见一个人了,他迅速地跑向另一辆车,他的同伙殿后,也跟着跑过来,两人同乘一辆,两辆车一发动,就箭一般地,加大马力,沿着马路,轰鸣而去,逃之夭夭。
片刻,门洞里伸出一个人的身子,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来,对着空寂的大街,嚎叫了几声什么的,又瘫坐在地上。不久,又从门里跑出来一个人,从身形判断,应是一个妇人,步伐还是敏捷的,估计没受到什么伤。
真是万幸,看来不需要我替他们打110报警了。那妇人搀扶起男人,步履蹒跚地走进门洞里去,那门犹犹豫豫的,舍不得关上,仿佛关上了,这事就了了,没了说法。最终,门还是关上了,那里又恢复了黑暗,恢复了静默。
我缩回脑袋,封闭好窗帘,我窥探到夜的秘密,但同时也不要把我的秘密给泄露出去。
每天如是。我拼命地敲着键盘,制造出一大堆文字垃圾,糅弄出别人想要的玩意儿,贩卖我不值钱的思想。有的时候,我一连几个钟头端坐在桌子前,凝神静思,却半天也敲不出一个字儿。
这样的情景总叫我心神不宁,烦燥无比,如果我像那位让我敬佩的著名赛车手兼写作者那样,衣食无忧的,躲在空调房内,捕捉着像“尿点”一样准时来到的灵感,内心澎湃却不慌不忙的,写出让一众人喜爱的文字,我想必比他更会享受这神性的一刻,而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抓狂。
我是什么呀,我就是一只屎壳郞,成天干的就是把一堆屎从一个地方搬运到另一个地方,我贩运垃圾,我吃的是屎,拉出来的还是屎,我制造不了有用的东西。
一天,正当我烦乱得不行的时候,被窗下的喧闹声吸引住了。我起身走到窗前,打开了窗户,嘈杂声和外边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灰尘、食油和汽油的味儿,还有菜市场飘来的一股腐烂的味道。
我俯身探头,看到了一个乱糟糟的场面。一大群人围成了一个大圈,圆圈外边,不规则地又聚集了几簇人,这圆圈的中心,站着四个人,排成了一对三的阵式。
我一眼看出身材高挑的就是小超市的老板娘,她挺拔的身段,皎好的身形如同一缕穿透污浊空气的清香,俨然一株卓尔不群的空谷幽兰。此刻,她跟前站着那三个怒气冲冲、五十出头的女人,她们的肤色、神态明显地带上本地中年女人那种粗俗、虚饰的作派。
打头的那个,在破口大骂,用手戳戳指指的,像一支连续击发的手枪,不断向她发泄怒火的对象射击。从她们的污言秽语中,我大致知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那位的老公给人勾走了,好像是老板娘的什么人干的,她们现在就是上门捉小三来的。她们一来就砸了小超市里的东西,然后又挟带着老板娘到了外面,试图让老板娘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抖搂抖搂她的丑事,让她当众蒙羞。
从眼下的情形看,她们达到了目的。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像包粽子一样,一层又一层。杂货店的地盘被霸占了,人群把地上的货物拨拉得稀稀落落,胖女人像捡羊粪一样,一件一件地捡回来,不光不生气,反倒像在捡别人的便宜似的,带有一股喜气与机灵。
说到底,她是很乐见她的生意对手当众出丑的。街边的小贩趁机把摊位摆到了人群外围,吆喝声此起彼伏,烧烤摊烟熏火燎的,呛人的气味扑鼻而来。小孩嬉戏玩闹,绕着圈跑。片刻间,这个地头竟然变成一个闹市和游乐场。
老板娘依然挺着笔直的身姿,纹丝不动,骂不还口,下巴微抬,高傲又不屑地面向着那三个女人。只是由于头发略有点紊乱,便时不时地撩一下。
那三个女人依然恶言相向,但显然已有些声嘶力竭了,而老板娘骄傲的身影却像挺立崖头,笑看山谷间乱云飞渡的一株青松。她的大方、淡定制造了一种滑稽的效果,与其说那三个女人是来兴师问罪,揭她丑的,不如说她们更像几个跳梁小丑,而老板娘则是带领一众人等在围观讨伐她们。
在她们声势逐渐消歇的当儿,老板娘微微扬了扬优美的下巴,想来是一种轻描淡写的神态,随后我便听到了一段颇为精妙的辩答:
没错儿,你们要找的人确实是我妹,如果你们找着了她,麻烦跟我说一声,我也有好长一阵子没见着她了,我也想找她呢。
——你们找不着她,就上我这儿来撒野,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方才你们砸也砸了,骂也骂了,我是骂不还口,砸不还手,我就当是代我妹受过代罚,让你们砸的骂的,出一口气,就算扯平了,咱们两不亏欠。
接下来有几句话我得跟你们说道说道,都给我竖起耳朵好好听着:
你——,你那混账老公要真是我妹勾走的,那你算是倒上大霉了。她要是真心喜欢你老公,认为自个走了狗屎运,碰上了一个好男人,那我恭喜你,你就等着办离婚吧。
我妹看上的男人,别说你了,她还跟我抢过呢。就怕你那老公真心不是个东西,把我妹也害了,真要是那样,她就又瞎了一回眼,那她就应该把那个花心大萝卜丢回给你。
我妹吃的亏,犯的错,她自个尝尝滋味,我会给管教管教。至于你吃的亏嘛,作为女人,我是得劝导劝导你一句了:若你看得开,你就撇了这个花心大萝卜,另过你的舒心好日子;若你放不下,就请你上点心,对自个男人好点,想点法子拴住他,别让他到处去害人。
我妹都跟你男人好上了,你却连她的影儿都摸不着,光晓得找上我这儿来,有个屁用!你再这样愚钝,往后更有你倒霉的时候啦——
老板娘拖长了腔音,明显露出了讽刺挖苦的意味。这时候她当是美目顾盼的:
——今天的事算是了啦,你们也别想去找我妹了,也别想再来找碴,给我晦气,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了。
说完,她略微向侧后颔首,立刻就从后面的人群中步出三个身材健硕的小伙子,穿着一样的服装,虎虎生威,一溜儿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
这情景估计让那三位看傻了眼,众人也是群情鼎沸。足足有一刻钟,她们呆若木鸡,有两次还面面相觑,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此刻,她们已经偃旗息鼓,俯首认输了。她们一声不吭地挤出人群,头低垂着,仿佛做了丑事似的,避开众人眼光的注视,相互躲闪掩护着,疾步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车子,钻进去,一溜烟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