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午后,我因为要买一些日用品和速食食品,到楼下去。
我从阴凉处走到日光下,想不到这初夏的太阳于午后开始发出淫威了,马路上明晃晃的,车子依旧一辆接一辆地跑动着,挡风玻璃上闪动的太阳光线,宛然就是一把把锋利的剑,向街道两旁的人啊树啊一阵砍杀。
人行道上就少有行人,偶尔有几个,也是步履匆匆,宛若从一条波涛汹涌的河流边上迅疾走过的兽类,除此之外,别无人影,这一片街道,突然之间就俨然一个阳光照耀之下的荒凉河滩。
我像逃离一般踅进了小超市。里面凉爽了许多,天花板上的两台吊扇不紧不慢地转动,空气中还隐约夹杂着一缕缕幽香,老板娘确实经营有方,她把这店布置得像家一样。
柜台后坐着老板娘,神思恍惚,美眉微蹙,好似西子捧心,直到我走到她跟前还没发觉。我唤了她一声,她始才惊觉过来,全然不像先前那样,笑脸如兰,曼语如花。
我有点诧异,转瞬间想到上午她对那个女人的举动,便问道:大姐,有什么事情吗?
她眼珠子里旋即泛起了涟漪,就像花瓣上笼着的一层露水,唉的叹了一声,揉了揉了眼睛,低着头,半是掩饰半是揶揄地说:
大姐闹心着呐——你要什么,自个拿吧!
我便踱到橱架前,挑了东西,算了价格,给了她一张差不多的票子。
打从那件事之后,我跟她之间便用不着明算账了,找零呀,差个一块几毛的,就免了。
她眼眶里带着点儿红痕,像一块儿晶莹剔透的玛瑙儿浸在一瓶红液体里,瞧着我,欲言又止:你晚上有空儿吗?姐姐心里慌,想跟你聊天儿。
我说乐意之至。
我回到房间,想着老板娘的异样,心里直嘀咕,八成有什么事儿发生了。
我心里有事思量,喜欢站到窗前去,好似脑袋里的那些念头唯有看到窗外那广阔的空间,方能转出个名堂来。
我瞅着窗外边如铝片一样晃亮晃亮的街道。那根路灯杆子,这会儿显得清静、伶仃了许多,孤傲地立在那儿,白色的漆面,日晒雨淋,烟尘纷扰,呈现出一派斑驳的暗灰色,活似一株即将调谢枯萎的花枝,也酷似一根十字架子。
上午那个女人在那上面舞之蹈之的时候,人声鼎沸,如庙会那般的热闹,老板娘想必不会视而不见,她定是看见那个女人了,她那个举动似乎表明了她认得那个人,并为此踌躇不前。
我有点想不明白。
不过我早就认准了她可不是个简单的角儿,她准是个有故事的人。就像那回,她找上了我,着实叫我意料不到。
好几个月前,一天深夜,我正在为一个老主顾忙乎着一篇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一阵橐橐的脚步声自下面的楼梯清晰又有韵律地传上来,很明显,这是一双轻盈而修长的腿脚上穿着的高跟鞋敲击出来的,一声一声的,把人心都敲得酥酥麻麻的。
这幢楼里总共有三四位平常爱穿高跟鞋的,就包括老板娘,我这个新来的邻居有幸在白天和黑夜,细心聆听它们轻叩在琴键一般的台阶上的声音,有如一颗澎湃的心脏随着扑咚扑咚地爬上滚下。
我数出有三四种大同小异的步调,但想要从中分辨出谁跟谁的,却有点犯难。
不漂亮的女人各有各的特点,漂亮的女人却总是相似的,她们体态婀娜,大多都按照着漂亮女人的那种姿势走路,步调相仿,脚步声似是而非。
眼下这声音像旧时的更夫敲着梆子由远而近,绕上了七楼的走廊,居然在我门前停住了。随即响起了两下敲门声,好听的嗓音传进来,分明就是老板娘在叫门。
这就好比狐仙的故事,白衣书生静坐室内,从竹林那边响起了摄人心魄的脚步声和衣裙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路响到门前,然后传来敲门声,叫你名字的声音宛然就是你前一天晚上在竹林里遇见的那个宛若竹叶上沾着露珠般的娇滴滴的女子。
我正被那篇臭哄哄的马屁文章弄得鼻塞牙酸,心神涣散,要不是为了生计,我是决不会再动上一个字的。直到响起了老板娘鸣啭的声音,我在愕然之中赶忙去开门,门外袅袅站着老板娘,宛若一株娉婷的绿萝,脸上淡施脂粉,穿着一袭浅绿色的连衣裙,俨然一朵睡莲从梦的尽头飘浮而来。
虽说一来二往的,我与她熟稔了许多,在小超市里聊上几句,在楼道相遇,互相打个招呼,像个好邻居那样相处,但她突然夜访,心里不免紧张又疑惑,偶尔闪过一个念头,胡思乱想去了。
好在老板娘这个时候脸上的神情不似那般情境下的脸绽春花、言语如火、举止如藤,一时间我就收回了心猿意马。
她倒像个跟你有什么事儿未了,上门来说事儿的前任女友,亲切地说:
小哥哥,打扰了,有空吗,姐姐找你有事儿。
我自然愉快地点点头,就让那马屁文章滚蛋吧。
老板娘径直走了进来,方才橐橐的脚步声真切地敲在身边,就跟你要挽着一个女郎去参加什么盛装舞会似的。
我有点窘迫地从书桌前搬出那张椅子,请她坐。她转动着秀挺的脖子,左右打量着室内,恰似一株攀上高枝的报春花,伸展着藤蔓,要把周遭瞧个仔细,她说:
唉,小哥哥,这么俭朴呀,瞧你这过的,想攒钱娶媳妇啊。
一边说着,一边却在床沿边坐了下来,从裙子下边伸出的两条小腿,颀长,优美,又优雅地交叉着,我便只好坐椅子上,反主为客了。
她说:你成天待在屋子里写呀抄的,你不觉得烦吗?你能赚到钱吗?
先前她跟我聊天时,打听过我的事情,我也将十之一二告诉了她。
我说:凑合吧,反正自食其力,我也没害什么人。
她扑哧地笑了,好似花枝乱颤,一阵哗哗轻响:
瞧你说的,好像别人干的事情,就是坏事似的。不过,你这样子倒是很可疑哦,成天关在屋子里,也不晓得琢磨什么玩意儿,警察要是上门来查,你能讲得清么?
我也调侃起来:我干的这活儿,要细究起来,虽说不害人,但也确实帮了坏人一点儿小忙,除此之外,就是制造了一大堆的垃圾。不过,总体说来,我还算得上一个守法的公民。
她俊俏的眼睛盯着我,胸脯上的两根美人骨若隐若现,滑溜的双肩,端庄得像西方油画上的少女,亲切得又像邻家的姐姐,说道:
姐瞧你是个好人,怀才不遇的那种,姐看人多了,一看一个准。你就打算这样子写下去吗?有没有想过写书卖钱,像韩寒、郭敬明他们那样,有一大堆的书迷。
想不到老板娘竟然这样高看我,还跟那两大神相提并论,着实羞杀了我,于是说道:
我哪能跟人家比,我写的就是垃圾,为了填饱肚子而已,别人看上了,给我一两张票子,我就知足了。
说完了,顿觉诧异,她怎么知道那两大神呢,她可不在那年龄层呀。
她听了,娇嗔一声:没跟姐说真话。男人的心没一个小的,姐可是个明白人。可别太操劳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心高了爬不了小山坡,往后多跟姐嗑巴嗑巴,别成天蹲在屋子里了,像个夜猫子似的。
我瞧你向来都是老半夜了,灯总还是亮着,让姐想起了我最初的那段日子。刚才,我也是见你还没睡下,姐应下一个事儿,忽然就想起你来了。姐要拜托你一件事,行不行?
我的感觉很是奇妙,她跟我,这才算是头一次正儿八经地会面交谈,可她那种姿态,熟稔得就跟知根知底的姐姐一样,她求我事情,我哪能拒绝的,她见我应承下来,便径自讲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