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到筛装车间的时候,这时围成在他身边的是一群妇女。
三个女人成个市,一大堆的女人扎在一起,就跟一个吵翻了天的镇子的赶墟日大集没什么两样,她们叽叽喳喳,俨然一大群为了争食的麻雀,全然不顾厂房墙壁上写着的“禁止喧哗,遵守纪律”几个血红大字的警醒。
她们对他的来历和身份兴趣十足,刨根问底,自以为是。她们扯着喉咙,尖锐、杂碎的话语宛若一块块砸到墙上破碎的玻璃片儿,然后像一个个晃亮得刺眼的小鬼怪舞着蹈着,向他尖叫着,逼近着,要将他刺伤。
他感到惊诧莫名,一个现代化的生产车间怎么可以容许这种与之格格不入的现象。
震动的筛选机犹如农村妇人手中的筛箕一般,节奏分明地颠簸着,摇晃着,晶莹洁白如珍珠末的白糖颗粒,在筛箕里跳跃着,翻滚着,抛洒着。
它们在这里去芜存菁,大浪淘沙,个儿均匀、身腰齐一、肌肤雪白的糖粒儿便像选美似的,落入糖斗之中,踏上形如红地毯一般的输送带,一路雀跃着,堆叠着,一路欢笑一路歌的,往前头那群妇女在漏斗口下支好的如一张空洞的大嘴巴的袋口拥挤而去。
那些妇女一边热切地唠叨着话儿,一边熟视无睹、如传动机械那样准确地忙乎着手上的活儿,须臾之间,一袋丰满、瓷实的白砂糖便像一只白白胖胖的猪似的趴上了运输带,溜走了。
他举目四望,犹如猪八戒找媳妇,他想在这一堆妇女中寻觅早先留在他的脑海里如鲜艳的花儿开在厂区大门口的那些青年女工的形象。那会儿,每到下班时间,那些年轻的女工犹如一群美丽的鸟儿,摇响自行车的铃声,像一片彩霞似的飘过厂区的大门口。
如今他目之所及,浅蓝色工作服包裹着的身形大同小异,让他分辨不出他印象中的影子,眼前的这一个个,没准就是当年美好倩影的那一个个。
她们一边工作一边还在一刻不停地说着,连机器低沉的震鸣声、犹如一把沙子洒在一张纸上唰唰唰的糖粒在筛箕上弹跳的声音,也没能中止她们的谈话。
蓦地,像平地而起的一股旋风,她们中的几个刹那间就爆发起争执和谩骂,就好比一个毫无征兆的精神病人猝然发起疯来,她们怒气冲冲的话语热烈、新鲜、粗俗和毒辣,就好似一个个包裹着大粪的纸包,在这个整洁、宽敞的厂房内投掷,漫天乱飞,让每一个人似乎都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身的污臭。
他猜想,她们这般不顾一切,撕破脸面,想必是积怨日深。
开头,她们光是单纯的詈骂,恪守着动口不动手的原则,但是,骂着骂着,随着有人不断加入助阵,双方的力量也在急遽地转化,处于颓势的一方准是恼羞成怒了,她抓起一把糖,像一枚霰弹似的向对方掷去,那一大把明晃晃白闪闪的糖粒子,刚抛出去便像一只纸糊的白鸽子,散架了,洒下来的糖粒活像从鸽子身上掉落的羽毛,簌簌地撒在车间的地上。
对方也不甘示弱,如法炮制,也抓起一把糖来回敬,一时间,糖粒如雾汽一样弥漫开来,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白而透明的糖雨,那些洁白晶莹的小精灵,此刻化身为一团团的怒气,变身为他人发泄的工具,但它的杀伤力与其说是凌厉的语言之箭,不如当成吐出去的唾沫更为恰当。
工段长在霰粉一般的糖雨中,俨然成了一个无可奈何的小丑,他气急败坏地左蹿右跳,徒劳地试图制止这场混乱。
那些妇女正在兴头上,好不容易找个由头,将多日的积怨来一场痛快淋漓的、犹如将衣兜翻了个个儿一样的清算,哪能就此收手的?她们把厂房当成了村姑骂街耍赖的街头巷尾,田间地头,她们也摇身一变成了市井村落里的恶妇。
工段长垂头丧气,犹如漏光了糖的一只疲瘪瘪的编织袋,他无精打采的脑袋如同一面失败的旗帜,上面两只空洞的眼睛像旗帜上两个洞眼似的望着他。他的随班见习工作也在这一场纠纷中结束了,仿佛给他开了一个热热闹闹的结业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