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式坐到厂办公室里上班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给处理这次车间纠纷事件的人事教育股起草处分通报。
他诚惶诚恐地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好一阵子,好似李自成头一回进了紫禁城,坐上了金銮殿那天下头一把交椅,好奇、新鲜地打量着桌子,偷偷地打量着办公室的一切(他的座位在左侧最后,几乎是瞧着所有人的脊梁骨了),屁股还没坐热,甘主任便给他布置这项任务。
此后几天里,他一边赶写通报稿,一边校对文印室打出来的材料稿,他也就与文印室发生了密切的接触关系。
文印室有两个女的,其中一个不像呆在这种环境的那类人,行为举止倒似一个在吧台上班的惹得人心里毛痒痒的女郎,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身腰袅袅,如一笼轻柔的雾在人眼前飘动。
她的工作除了打印文稿,便是给几个厂领导提供内勤服务,就是端茶倒水,擦擦桌子,抹抹椅子,搞搞室内卫生,有客人来了,招呼、支应一下。
因为她在这方面有特长,所以大部分文印的活儿就落在另一个女的身上。她也就乐得如一枝乱颠的花似的围着几个厂长,尤其是林甘甜厂长的身边转了。于是,她就跟一只花蝴蝶一样不停地在几个厂长的办公室飞来飞去。
他每次到文印室,总瞧不见她人,光见另一个在电脑前埋头打印材料,在宛若炒豆子一样快速敲响的键盘声中,时而抬起不满的脸庞瞅一瞅门外边。想必在她的想象中,那一位准在对林甘甜厂长大献殷勤。
他上班大半的时间依然是埋头于案牍,写文书材料,厂里有五个副厂长,还有一个厂长助理,十几个部门,每天,只消有三两个厂领导,一两个部门交待他一件事情,他就得忙得昏天黑地的了。
接电话,打电话,发通知,收文件,上传下达,开会作记录,这些成了他每天除了写东西之外,例定要忙乎的事情。他从未想到,能忙成像他这样子的。
他就像一个新兵蛋子,刚从新兵连出来,便被投入到生死惨烈的战场上去了。
有一回,厂经营办要他起草一份给县里的请示,挺简单的一件事,他不费多大工夫便写出来了,他从五楼去到一楼的经营办,给主任看,主任看了半天,像看梵文一般,琢磨了半天,给他改了好几个字,吩咐他去文印室打印好了,待会拿下来再看看。
他想不到,就这么几百字的请示,那主任比批改作业的小学老师还严格,比杂志社的编辑还仔细,比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还有水平,居然改了九回,有三四回,纯属主任自己又否定了自己先前改动的地方,又改回来了。
每一回他都得跑上文印室照主任的意思改好了,又拿下去给他看,主任瞪着一双斗鸡眼,好似要去捡地上掉的芝麻一样,又找出一处要改的地方,又得跑上去打印好了,他上上下下跑了十八趟楼梯,跟下了十八回地狱似的,累得他像被扒掉了几层皮,累得他像是走完了二万里长征的红军战士一般,腿都不像是长在自个身上似的了。
因为这累,精神有点儿恍惚了,有一天,他接了县里的一个会议电话,就去通知林厂长,他不记得敲没敲门了,但一推开门,就看见一幕不该叫他看见的景象:
文印室那女的,跟林厂长挨得很近,正用她那纤细修长如葱管的几根玉指,夹着一块娇滴滴、黄澄澄的菠萝蜜果肉,伸向林厂长大张开的、嘟起肥厚的双唇的口中,喂给林厂长吃。
霎时间,他先是羞赧得差点红了脸,然后便慌了手脚,心头如滚碌碡,一直滚到嗓子眼,堵在那里,差点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僵在那儿,几乎忘了要干吗了。林厂长跟没看见他似的,淡淡地对那女的说:
小杨,谢谢你,这菠萝蜜真甜。
那女的像收到了什么暗示,机巧地把果盆子放到一边的茶几上,扭着腰肢,瞪了他一眼,走出去了。
林厂长这才看着他,问他有事吗,他赶紧把电话通知说了,林厂长点了点头,如一尊佛一般的庄严,带着不轻不重的鼻音说了一声:知道了。他便出来了。
出来后,他脑子里像煮粥一样,一刻不停地翻滚着,他恼恨自己的莽撞和昏头胀脑,担心就此惹下了祸端,然后严重地告诫自己,往后忘了什么都不能忘了敲门。
他在厂里的那几年,一直非常严格地执行着这条规矩,自此至终再没出什么纰漏。他这样执行一段时日后,林厂长似乎也默契地看到了他的进步,眼角眉梢表现出了满意和称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