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工的时候,听工段长介绍说,从煮糖罐出来的糖膏来这里分蜜。他从工段长例行公事、平淡无奇的语调中,一听到“糖膏”和“蜜”的字眼,立即就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挑着糖果担子,敲着用铝制碟子做成的铃儿,走村串巷兜售自制的糖膏的卖货郞的形象。
他小时候梦寐以求、最爱吃的糖膏的制作原料原来就是在这里给分离出来的。他瞅着急速旋转着的、发出一阵阵连续轰鸣声的离心机,沉思起来。
泥巴形状的糖膏在这个喧嚣的机器肚子里,被用力、残忍、彻底地甩抛着,使糖粒晶体迅速地从一片沼泽地似的糖蜜的围困、包裹中脱离,逃逸,宛若让一个粘糊糊的蓬头垢面的丫头片儿顷刻之间蝶变成了一个甫从浴室出来的晶莹剔透的冰雪美人。
再经过一道干燥的工序,它们就显得越发的冰清玉洁了,可以筛选包装了,然后就去人世间广播甜美的情感,大撒甜蜜的口水,制作成糖片、糖块、方糖和糖果,添加到各种各样的食品中去,刺激着人的味觉,挑逗着人的欲望,奉献给人口腹。
他这时方才意味到,他小时候吃的糖膏,不知道要蹂躏多少冰雪美人洁白美丽的身体,才粘巴成那么一小根有两个手指长的糖棒儿,一粒如玻璃珠儿大小的糖果儿。
咣咣咣,每当这个敲打铝制碟子的声音,像一条小蛇一样地在村子的巷道里爬来绕去,不绝于耳的时候,村里小孩子们就坐不住了,一群群,一伙伙地从家里出来,跟在这位神奇的“糖膏客”(乡土人对这些售卖自制的糖果的卖货郎称呼)身边。
他们从家里出来,有一部分空着手,一部分手上可拿着他们的值钱玩意儿,是他们像吝啬的守财奴一样一点点攒起来的宝贝。
家里宰鸡宰鸭时褪下的鸭毛,如同鸡毛令箭似的珍重地收集起来,晒干,收藏着。通常三个鸭子褪下的毛,相当于一毛钱,可换两根糖棒儿,或5个糖果儿。
宰鸡时从鸡胗扒刮下来的那层薄薄的囊衣,晒干之后,收缩得如一片枯萎的黄色树叶子,褶皱得如老人的脸皮,更显得少而弥足珍贵,他们就集腋成裘地积累下来。一般5个这样的鸡胗衣也相当于一毛钱了。
还有一件就是牙膏罐儿,那会儿是用铝或锡做的,糖膏客也要。那时牙膏可是金贵、时髦的玩意儿,村子里用上牙膏刷牙的没几户人家,所以那些能收集起牙膏罐儿,向糖膏客阔气地换糖吃的小伙伴,就会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就比别人多了一份享受甜蜜,接受嫉妒的荣耀。
还有穿坏的拖鞋,也要。有一回,他好奇地问父亲:
这些玩意儿本来是要丢掉的,还这么值钱,是做什么用的呢?
父亲解释道:鸭毛用来做衣服,在学校操场上咱们看的那电影,城里的人,大冬天的,下着雪,身上穿的漂亮衣服就是这鸭毛做的,暖和得跟搂着火篮子似的。
鸡胗衣用来做药,也是给城里人用的,好东西吃得多了,消化不了,就用它来治,咱们没啥好吃的,哪儿用得着它呢?
说到牙膏罐儿和破烂的拖鞋,父亲就含糊其词了,支支吾吾,语焉不详,话儿还未煞尾,就忙乎别的事儿去了。
后来,当他把3 只鸭子的毛兴冲冲地拿去跟糖膏客交换时,大胆地把这两个疑问提了出来,糖膏客放下他那功勋卓著的担子,坐在他那个随担子带着的小木凳子上,一边扒着鸭毛,往他的袋子里装着,一边像老师一样地教导着他们:
用处大着呢,天上的飞机,海上的轮船,地上的汽车,就全靠这些收上来的牙膏罐儿造出来的,那些塑料拖鞋嘛,就用来造这些飞机、汽车的轮胎,你们一个个地要收集好,可不要当垃圾丢掉,除了能换糖吃不说,老师不是也教你们好好学习,为国家四个现代化做贡献吗?
把这些宝贝儿攒起来,一个不落地交给我,等到造出了飞机、轮船和汽车,你们不费啥工夫,光动一动小手就等于为四个现代化做贡献了,小皮猴子们!
糖膏客兴奋地说着,还不忘了把掉在地上的几根鸭毛一根一根地捡起来,抛到袋子里,用手掖一掖,压一压,卷好袋口,像收藏一件宝物似地妥贴放到一边担子的箩筐里。
一席话说得他们一惊一乍的,想不到他们纯粹贪嘴而收集的这些破烂玩意儿,居然派上这么大的用场,具有这么大的意义和功劳。
这就叫他们小小的年纪自然而又自觉地焕发出了振兴国家的朦朦胧胧的使命感,比以往越发积极,越发虔诚,越发疯狂地收集这些宝贝儿,以至于有的小伙伴做出了败家子的行为,他们把家里凡是塑料做的、还用得好好的东西,有计划地逐步弄坏,为的是早一天卖给糖膏客,早一天交给国家多造些轮胎。
家里用上牙膏的,改成一天刷好几次牙,为的是早一天空出牙膏罐儿,多造出飞机、轮船和汽车来。
他们比以往越发渴望听见咣咣咣那铃儿声音的召唤,一听到这声音,他们就像一群迷途的饥饿的小羊羔那样扑向如同母羊的糖膏客,围在他的身旁,一边奉献出他们的光荣,一边收获着他们的梦想。
糖膏客那一头的箩筐,上面放置着一个能盖住宽大的箩筐开口的玻璃面板的橱柜子,面板下面就是一个个像小房间的小格子间,小格子间里赫然装放着令他们口水直流的花色繁多的糖膏和糖果粒儿。
有糖膏棍儿,里面包裹着一瓣瓣炒得香脆的花生米,一咬一声脆响,一个甜;有糖膏筋儿,上面撒满了炒过的芝麻粒儿,仿佛一条长着天花的盘曲着的软乎乎的煮熟的蛇,买多少,就剪多少。
有花生糖片,三个小孩子的手指大小,一本作业本一般的厚,里面放的全是碎成粒状的花生块儿,吃起来满嘴生香;有澄亮如玻璃球的糖果粒,圆溜溜,甜糊糊,硬梆梆的,含在口里,半天也化不了,很耐吃……
那一个个的糖果精灵,躲在如魔箱一般的小橱柜子里,一俟听到小伙伴们颤抖着声音的呼唤,就跟失落已久的魔豆似的毫不犹豫地扑向他们由于紧张而生出许多汗水的津乎乎的小手上。
时常到他们村子来的糖膏客有两个,一个是中年人,就是爱发宏论,说话跟老师训话一样的那位,几乎一天来一回。
一个是老年人,话儿少,来得也少些,兴许是人老了腿脚不伶俐,走动得也少了。
他们一听到敲打的铃儿声,就知道是哪个来了。中年人说话好唬人,老是有那么多新鲜的事儿咋咋呼呼呼地抖搂给他们听。
老年人可就沉默得多了,犹如行走着的一个哑巴,坐了下来,又像一棵老树,不声不响,他不爱同小伙伴们说话,倒是自顾自地哼着本地戏曲的什么调儿,翻来覆去地哼着。
碰上有狠心的爹剥削了自己的份儿钱,小伙伴躺在地上打滚儿,赖皮的时候,中年的糖膏客表现出一个强悍调停人的气概出来,他断然地指定一个刚刚从他这儿换走了一半价钱糖的一个小子,命令道:
小皮猴儿,给他一粒,塞上他的嘴,别让他在这儿鬼哭狼嚎的,烦死人了。
如果指定的那个小伙伴舍不得,他便威胁道:
看你这赖猴子下回能从哪儿换到糖吃?
他的话倒是一点不虚。但那馋嘴的小子还是不甘心,理直气壮地辩驳道:
那你为啥不给他一粒,你的比我多着哩。
中年人便火冒三丈了,他差点操起了挑担子的扁担,大声骂道:
小混蛋猴子,胆子够壮的,敢打我的主意。我的糖是混饭吃的,一粒糖抵一把米呢,你的糖是吃嘴花的,纯粹是哄着嘴皮子开心,跟我的能比吗?少了一粒,你死不了,你这馋鬼猴。
末了,那个小伙伴还是乖乖地把一粒糖交了出来,止住了一场骂仗和哭戏。
而如果是那个老年人遇上了这样的事儿,他会朝着那个狠心爹娘毅然决然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摇一摇头,口里又哧哧吭吭地哼了起来,调儿婉转,低沉,好似戏台上老生的唱腔,诉说着一段伤感的故事,而后他黝黑而布满皱纹的脸上就泛起了轻微的笑容,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皱巴巴的,就像铁犁在黑土地里翻开的一道道犁沟。
他瞧着那个小子在地上打着滚儿,就跟一头淘气的小牛犊在泥淖里撒着欢似的,他打开糖柜盖儿,拈出几粒糖果儿,手伸着,向那个小子说道:
小孩子家的,别哭鼻子了,老爷爷给你糖吃,过来拿着呀。
那个小子就跟小牛犊嗅到了香甜清香的青草味一样,停止了打滚,仰起沾满泥土的脸庞,扎煞着如狗爪子的手掌,一个猛扑,把那几粒糖一下子抓到手里。
所以,无论是哪个来到村子,身边都围着一群小伙伴们,他们打小心眼里就认定了,中年人威严又活泼,跟小孩子能耍,老年人像爷爷一样,有着佛祖的气度和菩萨的心肠。
有时候,他们两个碰在一起了,就像两支部队在村子里的某个巷子里汇合了,因为听到他们的铃儿声,从家里追逐过来的小伙伴们跟随在各自的统帅后面,俨然两支两军对垒的军队,也似两个对决的武林高手迟早要会会面那样,他们碰上了,没有血光剑影,没有人嘶马叫,他们客客气气地打个招呼,然后又各自敲着铃儿错身而过。
他瞧得出来,那个中年人像换一个人似的,对老头恭恭敬敬的,将担子避到一旁,让老头先过去。
有一回,他看见他们俩坐在一个巷口的树荫下,躲避着正午毒辣的日头,他们的担子放在身边,扁担也像累极了一样,直楞楞地支在两头的箩筐之上,像要睡中午觉似的。
他们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叨着什么,依然是中年人话儿多一点,老年人则偶尔插上一句,从他们俩坐在一起的身影来看,俨然一对师徒。聊着聊着,到后来,他们都瞧着笼罩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的村子一声不响了,似乎想开了心事。
过了一阵子,日头偏西一点,那老头抬头瞅瞅树荫外的日头,扭身从旁边的一只箩筐里拿出饭盒,他要吃午饭了。中年人也拿出饭盒。
那会儿,他们俩的饭盒也是他们这群小伙伴感觉神奇的家伙,材料应该是锡做的,长方形状,有盖子。他日后揣测,他们收购物品,又去转卖这些玩意儿,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倒是率先用上这么稀奇的东西了。
他们打开饭盒,好像满有滋味地吃了起来。他们这群小伙伴瞧着,似乎他们吃的什么特别好吃的饭菜,凑近了一看,无非也是跟大家伙一样吃的咸萝卜干、腌酸菜头,倒是那个老头,有点不一样,有好几回,他饭盒里是稀溜溜的跟粥差不多的稀饭,没有菜,他就掰断半块糖片,放饭里搅拌几下,就一口饭一口糖地胡噜胡噜地吃了起来,让他们这群小伙伴馋得直流口水。
后来,有的小伙伴也如法炮制,用饭泡着糖片吃,没能吃得上的就撵着屁股问道:味道怎么样,好吃吧?
他就生气地嚷道:好吃个屌,哪儿赶得上咬着吃、舔着吃爽快,白白浪费了我一块糖片,那糟老头儿。
后来,也就过了一年左右,那老头就很少见到了,此后,渐渐地就再也看不到他到村子里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