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蔗场转到压榨间，从户外转到了厂房内。
在几乎一个足球场大小、高大宽敞、通透明亮的厂房里，他看到成套的压榨机械坚硬冷漠的钢铁身躯，连接着许多水桶粗的铝管，连接着长蛇形状的输送带，四五座半圆形如几个小山包似的、涂抹着蓝红颜色的压榨机，也连在一起，宛若一条多骨节的体形庞大的昆虫，此刻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手强按住了，正在剧烈但又纹丝不动地挣扎着，从它的腹腔里传出坚韧而浑厚的轰鸣声，似乎它身体里有某种神秘而巨大的力量撕裂着什么，搅拌着什么。
他被震住了。现代工业设备像一个蛮不讲理但又威严有度的强者统摄了他的内心，让他在它的面前心存敬畏。
以前他从远处眺望糖厂，除了高耸的烟囱、横陈在半空中的起重梁架，最能体现出工厂特色的建筑便是这个与别的建筑不同的又宽又大的上面有穹顶的厂房了。
他不止一次地想象过在这么个体积吓人的屋子里到底会装着什么样的机器，想不到，他首次目睹了真容，还是叫人望而生畏。
高速输送带将初步绞碎撕裂的甘蔗的断肢残臂，源源不断地喂进了压榨机长着钢齿铜牙的铁嘴巴里，压榨机似乎怕噎住似的吼叫一声，生吞下去的蔗渣仿佛引爆弹一样，引得后面几座连在一起像肠子一样的压榨机也一路爆响下去。
他站在工作栈桥上，看见从中间耙齿输送机穿过的蔗渣，已经血肉模糊得认不出蔗的样子，变成了棉絮状的一团团一蓬蓬的东西。等过一会儿，经过几道压榨，被生吞活剥，吃干榨尽的蔗渣便酷似机器拉出来的排泄物，从它的排出管道口源源不断地滚出来，颜色惨白、带着一点浅黄的蔗渣，泡沫一样地被倾倒在渣场上。
等再过了几阵子，它们被太阳稍微晒干一点，便又迫不及待地被投入到熊熊燃烧的锅炉的炉膛之中，化为灰烬，为这个厂子制造出热能和蒸汽。
这些热能和蒸汽又去煎煮着先前从它们身上榨取的汁液，经过几道轮回的火烧火烤，直至把这些糖桨煮炼成连六亲都认不出来的湖涂玩意儿。
压榨机、减速机嘶叫着，泵机呼哧呼哧地抽动着，不遗余力地扮演着绞杀蔗条子的凶手。整个车间于是充满一种冷静而肃穆的气氛。
有一瞬间，他的耳膜中激荡着机器硬砺的回响声，渐渐地，这声波犹如涟漪一样地荡漾开去，扩展，外延无边地扩大，形成了一个同一声源的巨大的场，如同一个宽阔无边的湖泊，便觉得四周安静极了，仿佛置身于一片辽阔的原野，唯一可听到的是轻风逗留在草梢上的细微的颤音。
他惊奇地打量着这个喧嚣又宁静的空间，师傅和工友们各司其职，默默无声地在栈桥上走动着，巡视着，在机器的操作台边静止不动地监视着，像极了默片电影里的一群木偶。
起初他也像一个被线牵着的木偶，如影随形地跟在一个工段长的背后，默默地观察着工段长的操作。
工段长也懒得开口，每完毕一个操作或根本就不是操作的动作，光是用眼神示意一下，仿佛打着哑语，他也就茫然地半懂装懂地点了点头。在这里，机器才准发声，人人都成了哑巴，机器成了主人，人变成了奴仆。
多么神奇的转换！如同翻过一页纸那样的轻松和自然。在现代社会，工厂是什么呢？工厂就是现代社会的一个厨房，它生产和烹饪现代社会所需要的一切东西，管着这个社会的吃喝撒拉，管着这个社会的胃，填饱这个社会无穷无尽、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欲望。
眼下，他就站在厨房里，像一个给大厨打杂的小工，打量着着这些杂七杂八、繁多但又井然有条、样子吓人但又派上大用场的厨房用具，触摸到厨房的心脏，洞悉它的隐秘之处，尽管他心底忐忑，惴惴然，但还是生出了一股子要掌控这些用具，操控这些工具，征服这些机器的豪迈气概。
他转到制炼车间，还在继续着这一番胡思乱想。
在分蜜工段，排成上下两列，几十个橡木大桶形状的离心机罐，犹如几十窝凶狠的马蜂在嗡嗡地轰鸣着，声音烦扰，嘈嘈营营，不绝如绳，如几十根蓬松的大麻绳，不断地撩挠着人的耐性。
那个时候，还没有那么讲究劳动保护，噪声污染的新鲜名词尽管上头听说过，但大多数人，譬如车间里的师傅、工友们还从没当回事儿。
日后他到了厂办公室，两口子闹掰、邻居打架，动辄就把这些家务事儿告到厂领导那儿去，把自家的隐私呀、臊得人脸红的肮里肮脏的事儿和盘托出，与厂领导分享，把厂领导看成比难断家务事的清官还清的官儿。
他一个留心，就发现他们大多是压榨车间或分蜜工段的工友，这才明白多半是给噪音闹的。他便向领导提建议，加装滤音设备，发放耳塞类防护用品。
厂领导尤其是林甘甜厂长，老早就对厂里职工那些鸡毛蒜皮的家务事烦得心里起毛了，乐见有个解决的法子，立即批办，每人每年发放耳塞3个。至于滤音设备，涉及到大额资金的使用，与厂房的改造、原有设备的配型等重大问题，还得研究研究，容后再议。
后来，耳塞是兑现发放了，冬天还行，权当戴个护耳，保保暖，不过到了夏季，大家伙儿都不戴着了，个别戴着的，只罩着一边的耳朵，仿佛只长着半边耳朵的兔子。用他们的风趣话说就是：一边保护，一边凉快。
但那阵子，他倒是挺感念这声音，声音让他安静，声音让他思绪如水，声音制造了一道屏障，如同一道无形的幕墙，隔绝了一些喧嚣，阻断了一些纷扰，他嘴巴自然是闲置了。他用眼睛去追逐工段长的动作，追溯每一个操作的步骤，也用眼睛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