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旧文人,常常谈个名教中自有乐地。这所谓乐地,就是陋巷,以箪食,瓢饮,曲肱而枕之,等等。于是这乐地里,产生了一个八字哲学,乃是“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其实,名教中人干的事,恰恰与这相反。孔子一车两马,周游列国,便是入世奋斗,苦求一生的人。颜回自然是最守贫最知命的人了,他在先生面前屡次表示,愿得小国而相之,以推行王道。又何尝以深居陋巷作为终身生活?
自十二岁作会了旧诗,便认识了一批自命风雅的斗方名士。后来在上海住法租界,大家穿一件破棉袍过冬。日无所事,在马路上大摇大摆走着。夜晚在亭子间里,哼出几首诗。次日亲送到《国民日报》去投稿,再溜一趟马路。“又得浮生半日闲”。肚子饿了,花三个铜板,在湖北老面馆里,吃上一碗洋村(此二字谐意不知对否?)面(应为阳春面——编者注),不管有味无味,反正把五脏庙修整了。路遇同志,一点头,就走到一块。沿路大谈哪路革命军要发动,哪位革命党要北上刺袁,慷慨激昂,旁若无路旁之人,岂止王猛的扪虱而谈。一天过了,明天仍复如此。那件袍子却未能与人相见,不能维持原状,油渍与破洞的增多,装点得旅客生活,每况愈下。但也不介意,见了穿得整齐些的家乡人,怕他回家走漏消息,故意洋洋自得,昂头说,有钱难买名士派。同乡不知就里,以为我们天天骂北洋军阀,骂袁世凯,大有来头,也许真是不衫不履的名士。好在革命党的《国民日报》上,常登着我们的大作,证明了不是无聊之辈,我们那名士架,是足以自节的。虽然有时经过三四马路,路旁不正经的女人,会骂我们一声瘪三,却也犯而不较。这,又是逋逃薮中自有乐地,深得安贫知命之道了。
钱这东西,最能戳穿西洋镜,有几位名士,不知哪里弄得一点钱,立即跑出法租界,另觅住所。唯一原因,是怕跑马路的布袍同志借钱,偶然遇到他们,有的穿了雪白的滩羊皮袍,有的也穿上了西装,时髦点,不问近视与否,架上一副那时风行一时的力克眼镜。因此,看这世界,也另成了一样,不骂北洋军阀,也不骂袁世凯(后来总说,不是变了宗旨,怕骂就让布袍同志粘着了),点个头就分道扬镳。自然,《国民日报》上,不易见他们的大作。他们已不闹名士派了。
君子曰:于此,可以吾为人之道矣。眨眨眼就是二十年。小伙子们,全成了老头了。时事的变化,真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当年溜大马路的朋友,墓木已拱的也有,坐汽车的也有。偶然在都郡街看到一位,闹了一个“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他穿了一件灰布棉大衣,散了一头半白头发风尘满面,颇有来自前方之象。问起来,可不是这样。他说:“还要到前方去,此处非久留之地。”我说,他老当益壮,他也自笑而存之。此后是常在街上遇到,他见我身上总是一件蓝布大褂,就笑着说:“有钱难买名士派,我们又恢复住上海法租界的精神了。”后来,有一个月不遇到他,我想,是上前线了。最后,还在重庆遇着,不过变了一个人,穿了一套薄呢短衣,外罩大衣,白头发也盖上了一顶细呢帽。手里拿了一根斯的克,在路上七搠八搠地移了脚下雪亮的皮鞋。我看他这副打扮,准是不上前线了,便笑问了一声:“听说你要到香港去,什么时候动身?”他答:“不,明天飞昆明。前面有个朋友等我呢,再谈再谈!”他追上前面去了,让我回想到当年在上海当瘪三,遇到穿绸衣的朋友那副神情。
“志士不亡在沟壑。”中年人喜欢回忆过去,也就拿了孟轲这句话,聊以解嘲。其实今日所见到的人与事,也就禁不住你不回忆。是否志士倒是不曾计较的。唯其能回忆,自己才能检讨自己一下。当年谈论革命,根本不要什么名士,于今抗战,哪里还有名士立足之地?回想到当年闹名士派,误人误己,则今日冒充安贫的君子,知命的达人,实在要不得,我以为苦闷就苦闷,无聊就无聊,干脆说出来,与身份毫无妨碍。不要学三家村学究的口吻,说什么“名教中自有乐地”。孔孟:“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别以为他是发牢骚,谁要在抗战社会里混了一年半载,他就会感到有发财之必要。做一件蓝布大褂,已非十张法币不办,便是颜回那甘居的陋巷,在重庆四郊,每间屋要月租三十元法币,房东大敲躲飞机者的竹杠,还要先交半年租金。不发财怎么混下去呢?
君子安贫达人知命?哪个孩子才相信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