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病五日,今天才好些。好些虽然好些,腰腿还不十分强健,只是揽着一条布被,横躺在那绿槐窗下一张破沙发椅上罢了。这个时候,正是中国词人所谓枣花香后,梅子黄时,窗子外面,是一阵子雨,一阵子淡黄日影,一阵子夹竹桃花清香,一阵子槐树叶子沙沙地响。平常对于这些事都不注意,病在床上,眼睁睁地守着一个窗户,都觉得增助许多呻吟意味。再一回头,面前茶几上,药瓶子,茶壶,饼干罐子,零乱无次地堆着,看见又使人烦恼起来。
病人睡觉,是没有一定时间的,一不愿意,闭着眼就睡了。醒了过来,槐树西边的枝叶,已照着一大片太阳。屋子里扫了一个地,茶几上的药瓶子,饼干罐子,等等,都挪开了,只有一壶冷茶。这又合了我脾胃的事。不知是谁,在桌上铜香炉里,给我燃上一根香,这时只好剩个半寸。正是茶冷香消,倒凑就了一团子诗意……
写到上面这个意字,我人就往后一倒,不能再写了。这是怎么说?原来这是今日午后一点钟的事,我看见窗外槐荫转午,对这小昼如年,却大作其袁安之高卧,真有些过意不去。勉强爬了起来,走进我那斗大的书室,打算扶扶笔。这一来不谈什么桑田沧海,至少也有些物因人重之成。书桌上的飞尘,不要用厚可积寸的那句套语,大概差不离一分厚。我叹了一口气,想我若是死了怎么样呢?自己估估量,坐是坐不起来的,我曾看见许多曾留学过日本的朋友,他能够一手拿纸,一手拿笔,凭空写字,我何不就在破沙发上试试,谁知这一试居然奏效。便在那茶冷香消,绿窗人静之际,要写一点病里的感想,不料起了一个帽子,人就倒了。
上面的一段,要算是帽子的帽绊儿,这应该写一段正文了。不过又有一层,须得交代。就是我倒了以后,怎样又坐起了呢?原来我那时一睡,直睡到日影西斜。揉揉眼睛,觉得精神好了许多,拧着电灯,看了一段《儿女英雄传》。觉得竟不乏,于是靠在沙发上,将被服盖了“两条腿”(无意中嵌上了一个书名,一笑),依此如法炮制,赓续日间的工作。
这是真正的帽子底下了。说什么呢,我第一感到作工的人,是不许病的。若是病了,手停口停,真不是一个办法。我又更进一层想,若是这时死了,身后萧条四个字的评语,更又不待盖棺论定。外国的卖文家,他们都有个储蓄会。平常大家都储款在会里,若是哪一个文人不幸死了,又合着身后萧条那句话,那么,会里就拿出钱来作抚恤费。我想,这事,中国上海、北京两地,有举行之必要。
其次,无病呻吟的这四个字,那是新文豪批评旧式文人的一个铁案。其实,无病而吟,照目下看来,倒不论什么新旧。有些人无病固然不呻,可是矫枉过正,几乎有病也不敢呻,那又何必?昔人说:时非南唐,人非重光,何必为悲天悯人之句,太平之时,可以这样说。以言今日,我们哪个不是岁月干戈里,家山涕泪中。不必有病,也就可呻,何况是有病呢。
昔贤说:丧欲速贫,死欲速朽,那是有为而发的。我却不问这些,很赞同这句话。一个呻吟病榻,一天两天不能好,又加上些子风雨交加的环境……
算了罢,我的意思只在敷衍一天的稿子,何必如此如此地写了下去,病榻上的感想尚多,等我把关于文学上,思想上,比较可以商榷的,明天坐起再谈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