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位皓发老妇,奕奕而来,筱美眼尖,喊:“陈婆,你老真准时。”陈婆,陈德芬是也。筱美于这位老人,印象极深。她初来于此,转悠半日,将工作室逛了个遍,每至一处,品头论足一翻,啧啧道:“这哪里是给人做衣服之地啊。想我几岁光景时,妈妈带我添置新衣,一老裁缝、一小布摊、一缝纫机,方寸之地,衣裳便成。你们这地宽敞明亮,舒适宜家,我索性住于此,晚上往大厅沙发上一躺,你看,成不?”筱美笑道:“你老说笑了。”忙转过话头:“你看看,钟意哪位设计师。”陈德芬推开设计师花名册,摇首道:“你们这地太过富丽堂皇,我不喜欢。若是粗皮陋地,倒合我意。”筱美一怔,摸不清南北,老人前一句犹想以此为家,这后一句怎就不喜欢了,前言不搭后语,礼貌性地笑道:“很是抱歉,未合你心意。”陈德芬叹道:“罢了,谁叫我喜欢黄永乐这个娃娃,她合我心意,这地也不重要了。”
永乐起身相迎,笑道:“婆婆,何必跑这么远,你上楼一敲门,我便为你量体裁衣,我再下楼一敲门,衣成送于你手。”
筱美欠身离去。
陈德芬白永乐一眼,道:“你是想我一辈子闷在家中,坐井观天,不见世面。”
永乐笑道:“我是看你来回奔波折腾,辛苦!”
陈德芬道:“啥叫辛苦,是你们吃啥厌啥,玩手机、耍电脑;还是我们啃树皮咽粗康,挑粪担粮,上山下溪。”她忆及年少生活,不由泪目。
永乐由衷道:“当然,你们辛苦!前人开天辟地,挥汗如雨;后人坐享其成,身在福中。”
陈德芬冷笑道:“身在福中,你们知福惜福吗?你们是溺在福汤中啰。风一吹雨一打,头缩进福壳中,喊爸爸妈妈遮风挡雨去。你们受不了风雨、受不是委屈,是脆弱还是矫情,爸爸妈妈凶颜厉声、同学无理戏谑、老师教学严苛,但凡不顺心顺意,不干了,翻窗越楼、喝药自戕。”她连连喟叹,又道:“我呀,这一辈子,如你们一般,不知死过多少回。九死一生,生是为啥,为活着,活着为啥,为尝尽人生百味。”
永乐见老人皱褶的脸上,未有沧海桑田的悲喜苦乐,眼眸如井水幽深静谧。这张脸恍然成了外婆的脸。外婆的一生,又何尝不是风风雨雨,妈妈在世时,偶尔言及。外婆十二岁时,父母双亡,孤身一人,住在灌风漏雨的茅房,自食其力,饿一顿饱一顿,竟也长在成人、成婚、成母,就在外婆成为第三个孩子母亲时,丈夫替人修补墙头,不幸失足跌落而亡。这一年,老三夭折,次年,老大患病离逝。岁月静好,外婆近古稀之年,噩耗复临,痛失爱女。外婆的苦楚磨难,从未听她诉之。世人之心,皆是肉长,岂有不痛、岂有不苦。
陈德芬见其眼泪扑簌簌滚将下来,湿了衣襟——她不知这是郭韵迪杰作,柔声道:“我把你说哭啦,你别对号入座,你不是好逸恶劳之人,更不是畏惧风雨之人。我愤世嫉俗过头了,不好的呢也只有一小部分。”语气中了无先前的锋芒锐利、咄咄逼人。
永乐抹着眼泪,笑道:“我是想外婆了,想她就在身边。”
陈德芬道:“你不能呆在她身边,就把她接到身边。”
永乐道:“我妈妈成家有房时,念外婆一生劳苦,想接她同住,外婆摆手道:‘孩子,我就是一棵百年老树,根绵延百里,一移根断,树也没了生机。’”
陈德芬道:“人一老,喜欢念旧,旧人、旧事、旧物、旧地,这些啊,都是根。”顿了顿,道:“永乐,耽搁你时间了,我一闲唠就没个完,别因我毁了你工作,不工作,吃啥喝啥。你照工作程序走着。”
永乐道“我先给你量尺寸。”左手肩头、手掌犹未触及软尺,已然疼痛,只得右手单手量了。
此时,赵倩芝回转,接过软尺一端,道:“陈婆,我来为你量好么?”
陈德芬见永乐手掌白色纱布泛红,想是伤处犹流着血,道:“一个尺寸,谁量都一样。”复向永乐道:“你赶紧换掉湿衣服。你又是受伤、又是哭鼻子、又是湿衣服,你外婆想老都老不了,恐有千岁万岁好活。”
永乐依言换衣。
赵倩芝一丝不苟的量下尺寸、记录老人所喜厌颜色、着装场合云云。
陈德芬见永乐换装而出,道:“永乐,别让我走后门,该昂贵就昂贵,难得奢侈一回;该等待就等待,守得云开见月明,我想这是等待最好的回馈。我先走了,别送。”话音一落,奕奕而出。
一位又一位衣者,送走末位衣者,已过正午,赵倩芝肚腹“咕咕”鸣叫。
永乐笑道:“饥饿的声音。”
赵倩芝道:“我们去吃‘深巷米线’,鲜辣爽口。”
永乐道:“你多吃一口,替我尝尝。我呀,已然习惯‘万有小菜’的口味。”
永乐缓缓来于一楼饮水小屋隔壁——积香食堂,其为室员、衣者服务,狭隘地说,专为衣者服务,他们远道来此,随时随刻可来享用美味。于其室员,便无此温情熨帖,过时不候。今日午餐超时一刻,永乐唯求助于万有小菜,电话是黑娃接的,黑娃答:“二十分钟到。”
永乐见堂内,六位衣者轻声细语、享用午餐。
黑娃依时而来,见永乐依坐而坐,置菜揭盖,桌上一片热气腾腾。
永乐迫不及待动筷裹腹,吃上两口,咀嚼放慢,味不如昔,刀功不如昨,丝非细如丝线,片非薄如蝉翼,非六舅公之手。亦非挑剔,六舅公乃疱丁好手,厨艺非凡,一般厨子难于企及,寻常之人更是望尘莫及。她问:“黑娃,你做的?”
黑娃失望道:“你吃出来了,没有师傅的好,对么?”龙万有在厨技上传授点拨于他,是以称其为师傅。
永乐心中想:“他离六舅公犹有数步之遥。他年轻有为,稍以锤炼,比肩于六舅公不在话下,更有可能有长江前浪推后浪之景象。”她本非挑食之人,遂吃得津津有味,道:“你和六舅公的各有千秋、各有味道,六舅公的味是外婆的味,你的味是新味,叫独领风骚。”
黑娃得寸进尺道:“请你以后捧我的场。”
永乐一惊,问:“你已出师、自立门户?”
黑娃道:“今儿一早,师傅接到家人来电,说其父亲,我称为师公,不慎摔了一跤,在医院躺着,叫他速速赶回。师傅心急,转身便走。我姐一把抓住他道:‘你换下厨衣,再走不迟。’又向我道:‘我一同回去,二叔(龙万有父亲)将我姐弟带来锦城,寻得活计。这恩德,我得当面致谢。你开着店门,正常迎客,不过你得告知来客,万有不在,菜肴均出于你手。’我佯作不情愿地答应,心中暗喜,今终可学以致用,大显身手一翻。”他谨遵姐姐之言,向来客详明菜肴了于他手,唯永乐例外,欲通过其反应,判定自个儿厨技如何。不曾想,得到另一番赞美。
永乐关切一问:“二太公伤在哪里?重不重?”
黑娃道:“还没有音讯。”忽地,他起身道:“我得赶紧回,店门开着,食客犹在。”
永乐心想:“二太公身子精壮,定能履险如夷,不会有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