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巅紫罗兰十次绽放,时而提前、时而延后,永乐皆未错过。昨日,她犹在塘畔小院,度过二十七岁生日,和外婆、恩恩。言及恩恩,她嘴角不经意扬起轻柔宠爱的笑容。
想起初见恩恩的模样——一双眼睛、黝黝黑亮,定是这双眼睛,轻易捕获外婆的心。
外婆于玉米地发现襁褓中的恩恩,陪伴他的还有一张写有生辰时日的纸条,他是被父母遗弃于此。
外婆抱起恩恩,怜爱道:“孩子,爸爸妈妈不要你,我要你!”
外婆抱着他轻若羽毛,见他瘦骨嶙峋,脸色发紫,唇色发白,这哪里是二十多天的宝宝,明明是一位奄奄一息的垂危病人。
外婆顾不上拔草,转身往刘生德家跑来。
刘生德稍作检查,摇首:“龙婶,放弃吧。他父母想必也是无奈,不得己而如此。”
外婆不甘心,缝好衣裤,给他换上,买来奶瓶奶粉,喂食于他,他饿想吃,但吃多少吐多少,基本上没吃。
外婆不顾舟车劳顿,千里迢迢来到锦城。于锦城求学的永乐已然等候在车站。未作休息,风尘仆仆奔来希望之地——锦城医院。不得人所愿,号未挂上,当日已满,专家教授预约号已然排至一两个月后。缓不济人,只得挂明日现场号。
永乐欲将外婆和恩恩安置于小旅馆。外婆挥手拒绝,外婆知道,恩恩的病不轻,不知将要耗费多少,能省则省,拣一个角落的条凳坐下。
永乐天黑便排队于门诊大厅挂号窗口的首位。她时而眺望外婆和恩恩,恩恩时时哭啼,引得周围人侧目不悦,有人厉声斥责,外婆点头哈腰,连连赔不是。
那些人欺外婆年迈、凌恩恩稚弱,永乐见不得此景,踏步而去,踏出五六步,余光中瞥见排在她身后的西装小伙趁虚而上,占了首位。小伙此举,令她登时清醒,孰轻孰重,不言而喻。那些人不德之言,不足挂怀,恩恩看上病,方是重中之重。她退步欲回首位,小伙装作未见,她睖他一眼。小伙见她眼中噙泪,却威仪凛然,有不可冒犯之意,他垂首退让其位。
不负永乐通宵达旦的等候,恩恩看上了医生,进行一系列检查之后,终闹明白折磨恩恩的罪魁祸首——先天性心脏病(具体是什么类型心脏病,有些专业,说不上来,知大意如此),难怪,恩恩每每哭着哭着,喘不过气,眼睛翻白,看着令人揪心不已,不一会儿,他安静了、睡着了(其实不是睡着,是休克或者是昏厥)。
医生是位花甲老伯,厉声斥责永乐和外婆作为家长的不为,又言孩子需动手术,孩子幼小孱弱,动手术无疑是冒险;但不动手术,已然宣布孩子死亡。他命令道:“立刻住院、立刻手术,给孩子一线生存的希望。”
电脑桌畔的护士开具住院单,冷然伫立着的两位护士中的一位将其递于外婆手中,催道:“速速办理入院缴费。”
外婆问:“得缴多少费?”
护士答:“总共花费大约十来二十万。”
外婆一听,天价!这真是要人命哪!卖房卖地,也不够啊。她回转身,绝望而喊:“医生……”
永乐扶住外婆,痛喊:“外婆……”她知道外婆欲跪求于医生。她扑跪于地,跪行于医生,请求道:“医生,请你先做手术,所耗费用,记好帐、算上利息,我还有两个月毕业工作,便慢慢还上。”她于锦城求学近四年,成绩优异,所得的将学金、校外参加各项大赛的奖金、放假勤工俭学挣来的钱,皆用于学杂费、生活度用。斯时,突然需一笔不菲费用,于她一介学生来说,委实比登天还难。
医生见她说得诚恳动人,和蔼道:“孩子……”
伫立着的两位护士,知医生仁心慈爱,前不久以自个儿名义为一个病危者担保,病危者得以救治,其家人亦振振有词,说一周内凑齐差欠的费用。病危者康复,家人携其偷偷出院,已然不知踪迹,差欠的费用亦遥遥无期了。遂两人相顾,不约而同喊:“下一位,二十二号。”
一人架起外婆,一人架起永乐,往外送。一人犹抱怨:“医院是医院;不是银行,可借可贷;不是慈善,善心救助。”
出得门诊大楼,两人方放手而去。
永乐见外婆愁云笼罩、老泪纵横,怀中的恩恩嘤嘤低哭,一老一小,同声哭泣,老的为费用昂贵,小的为病痛折磨。
斯时斯景,永乐如临火海,心如刀剜。她竭力冷静,想起爸爸,爸爸或许能伸于援手。她于外婆手中替抱过恩恩,道:“外婆,我们给爸爸打电话,请他……”
外婆怅然失神,好一会儿,方道:“永乐,还记得我让你给爸爸写信那年吗?”
永乐点首,当然记得,那年那夜,明月夜,和灿烂永别。
外婆道:“四个月后,若梅打电话来,告之你爸爸罹癌而逝,她已将其安葬,劝我们勿悲勿痛……”那一年,灿烂也去世,外婆不知如何开口向永乐言及父亲病亡,一拖再拖,拖至现在。
永乐心中痛喊:“爸爸,我若守于你身旁,乖巧听话,像你一般接纳爱护你的新妻,你就不会……”
恩恩的啼哭又起,愈来愈微弱。
永乐一惊,感到这孱弱的小生命在手中随时会消失,她不及悲悼爸爸,将恩恩还于外婆手中,道:“外婆,我给许老师打电话,她定能帮助我们。”
许老师,姓许名如月,永乐大一时担任其绘画老师(因自创工作室和学校两头兼顾不过来而离职),她惊艳于永乐的画作,线条轻盈翔动、色彩鲜艳明亮、构图窈窕深邃、立意幽幽清远。且上课提问,总爱点名她来回答;两人下课亦时时碰头,亦师亦友,坐于校园长椅上,娓娓长谈。
永乐见她慈眸善目、亲和易人,心扉轻易向之敞开:新校不适、挂念外婆、怀念妈妈、萦念灿烂。
许如月静静聆听,感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她有一女儿,和永乐同年同月不同日。女儿十七岁那年,外出游玩,惨遇八级地震,天地摇晃、山崩地裂,女儿不由自主地滑向好似深渊的裂缝,慌乱之中,抓住裂缝边缘的树根,整个人垂悬于空中,往下一看,漆黑不见底,欲攀延而上,却无处着力,开口喊:“爸爸、爸爸!”爸爸(许如月丈夫)闻声寻来,匍匐于地,一把抓住女儿双手,双足后退,乱石磨破脸颊。女儿见爸爸的脸血肉模糊,失声哭喊:“爸爸,请你松开我的手。”爸爸哪里肯,沉声道:“孩子,只差一步了。”父女齐心协力,攀上裂缝小平地,两人相拥。忽地,裂缝小平地连带着父女瞬间沉陷,沉入黑暗、沉入深渊。许如月原计划与父女同往,临时工作有事,遂变更计划,不能同往。引得女儿不满嘀咕:“妈妈心中,工作首位,女儿丈夫排最后最后。”此是女儿最后说的话,也是诀别,更是心中之痛。一眼见着永乐,心生喜欢,宛似女儿犹在身畔,青春鲜活、明亮动人。
门诊大厅内,一袭蓝影匆匆闯来,此人正是许如月,举止娴雅,风仪端庄。她接于永乐电话,听得外婆捡回恩恩、恩恩病危无钱治疗,速速而来。
师徒二人相拥,许如月虽不再担任永乐的绘画老师,两人素日也有联系往来。
许如月见过外婆和恩恩,四人同往入院窗口办理相关手续。
窗口中的工作人员,道:“就诊卡是黄永乐,而住院单上二十七天的未署名的小男婴,小男婴名叫什么,补办就诊卡。”
外婆拉过徐如月的手,“徐老师,请你给这孩子取个名。”
徐如月微微沉吟,复侧望永乐,道:“恩恩,黄能恩。”(恩恩此时方有名,之前用之,便于叙述。)
永乐知其用意,外婆年岁已高,照顾恩恩,任重道远,唯她担当!
恩恩住进病房,次日手术,手术长达七个小时,外婆和永乐度日如年,无不惴惴。
手术门推开,恩恩又被推进重症病房观察,之后两日,他被抢救三次,医生和护士于他床畔碌碌不休。
外婆和永乐空悬之心不得安放,两人互握着手,均感到对方忐忑、惊悸。
又两日之后,恩恩熬挺过来,转入普通病房。头部的输液针,胸口至腹部的伤口,惹得他哇哇不已。外婆直抹眼泪,永乐亦不禁潸然,恨不能代其躺于病床承受疼痛。
邻床四岁男孩递来绘本《逃家小兔》,热心肠道:“我做完手术也很疼,妈妈给我读《逃家小兔》,我听着听就不疼了。阿姨,你给小弟读一读。”
永乐谢过男孩,不管恩恩听不听、看不看,将书执于其可目及之处,朗声而读:“从前,有一只小兔子,很想要离家出走。有一天,他对妈妈说:‘我要跑走啦!’……”
复读数遍,恩恩哭声渐歇,黑溜溜的眼睛,随图骨碌碌的转动。呵,他看得清、听得懂。乃至往后的岁月里,他指名要听《逃家小兔》,百听不厌,永乐亦百读不倦。
恩恩出院,徐如月前来送行,将一个大红包塞时恩恩怀中,以示祝贺。她知若直送与外婆,以其朴实无华的性情,定会婉拒。
外婆回想恩恩求医、无力支付高昂费用、医院拒之、徐如月慷慨相助,眼下恩恩痊愈,一时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动情落泪道:“徐老师,你的大恩大德,我们穷其一生也报不完……”
徐如月握住外婆的手,笑道:“外婆,你才是恩恩真正的救命恩人。你善心厚泽,是恩恩的福气。我不过成人之美,尽绵薄之力,哪须言报,更不用萦怀挂心。”
恩恩睡饱,睁开眼见蔼然微笑的徐如月,注视片刻,欢笑出声。
外婆乐了,“恩恩认得徐妈妈!”恩恩受外婆影响,其会言语时,亦称徐如月为徐妈妈。
三人回到塘畔小院,外婆寸步不离照顾恩恩。永乐忙于上恩恩户口,于村委会、镇派出所辗转奔波,数次未果,总差莫来由的证明。
村长见了,拍桌而起,揣上村委会公章,同往派出所。
不知是被永乐勤恳跑腿所打动,还是威慑于村长的铁面怒颜,派出所工作人员,终递出表格,让其填写。
永乐填到“父亲”一栏,停笔犯难,欲想跳过,又见备注“必填”,遂提笔写上“李灿烂”大名。
村长好事一觑,明知故问:“灿烂还在吗?”自答:“不是不在了嘛。”
永乐道:“我知道,他不在。”
村长深谋远虑,担忧道:“你这‘父亲’一栏填了,莫将来惹事端。你大学毕业,工作落实,总得寻个好男儿嫁,好男儿一看这户口,嫌你有夫有孩,夫非婚娶之夫,孩非亲生之孩。你干嘛往头上扣呢,好好一个闺女!”
永乐反问:“灿烂不是好男儿吗?”
村长道:“他是,但他已然不在于世。”
永乐道:“我当他还在。”语气中,有无穷思念、无穷酸楚。
村长见她倔强执迷,唉唉叹息。
永乐上好恩恩户口,又安装电话,以备日后为恩恩阅读,其时,劳烦外婆翻书页。再收割小麦,幸有刘生德夫妇、村长夫妇前来相助,不足半日便收罄,外婆只需日后晾晒。
永乐启程返校,候来蔡银花爽朗的笑声。她拣了一个靠窗位置,回首处,外婆怀抱恩恩,佝偻着身子,追了一步又一步。她泪水泛滥,待报得大恩、攒足生活之需,将和外婆、恩恩,不再有别离!
毕业如期而至,海内外如雷贯耳的服装行业、服装设计工作室,争相开出优越条件,邀约永乐,她一一婉拒。她才华横溢,备受青睐。盖毕业前一月“云裳设计大赛”中,她初露锋芒,她简约明亮、清新空灵的风格,独树一帜,斩获银奖。
座下嘉宾约翰·伯尼热情主动,以字正腔圆的中文说道:“永乐,请加入我的团队,我们携手画衣绘裙。”
永乐调皮道:“到你那儿,飘洋过海,得费些时日,我不愿离外婆太远。”
伯尼一怔,未想被拒,他乃海外时尚、服装界领军人物,每日每时,主动请缨入其麾下的设计师成千成万,他不屑一顾。且永乐例外,布料、针线,于她手中化作纸张画笔,她仿若一位丹青妙手,挥毫泼墨,看似无心,巧工已然在她云淡风轻、闲情雅意的举手投足之间完成。他不愿错失这枚珠玉,不甘心道:“随时欢迎,随时恭候。”
永乐迈进如月工作室,敲开主聘人徐如月之门,依程走序,竞聘成为如月工作室服装设计中的一员,且接受为期一年设计师助理的砥砺考核,方转为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