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日之后,寒风呼啸,铅云垂野,昏昏有雪意。
后山山巅东北角,新添两座坟冢,一座立有石碑,碑上“许自友之墓”五个大字首入眼帘;另一座无碑无名,一堆黄土而已。
永乐伫立于无名坟冢前,默然不语,脑中空白,不敢思量……
此时,一位黑衣女人,徐徐而来,手捧两束白菊,分放于两座坟冢前,各深鞠三躬,默立一瞬,好似与坟冢主人倾诉交谈。她回转身,望向永乐,大风呼呼卷飞她头上的黑帽,一头白发随风张扬,一脸憔悴、一脸沧桑。
永乐认得她是灿烂的母亲许文凤,弯身拾起足畔的黑帽,递于她,问:“凤姨,灿烂呢?”
许文凤,接过黑帽,挽起白发盘于帽中,好似自言自语道:“你是清雅吗?你和清雅真像。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快乐又美丽。光阴荏苒、沧海桑田,她万万想不到用生命换来的丈夫,转头已然是他人丈夫,她不过是他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她千舍万舍也舍不得的女儿,也只得和老母亲相依为命。”
言及妈妈,永乐心中一阵痛楚,但不满身为妈妈好友的她闲话消遣妈妈,是以顶嘴反击:“我妈妈带着快乐美丽的记忆而去。之后的快不快乐、美不美丽,皆与她无关了。你编排感叹他人人生,那你的呢?”
许文凤悲凉一笑,凄然道:“死去比活着好,死去万事成空,活着受尘世苦痛。我比她苦!我年少轻狂,自以为真爱无敌,却被真爱伤得体无完肤,黑暗将我吞噬,我看不到一缕阳光,直到星灿和星烂的出生,两个小天使,让我重新对生活有了眷恋。星灿,乖巧孝顺、勤奋自励。纵使筚路蓝缕,也阻挡不了他一往无前的脚步。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音乐道路,一片光明。他光明的人生才开始,上天忌妒,一场大火……”顿了顿,道:“不,不怪上天,怪我!我是纵火犯!我为何要和星烂吵呢,我为何不对他耐心些、宽容些,我为何不听从他的呢,我为何不相信他一回呢,我为何拂袖而去呢,我为何踹飞庭院中的火盆,火盆中火炭为何飞散于屋檐下秸秆堆中、熊熊燃烧起来……”她仰天嘶喊:“苍天在上,你见不得我好,你要惩罚,冲我好了,何苦为难我的父亲、我的孩子……”她泣不成声,哭声中无穷尽的悲苦、无穷尽的悔恨。
永乐听她哭得万分悲恸,欲寻言语安慰,却觉任何言语皆苍白无力。
过了良久,许文凤恻然转身,蹒跚而去。
永乐切切喊:“许姨,灿烂呢?”
许文凤止步,感慨道:“初次心动、初次喜欢、初次爱恋,总有不舍。我和清雅,义无反顾、舍生忘死,不过换来背叛遗忘,我们是前车之鉴。尘世中的红男绿女,哪还有真爱?你年纪轻轻,花一样的年龄,为自己过活,忘记灿烂。”
永乐摇首:“我不要忘记!”
许文凤道:“一个不在世的人,给不了你美好幸福。”
永乐惊惧道:“那晚,被救的是小灿,而这无名坟冢便是灿烂……”
许文凤哀叹不语,黯然下山。
永乐瘫坐于地,心痛如刀割,指甲深入皮肉,鲜血渗出,鲜红点点。
此时,狂风怒号,大雪骤至,纷纷扬扬,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
永乐身上积上厚雪,她于身外之物全然不知,她疯似地爬近灿烂坟冢,双手刨开厚雪,血染白雪,红白相映,鲜艳夺目。
凛烈的寒风灌进她的脖颈,积雪濡湿她的头发、衣衫,她浑然不觉一丝寒冷。
她千遍万遍地想着鲜活的灿烂,嘴角漾着明亮轻快的微笑、吹着清脆悦耳的口哨、于教学楼三楼走廊畔深情俯眼、于她教室窗畔痴痴凝望、于学校门口默然等候、于石桌畔苦思如何落败、于山巅上随风筝飞奔。他的一切一切,她都知道,只是其时未细细思量。
她环顾四周,风物依旧,却不见灿烂。她顿感天地之间,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情种于心,方然苏醒,殊不知天祸突临,灿烂倏然离逝,一番情思,不及倾诉,真是君生爱意我未觉,我生爱意君已逝。
她悲伤过度,晕厥于坟头。不知过了多久,悠然醒转,刨却积雪,抓握黄土,轻喃道:“灿烂,你不会孤单,未来某日,我在你身畔,我们同看日月星辰、共待紫罗兰花开、俯瞰山下的池塘……”
她起身,踉跄下山,行于石桌畔,见桌上的棋被白雪覆盖,坐上石凳,不顾凳上湿冷,拂却白雪,棋局显露,此局便是那夜星月之下,两人未弈完的棋局,棋局犹在,空待主人归来。
外婆探头张望,一惊,见她脸色如纸苍白,全身湿透。忙拿伞欲为其遮挡飘雪。跨出门槛,心疼喊道:“永乐,我的永乐,我的孩子,我的小祖宗,大雪天,怎将自个儿淋冻成小冰人。”外婆走得急切,三步作两步,左脚格绊住右脚,滑倒于雪地,不顾左膝盖处剧烈疼痛,犹不忘为永乐举伞遮雪。
永乐猛然惊觉,起身欲扶外婆,岂知双腿无力、软跪于地,眩晕袭来,眼前好多个外婆晃动不已,她命令自己:“我不能倒下,不能让外婆操心,不能让外婆担心,不能让外婆忧心。”她竭力挪近外婆,喊道:“外婆。”
婆孙俩相互搀扶回屋,外婆欲步于东厢房为永乐拿衣替换,却被永乐紧拥入座。
永乐捶捶外婆肩背,连连问:“痛不痛?”复捶于左膝盖处,外婆“唉哟”一声,永乐忙挽高裤腿,见膝盖处青中泛紫,说道:“我喊二叔。”言毕,已拔腿而出,顾不上外婆的喊:“永乐,先换掉湿衣。我没事,擦些酒便好。”
外面,风雪未停,满园琼枝玉树、满池玉花翻飞。
永乐无心赏景,穿过三丛竹林,请来刘生德。
刘生德医术精湛,总能药到病除,村中上下、附近村镇、远至县城的人,慕名而来,欣慰而去。他细细检查,涂抹上药,道:“皮肉之伤,休养就好。”
永乐连连道谢,送之于门外折回,顿觉寒冷无比,方入室换衣。
一番折腾,两人吃上了午饭,却已然是早晚饭时间。
永乐食之无味,且怕外婆嫌她吃得太少,大口刨于嘴中,却难于下咽。
外婆见她神色萧然,盖灿烂离逝。每每见她言及灿烂,又或和灿烂在一起时,眉飞眼笑、灵动可人。外婆心中想:“上天带走永乐妈妈,念她茕茕可怜,且带来灿烂。”斯时又狠心带走灿烂,敢问:“上天若有情,何以忍心。”外婆压却愁绪,轻声道:“我外出找你一圈,巧遇文凤,得知灿烂不在了。”顿了顿,道:“万物有生有灭。你看,一片片雪花,盈盈飞舞、轻然飘落、凝冰化水,短暂美丽,心无离别,只盼喜爱它的人,静待下一场雪、下一片雪花。”
永乐知外婆苦心劝慰,将灿烂当作雪花,心中且想:“下一片雪花再美,我亦无心再赏,有灿烂这一片已足矣!”
永乐饭后,蒙头大睡,恍惚之间,置身于一片汪洋大海。她游得筋疲力尽,双手停止滑动,身躯蜷缩成团,放弃挣扎、放弃希望,心中一片祥和宁静。
此时,一个千思万念的声音于耳畔响起,“永乐,永乐,不能睡!”
永乐蓦然醒来,喜极而泣,喊道:“妈妈!”
妈妈将永乐带离水面,攀上一块红色大礁石,擦拭她脸颊的泪水,笑道:“永乐,长大了,不哭了。”
永乐偎进妈妈的怀中,撒娇道:“我不哭、我没有哭,我是高兴!”
忽地,闪电划过,雷声轰隆,乌云压海,大雨倾盆。以红色大礁石为界,西边,却另一番景象,天气睛好,金色光华覆海,海面平如明镜,水气袅袅上升,化为旖旎彩虹。
一叶小舟于东边暗海处随汹涌波涛颠簸而来,妈妈跃上小舟,不舍道:“妈妈,该走了。好孩子,记得,游向有阳光照耀的地方。”
方相聚又道离别,永乐不依,“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不要和你分开。”
言语之间,小舟载着妈妈已然去有数十米之远。
永乐见妈妈愈去愈远,一时情急,纵身于大海,见妈妈和小舟模糊成黑点,终没入黑暗。她犹不放弃,朝着妈妈的方向,奋力游划,风急浪高,巨浪拍打着她,将她掀入深海处,眼中、鼻中、口中灌满海水,手脚僵木,不听使唤,睡意沉沉,盍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缓缓醒来,已然在一块黑色礁石上,离红色大礁石有十来米之远,礁石上多了一个人——灿烂!
灿烂笑道:“黄丫头,你游错方向了,你得游过红色大礁石,那边有阳光、有明亮、有欢笑、有希望。”
永乐指于妈妈消失之处,问:“暗海的尽头是什么?”
灿烂举目眺望,一片茫茫,答:“绿洲、山谷、火海、深渊,皆有可能。”一只色彩斑斓的蓝鸟翩然飞来,栖于他肩头。
永乐问:“你将去往何处?”
灿烂答:“暗海的尽头。”
他和妈妈皆而往之,永乐牵起他的手,笃定道:“我和你一起去。”
灿烂肃然道:“暗海的尽头,并非我想去。我最向往的是游过红色大礁石,沐浴于金色阳光中、嗅闻着芬芳的空气、踏足于松软的泥土中,小路绵延于远方,我便向远方而去,一步一步,走得缓慢从容,沿途风景,一一入眼……”
永乐见他悠然神往,遂掉头转向,道:“我们一起游过红色大礁石,游向有阳光照耀的地方。”那时,她又折回寻于妈妈,将妈妈带离暗海。
灿烂柔声道:“好!”他抚拍肩头蓝鸟,说道:“去吧,随心而飞。”声音中饱含离别之意。
蓝鸟轻啄他脸颊,唧唧哀鸣,依依不舍,盘旋起飞,飞过红色大礁石,飞往明亮、飞往阳光,触及光亮的那一刻,却幻然为虚无。
永乐一惊,豁然明白,黑暗中的一切,妈妈、灿烂,于阳光下,皆化为乌有。她却步了、退缩了,她不要他们化为乌有,她宁愿化为乌有换回他们的存在。她攥紧他手臂,止步不前,毅然道:“我不要你和蓝鸟一样!”
灿烂见她惶惶惊恐,遂将她双手握于掌心,笑道:“以往,我总盼望你长大,盼望与你同心同步,盼望于不经意间实现。我不愿成为黑暗中一介无所事事的游物,新的盼望已然来临——和你游向阳光,纵使化为虚无,也无怨无悔。你便是我,你的腿便是我的腿,你的眼便是我的眼,皎皎明月、熠熠星辰、磅礴日出、瑰丽晚霞、似锦繁花、葳蕤草木,但凡有好风物,你多看一眼,那一眼,便是我的。”
永乐见他神色安然,换位思量,她亦会如斯选择。
四目相对,两人心意相通,手牵着手,并游于海中。离光亮有一步之远,灿烂双手将她推向阳光,恬然而笑,笑中有泪。
永乐不停歇、不回首,泪水滂沱。他的音容笑貌、神情举止,定格于心,今生难忘。
永乐睁开泪眼,见室中有外婆、刘丽英、龙万有,三人神色皆忧忧关切。
刘丽英欢呼:“外婆,永乐睁眼了,醒了!”
外婆一瘸一拐,近于床畔,触及永乐额头,笑道:“不烫了,饿了吧,吃下饭菜,就有力气。”言毕,一瘸一拐往灶房而去。
永乐喊:“外婆,你的膝盖……”
她声音微弱,外婆回首看见了亦听见了,笑道:“早好了。”这些时日,哪里顾得上膝盖之痛。三日前,永乐淋雪受寒,高烧不断,刘生德踏断门槛,往来数趟。外婆夜夜未眠,照顾于床畔。龙万有得知跑来,虽帮不上大忙,却寸步不离,困了便搬椅一坐小憩片刻。刘丽英下雪次日,想念好友,打电话来,龙万有接之,告之永乐卧病于床。刘丽英问为何。龙万有猜测,因灿烂,一场大火带走灿烂和他外公,留下其胞兄星灿。刘丽英问讯,马不停蹄赶来,伴于好友身畔。
龙万有紧绷的脸柔和下来,有了笑意,端来水杯,递于永乐。
永乐接过水杯,一饮而尽,顿觉意识清醒、口舌利索,问丽英:“我睡了多久?你为何在这?”
丽英索性坐于床畔,簇拥于她,笑道:“我想念你便来了,前脚刚进屋,你便醒了。我们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永乐听得迷迷糊糊。
外婆备好饭菜,笑喊:“开饭啰。”
四人围桌,笑语晏晏,轻松欢畅。
外婆的饭菜可口养人,永乐体力恢复,征得外婆同意,请于村中石匠,为灿烂匠造石碑。
石匠问:“有何特殊要求。”
永乐摇首。
石匠问:“墓主之名。”
永乐答:“灿烂。”
石匠问:“立碑人。”
永乐心中一阵酸楚,答:“黄丫头!”今生再亦难闻有人如斯叫她。
碑立于墓前,永乐望碑而叹,叹息中有疼痛,疼痛之处,有一抹紫罗兰,紫罗兰华美绽放,为灿烂,送去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