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已然五年,永乐斯时正身处如月工作室第二层左数第九间方寸天地。方寸天地是门号,每间房皆有独立门号,诸如闲云野鹤、驰骋四海、落英缤纷、晓扣柴门、图南天池、凌云九霄……房间内又有三小间,首间为设计师助理而设;次间设计师办公之地;末间陈衣试衣之处,永乐称之为缤纷天地。
永乐依窗而望,工作室正门有偌大广场,广场中心有花苞喷泉,喷泉东,藤萝蔓延而成的绿亭,亭畔有桂树,桂花开得正浓,桂馥秋风中,流香送鼻,勾起无限遐思,是离愁、是寂寞、是眷恋、是深情……别是一番滋味涌入心中。
她推门下楼,绕泉来于桂树下,随风旋转、花落沾衣。
绿亭处,缓缓走来一人,好似灿烂,高鼻薄唇、眼眸深邃,脸上多了一分冷毅沧桑。
永乐一怔,无数个午夜幽梦中,尽是灿烂。梦醒处,一腔相思无人诉,只得言向天边月。斯时,是梦非梦,非梦是梦,她已然不顾,奔往灿烂,伸手欲触摸那张渴望已久的脸,手却又收回,她怕,怕一触及他,他便消失不见,如无数夜梦中那般。她退回桂树下,笑喊:“灿烂,瞧你这般神情,是谁惹你不快?”
灿烂冷然伫立,不言不语。
永乐道:“是我吗?”
灿烂冷然伫立,不言不语。
永乐道:“你是怪我在梦中没有追上你吗?也不能全怪我,我是跑得太慢,但你跑得太快。我追着你背影跑了又跑、喊了又喊,你不停步、不回首。”她眼中盈蓄泪水,依然笑道:“今天换你目送我背影,换位感受我目送你背影的心情。”言毕,转身离去,方出得几步,蓦然回首,见灿烂纹丝不动,眼中泪水滴落于胸前,湿润胸前桂花花瓣。
她复转身,回于方寸天地,稍整仪容,心绪渐宁,恢复设计师本尊——从容冷静、果断不疑。
“笃笃”门被轻然敲响。永乐朗声道:“请进。”
一黑衣人推门而入,两人相顾,惊诧不已。永乐心中想:“今日灿烂面容轮廓清晰真实,莫非不是梦,是……”
黑衣人彬彬有礼道:“你好,我是李星灿,请问是黄永乐设计师吗?徐姨不在,便让我来于此。”
永乐恍然拊额,李星灿便是小灿,于翻阅李星灿资料时未思及,只知其是知名歌者,颇受广告界宠爱。李星灿是徐老师的衣者(衣者,客户,前来订制衣裳的男女老少们),徐老师奔波在外,临时未回,嘱托永乐周全细致接待,不可怠慢。小灿挺拔傲然、冷峻肃严,好似不可冒犯、不可亲近,望之而却。小灿已非桂树下含笑拉琴的温润少年,更或已然忘却闻琴听歌之人。小灿已然当她陌路人,思及至,心中一阵刺痛。一张灿烂脸,竟害她神魂颠倒、痛苦不堪。虽痛,眼前人却不是灿烂,是小灿,她不可失态。他不记得她,则随他吧;桂树下将他错认,则错认吧,无须再提,徒添伤愁。她点首回应,笑道:“小灿,请随我来。”遂起身于缤纷天地。
李星灿一惊,她这一喊,语气亲近熟稔、自然顺口,仿若与他熟识已久,今日只是蓦然重逢。他搜寻记忆,他的记忆因一场大火分前世和今生,前世点滴,已然不记得。今生初始,他费力睁眼,感到胸腔窒闷、喉咙灼痛、左手不听使唤。一位白发老妇惊喜扑来,含泪笑道:“醒了,谢天谢地,真的醒过来了。”他茫然欲问:“你是谁,我是谁?”却不成言语,只闻嘶哑之声。老妇认口辨语,急道:“我是妈妈,许文凤,你的妈妈。”他摇首。妈妈试探问:“外公,许自友,你记得吗?”
他亦摇首。妈妈讷讷再问:“星烂,不,他自称为灿烂,你的胞弟,还记得吗?”他依然摇首,此时方知,他是那场大火幸存者,他的外公和胞弟却惨遭不幸。次日,一位卷发女孩,飞来床畔,笑道:“我是韵迪,我们八岁相识,同练小提琴。三个月前,你邀请我于你最后一站巡演,共奏一曲。”他见近于咫尺的人儿,艳美无双,心中却空白虚无,毫无绮念遐想。令他魂牵梦绕之人屡屡出现于午夜梦中:金色花海中央,一位白衣女孩,高束马尾,泠然旋转,惊起花瓣飞扬,一时人花共舞,如诗如画。梦醒处,且是断肠时。他今日赴约于如月工作室。途经绿亭,一怔,眼前画面宛似于梦中,且有不同之处,马尾女孩面容清晰可见,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看来,喜做梦的人不止他一人。她与梦中之人的对话中,便可知,她对梦中之人一往情深。她脉脉言语,他不忍出声惊扰,却怅惘不已。不料,此处又逢,她一改凄凄落泪惹人怜爱的模样,已然是风威秀整、婉娈端庄。她是他的梦中之人吗?天下高束马尾的女孩何其多。她口中的灿烂是否就是他的胞弟?天下取名灿烂的有十有百吧。但听得一声“小灿”,莫名的熟悉,他惊问:“一场大火带走我前世记忆,今生没人这么叫我,我们相识吗?”
永乐道:“很是抱歉,未经得你同意,擅自叫你小灿,请允许我这般叫你。此时此刻,我们已然相识。”听灿烂“小灿、小灿”地叫,改口不易。
李星灿横阻于她身前,恼道:“黄永乐,黄大设计师,真是健忘。我们相识非此时此刻,而是方时方刻,桂花树下,你误将我当成你梦中之人,我和他长得很像吗?”他恼她敷衍冷淡,了无桂花树下顾盼嫣然、含泪痴望的深情。
他冷目炯然,望进永乐的眸中。她心绪渐乱,不知如何作答,目光游移于陈列架,架上的衣裳依颜色亮度井然有序的挂放。且笑道:“你来此目的,是试衣。请试衣。”末字一出,欲抽身离开。
他捕捉住她闪躲的目光,咄咄逼问:“我和他长得很像吗?”他猛然一惊,那人和他无关,何必质问到底。他一向冰冷漠然,今一反常态。
此时,玫瑰香气溢满室内,一团粉影闯入,一位卷发女郎,一袭贴身粉裙,尽显玲珑身段,脖颈上粉钻项链,更衬得主人娇贵艳丽。
她见两人相顾,氛围有异,未有初识的生疏,更像是旧识意外相逢。不容多想,她近得李星灿身畔,挽住其手,甜喊:“星灿。”又向永乐道:“我是郭韵迪,星灿的未婚妻。”
李星灿抽出被挽之手,顺手拎起一套白衣,道:“我试衣。”
两女退出缤纷天地,永乐打开电脑,查阅今日工作事务。
郭韵迪目略四周,触及桌上物什,道:“黄永乐。”
永乐抬首,问:“有事?”
郭韵笛道:“没,工作牌上有你名字,我念出声了。你忙你的。我看我的。”
郭韵迪一面打量桌上照片,一面自言:“照片合影,三人笑容一致,一看便是一家人,老人是婆婆,小孩是你的,但小孩爸爸呢?哈,为你们三人照相。”又见桌上象棋,嫌弃道:“这棋又破旧又残缺,丢了呗。”言语间,已然付诸行动。
永乐抢步,欲接住,惜差毫米,红棋、黑棋四散于地,铿锵有声,怒道:“你不是象棋的主人,它不属于你,你没有任何权力丢弃它。请你捡回。”
郭韵迪不以为然道:“物不如新,新买吧。”
永乐见李星灿着白衣而出,道:“物不如新,人不如新,你的未婚夫也该丢弃了。”
郭韵迪见到未婚夫,哪里还理永乐,盈盈上前,笑道:“你穿什么都好看,就这一身,去见你的‘臣民’。”
李星灿蹙眉不豫,道:“不是说好不去。网上同玩游戏,网下各自安生。”
郭韵迪道:“你在游戏中冷酷绝决、独断霸狠,他们说现实中的你肯定是一个丑陋的怪老头,我岂能坐听不管。我已放话出去,今正午十二点、廊桥码头,一睹‘君王’尊容。”
李星灿冷然道:“取消,我不会去!”他见永乐蹲身拾棋,棋子落地,两女争执,皆入耳内,向郭韵迪道:“捡回棋子。”
郭韵迪不屑道:“我新买一盒送她。”
永乐倔傲道:“棋有万千,我只要这一盒!”
郭韵迪恼道:“你真不识抬举,要如何俯耳称是,莫不是我掀翻桌椅、敲碎办公室、关掉如月……”她撞见李星灿凌厉目光,方止了口,心中恚恼不减。她身于富贵之家,父母经营房地产、餐饮、珠宝、医疗、食品、金融等,范围之广,利润之丰。父母于独女,溺爱过甚,于她的要求,不论无理与否,一一不拒。身畔帮随、朋友,无不顺从谄媚,是以养成她目中无人、倨傲无礼。她却畏惧于星灿,对其情有独钟,唯恐自己哪里不好,惹他不悦。拿她妈妈的话说“真是一物降一物”,星灿便是她的克星。今日,永乐直言顶撞,若非星灿在场,她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不得安宁。
李星灿见她蛮横无礼,摇首一叹,蹲身拾棋,向永乐道:“对不起。”
永乐道:“她人之过,你代为道歉,我哪敢受。”
郭韵迪向李星灿道:“这人蛮不讲理,我不想再见到她,我们走。”
李星灿道:“不顺你意,皆是蛮不讲理,谁是蛮谁是理,你看不清吗?”于未婚妻,他亦无可奈何。今生醒来痊愈第三个年头,母亲拉他赴了一席晚宴,晚宴主人是郭韵迪和她父母,他们四人晏晏欢笑、觥筹交错之中,婚且订下,不问他愿意与否。他默然欲拂袖而去,母亲于他耳畔道:“韵迪用十多年青春年华陪伴,你岂能辜负于她?”该死的前世,他与她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若用“不记得”回应,且忘恩负义了。这未婚妻,没得选。
郭韵迪见李星灿竟和外人沆瀣一气,气得甩门而去。
李星灿将最后一枚棋放于永乐手中棋盒,问:“这是灿烂的吗?”
永乐不语,将其置放原处,复觉不妥,恐其再受难,遂放于随身跨包之中。
李星灿叹:“在你的世界、你的眼眸中,物不如旧、人不如旧。”
永乐未作回应,正色道:“新衣合适吗?有不满的地方吗?”
李星灿道:“合适,未有不满。”
永乐道:“请试下一套。”
李星灿道:“不必再试,请转谢徐姨。做工款式深合我心。”他于服饰亦非考究之人,活动演唱、参演广告又另当别论。来此做衣,缘于母亲和徐如月是一对谈得甚欢的好友,母亲建议来此,他不想违母亲心意,遂转来于此。
李星灿于前,永乐于后,两人出得旋转门,永乐止步,道:“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