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回于室内,了无睡意,辗转不眠。
不知过了多久,似睡非睡之间,外面喧哗高起。她起身外出,见堂屋门大开,她连喊:“外婆、外婆。”
外婆已然不在屋内。
她蹿出门外,见溪畔满天火光,如同白昼。
她跨越小溪,奔于青砖房畔——已然是一片火海。
十多位村汉手忙脚乱,提水倒向火海,火花舔着火舌,呼呼上蹿,为势未减。
一位村汉弃桶叹道:“唉,没用,救不了、可惜了……”
又一位村汉道:“我来时,火已烧上二楼,许老师踉踉跄跄背负一个孩子冲出来,我见火势凶猛,劝他别再进去。他哪里肯,他请我唤刘医生来。刘医生来了,他和另外一个孩子却没出来……”说着说着,他呜呜咽咽低泣起来。
龙培华,飞动双臂,吼道:“别唉声叹气、别哭哭啼啼,我们跑勤快些,将这可恶的、该死的火灭了,救出他俩。”他见火海中哪里还有屋宇模样。他犹不信,活生生的人,就一眨眼的功夫,怎说没就没了。心生悲痛,悲痛化为力量——溪头打水、灭火!
一位披头散发的女人,扑往火海,声嘶力竭地哭喊:“爸、爸、爸……”火苗欢快迎向她,于她衣袂处,星星起火、嗤嗤作响。
外婆和几位村妇,抱的抱、拦的拦、扑火的扑火,费九牛二虎之力,将她带离火海数十米之远。
有人喊:“文凤、文凤,清醒点。”
有人嚷:“文凤,我们知道你难受,但别干傻事。”
外婆劝:“文凤,人这一辈子,没有过不去的坎。”
永乐冲向火海,万分忧急,“灿烂,灿烂,你在哪里?”忽地,有人在身后将她紧紧抱住,回首,见是龙万有,切切而问:“灿烂呢?”
龙万有指于溪畔仰面躺着、纹丝不动的人,是不是灿烂,他亦不知。他本溪头打水,见她匆匆而来,神色焦急恍惚,不顾烈火炙人,竟往里冲。他弃桶疾步追上,桶中倾泻的水濡湿鞋袜,此已是深冬,双足寒冷麻木,他全然不顾,拥紧盈盈纤弱的她,她回眸,泪光莹莹处,失魂落魄、牵肠挂肚、情深意浓,不是为他!是为灿烂!他心生妒恨,恨那纹丝不动的人不是灿烂,若是灿烂,则永不苏醒!他目光触及她凄美苍白的脸,心又松软,她希望他是灿烂,那么他就是灿烂,她希望他好好活着,那么他就好好活着。
永乐踉跄,移近灿烂,小黑温顺趴于身畔,刘生德于身畔忙碌,吊瓶输液、包扎左手。
永乐问:“二叔,他怎样?”
刘生德道:“左手烧伤,深度昏迷,呼吸道、肺部定伤得不轻,一切到了医院方有定论。”顿了顿,道:“永乐,你来和他说说话,不论他有没有回应,记得别碰他左手。”
永乐俯其脸庞,烟熏的黑色,已无往日白皙,轮廓是灿烂的脸,没错!她哽咽着、轻笑着,唤:“灿烂!灿烂!我该听你话,一起逃,逃到哪里都好,只要有你在。挖一池塘、种一黄桷树、凿一石桌两石凳、布好棋,你用红棋,我不和你争。待你凝望、俯眼处,我以微笑相迎……”她见他一动不动、不再理她,一时难已接受,眼泪滚落于他脸颊、嘴角,晕开黑色。
刘生德大步来于许文凤身前,命令道:“许文凤,别哭啦,不是哭的时候,两个没了,不接受也得接受。第三个再不送医院救治,也会没了。我叫了镇上的面包车顾师傅,他正好外出,两个小时方赶到这儿。公路旁停泊的新车,是你的吧。你这般心情,能开吗?这孩子危在旦夕,时间刻不容缓……”
未待他说完,许文凤饮泣吞声,拨开人群,双肩因抽泣而颤抖不已,眼睛红肿,声音嘶哑:“我能!”脚步异常坚定,奔于灿烂。
众人小心翼翼将灿烂抬上车,刘生德连连道:“小心,轻点,别碰着他左手。”他安顿好灿烂,坐上副驾室,催促道:“出发吧。”
许文凤于黑色皮夹抽出一叠钱递于他,“你辛苦了,邻居们也辛苦了。回去洗把脸,睡个好觉。”
刘生德于后视境一照,一抹黑色起于左脸颊、横过鼻梁、延至右鬓,伸手一抹,愈抹愈黑。于她面前,自以为风度翩翩,却事与愿违,于她心中,他永远渺若尘埃,当年如斯,现今如斯。他心中满不是滋味,冷然道:“钱,邻居们不差你这点。你一点没变,要强好胜、自以为是。本想陪送你们母子,路上有个照应,你既下逐客令,我也只好作罢。珍重。”当年,情窦初开时,山花烂漫、春风如水,她牵起他的手,笑道:“我要一辈子这样牵着你的手!”好景不长,高中一毕业,他留守村中,承父衣钵,学医行医。她求学于锦城,都市开阔她的视野、涤荡她的朴实。他专程前往锦城探望她,她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她不屑于远道而来的他,冷冷道:“你为何来,我不小心牵错了手,我已然放手。”往事不堪、催人老,夜风冰凉,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有爱妻蔡金花相扶。
蔡金花不悦道:“你心中还惦念着她?”
刘生德握起她的手,笑道:“陈谷子、烂芝麻之事,已陈已烂。活在当下,是谁,为我生下小花小虎一双好儿女;是谁,将小花送进师范、将小虎送进医大。是你呀,金花。有你的陪伴,总觉时间太短,犹觉一辈子不够,还想过下辈子。”
蔡金花听得眉开眼笑,嗔道:“你想得美,人就一辈子,还下辈子呢!”两人相敬如宾,从未龃龉不合,新婚燕尔时,公婆数落她爱添置新衣、浪费败家。他笑道:“妈,爱美人之常情,你老也添些新衣拾掇拾掇。”二十年来,她每每着新衣往他身前一站,他一如既往,饱含宠溺欣赏。如此好的男人,许文凤不要,偏要一个有妻室的老头,老头拉得好一手小提琴,与她不过是露水鸳鸯、逢场作戏。许文凤有了身孕,老头弃她而去,携发妻逃得无影无踪。她独自生养双胞孩儿,个中艰辛愁苦,不言亦知。
永乐的眼,不离灿烂,须臾片刻,他被抬上车,车驶向黑夜、驶向远方。她的心亦追随黑夜、追随远方、追随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