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星离被那阵气流卷得耳鸣心悸,天旋地转,不知所终。
直觉自己晃过了天庭,反向奔冲月宫而去。而在月宫那个地方,她几乎是被裹挟着,擦过诸多宫殿的飞檐,扫过一层深林,直直地被拍在了地上,扑起了满身的尘土……
然后她才发现,地上全是合欢花蕊,那么她其实到了的地方是——问遥城。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来到这个地方。
她一摔到地上,手中的九孔玉笛瞬间脱手飞了出去。人还没等爬起来,九孔玉笛已经远远落地,顿时整个问遥城有声如雷,一棵棵合欢树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给同时扭断,错折有声。地面如有土行孙遁地,仆而复起,起而复仆,喧如鼎沸。
星离未曾经历过如此山裂穴陷的阵仗,整个人眩晕不能站立,一下就被卷入了一个硕大的土坑,纷纷的细碎土粒夹杂着落红残蕊倾泻如注,眼见就要被活埋。
千钧一发之际,九孔玉笛突然现身其头顶,星离奋力伸手拽住,那玉笛,居然发出了千钧之力,与流沙黄土抗衡。
星离一边心中宽慰这小东西倒还认得主人哈,一边小心借力以图东山再起。
这突然的地动宫摇,让离此处最近的广寒宫最先反应过来,嫦娥少有地给天庭释放了信号,一边先行一步赶来问遥城。
那边最早派过来的是带着一支天兵卫队的托塔天王,他来后第一件事就是祭出掌中宝塔,此宝塔能镇泰山压穹庐,那问遥城顷刻间停顿——正好给了孔星离一线生机。
顾不上得意的天王,第一句话就是问嫦娥:
“东西呢?”
什么东西,孔星离远远听得一愣。
“在里边,镇着呢。”
“速速取来。”嫦娥点头,然后二人屏退众人,独自寻找。此时的嫦娥,完全没了平常悠游闲散的慵懒之态,反而脸上满是焦虑担忧的神色,很不像那万事不管的嫦娥仙子。
但问遥城整个的土地和树木,都已经绞毁损坏,二人一时根本无法找到要找的东西,而且地面又开始微微颤动,好像第二轮翻腾又即将开始。
正在二人着急无法复命的时侯,张月崂不声不响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你们找什么呢?云锦吗?”声音低沉阴郁,全然不似平日里的跳脱顽皮。
嫦娥后背一凉!
不得不说,嫦娥一早就看破了,多少次对她撒娇卖萌的时侯,她都感觉不真实。他的身上,不自觉地就有他母亲的一些气息——那种心中狡黠、善恶不论的气息。
这一刻终于印证了,她只有装作若无其事,哄道:
“此地不宜久留,你乖,不要过来。”
“偏不。”只见张月崂一脚踏上问遥城,剁了一跺脚!
问遥城随之就再次疯狂颠覆起来。一众天兵悉数甩了出去,天王的宝塔叶被掀翻在地,嫦娥根本立足不稳,已然飞升至空中。
张月崂也没有特殊待遇,甚至更狼狈。这场颠覆并不是他跺跺脚整出来的。
他抱住一棵大树,让自己好有所依托。坚持了一会子,终于抵挡不住,撒手飞出,直接被填埋到一个大坑中,正好撞见与流沙拼抢,还在奋力向上攀爬的孔星离。
“你?”他想问你怎么在这里,却根本来不及。
“月崂,把那块云锦给我。”嫦娥在上面急急地喊道。
“不给。”张月崂丝毫不避讳他拿了这个东西,你们想要我就给你们吗?
嫦娥拿他向来没有办法,只有干着急的份儿。那块云锦真的被他拿了去了!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当地面旋转再次停止,张月崂趁孔星离不备,一把夺过了那个笛子。
孔星离飞身追上,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并不说话,而是瞪大了眼睛,示意他还回来。
张月崂如何会放手,他说:“那你求我。”
只要孔星离一句软乎话,张月崂此时一定会乖。
看他,正吊着身子蹭了一下星离,撒娇撒到明面上了。
孔星离却没有动,张月崂随即骄傲地站直了,一把将笛子扔还了给她!
看得出她有话想说的,胸脯一起一伏,但就是不开口。
张月崂最讨厌她这种极度自尊的样子,丝毫不可爱。但凡孔星离现在能稍微迎合一下张月崂,他也会对她好很多,张月崂心中的任性与恶意,一下就给激发了出来!
其实孔星离也非常生气自己突然口不能言,因为她明明有很多话想拍在他脸上!
但是,她失语了。是的,历经珈蓝星,孔星离突然在张月崂的面前失语了。
她在撕心之后,提起他来就难受,如今是受刑之后第一次遇见张月崂,立时就发现自己哽咽难言,而且那些话也团在一起,一乱团麻噎在喉中,根本不知道想说哪一句。
没想到,居然会严重到人前失语的地步!
就在俩人目光纠缠的时侯,他们身后冒起一团如孔雀羽翎般,色彩斑斓的极光,嫦娥与天王同时一下飞身过来,仿佛看见了巨大的危险,主动隔挡在这两个小的面前。
四人惊愕之时,一个女人从中间走了出来,身姿妖娆,美艳不可方物。眉眼间跟天上之人颇不相同,有着一点儿异域的风情。
张月崂激动地一下跪倒在地,哭泣着,想也不想地喊道:“母亲!”
一众大惊。这就是他那个不知所踪的母亲?他如何问也不问便知道这就是他的母亲?
“母亲,孩儿终于找到你了!”
嫦娥回头对张月崂诧异道:“月……月崂,你早就知道了?”
“你以为我和司眠官在一起,是只图恩爱快活吗?”张月崂迸出这么一句。
“不……不是吗?”嫦娥被他反问得有些结巴。你小子再有心计,那一阵子为了孔星离而失魂落魄的样儿是假不了的。
“我起初不过是因为她能安眠助睡,借她暖脚罢了!”孔星离,我让你不待见我,我受那二十金鞭,也差点死好嘛!
嫦娥伸手就捂住他的嘴巴,示意他孔星离在场呢,切不要任性。张月崂却一意孤行:
“哪里想到她不仅能暖身,还能穿行佛祖梦境!若不是她替我潜去查探我母亲的事情,我如何能够得知这一切呢!”
利用!
那襁褓中的小孩!
利用她的怜爱之心,行一己之私欲!还骗她是因为喜爱!
孔星离听了,当然信以为真。原来自己真就是被他用来查找佛祖梦境,百般利用之人。
顿时心中仿若淌过强酸,完全被他蹂成烂糜,决意再也不要想起他。
转身离去之际,那个尤物一般的女人却一手拉住了她,示意她不要走。
同时拽住了嫦娥,冷冷说道:
“姐姐,你还在呢?”
“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终于还是重新现世了。”嫦娥平静地应道。
“你怎么就不会在你的广寒宫里好好呆着呢?”语气平缓,既不温柔,也不强悍:
“你知道,你到了我的眼前,只有死路一条的。”
“远遥,我知道你记恨我当初没有助你回还。从前的恩怨我们以后再说。你看看你的儿子,他已经长这么好这么大了。他常来广寒的,你应该能经常看见,也算是在你身边。”
嫦娥语气幽幽,言语间是她欠了这个名叫远遥的女人什么的。
“好笑!我死都死了,从前的恩怨何来以后再说?”
什么?死了!
“再说,我萧远遥要他在我身边做什么?十月怀胎,却未分娩,算不得什么母亲!”
女人看了一眼泪眼朦胧,哭喊着叫自己母亲的张月崂,表情冷冷。
“这可真是你和紫金的儿子呀!”嫦娥不可置信地说道。
“那个人,不关我事!”萧远遥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眼中腾地闪出浓浓恨意,毫无征兆地,随手就狠狠送出一柄紫光匕首,一下捅在嫦娥的腹部,还顺势往下一剌,手法相当残忍。
虽防却不备的嫦娥杏眼圆睁,双手匆匆捂住小腹,但是却完全包不住那长长的伤口,只见汩汩的鲜血从指缝中激迸出来,淌了一身。
一直藏在怀中的玉兔飞快地跳下地面,现了人形,扶起痛委在地的广寒仙子,哭泣道: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让皎皎带你回去。”
这只小兔子别看原形娇小,其实仙格绵长,它用尽灵力,挣扎着将嫦娥带远。
天王一看嫦娥重伤,大事不妙,转手一记信号示警天宫:天煞现身,问遥城灭。
转身奔突而走。
此刻,偌大问遥城,突然就剩下三个人。
张月崂迎了上去,他显然并不相信萧远遥自己说的已然死去的事实,依旧颤抖着说道:
“母亲,你想孩儿吗?孩儿很想您。”
天煞脸上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她缓缓地说道:
“自作多情!好好一个男儿,最好记住,不要轻易对一个人自作多情!比起你,我要想,也是更想你的好父亲。”
张月崂看这个女人对自己毫无怜爱,不觉一愣。但还是满心向往地说道:
“母亲,孩儿来晚了,您不要生气。我们现在一同去找父亲好吗?您知道他在何处吗?”
“不知。我怎会知他?这么多年,他明知我葬在此处,却未曾来看过我一眼。我不知道他在何处,却反而要去找他?”
张月崂并不知道父母之间有何隔阂,只知道呆呆垂泪。孔星离看着这样,一时淡忘了自己被人利用的羞辱,傻傻陪着。
这个时候这个女人才仔细凝视着张月崂,说道:
“你长得真是太像你的父亲了,这真是让我讨厌!”
月崂低头,眼泪珠子一颗一颗砸在了地上。
“为什么你就不能像我呢?”
“孩儿没有见过父亲,不知道自己像他,但是孩儿很想母亲,希望跟母亲在一起。”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萧远遥说道:“怎么,他也抛下你了?”
也抛下!
“孩儿从小只是跟着大伯长大,自小在宫中,就一个人孤零零的。”
天下母亲听了应该都会心酸吧,但萧远遥却是讥讽地一笑:
“你大伯?哈哈哈哈!你还会孤零零的?你跟你的父亲一样,都是有无数痴情仙姝日日环绕吧。眼前就有一个呢,瞅瞅她的眼睛,瞅瞅她难难过过的样儿。”
萧远遥拿头一偏,看着孔星离,反而温柔地笑了一下。
“是你拿来了九孔玉笛?”
星离说:“是。”
“笛子是谁给你的?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回上仙,笛子是星离苦行之时,路经一仙府,主人所赠,并无其他瓜葛。”
“他有没有让你……把它给扔了?”
星离想,这个是引劫孤星对自己的嘱托,不可轻易告人,自己只能保持缄默。
但是天煞却没有孤星好说话,她一个劲地追问:“有没有?你说!”
她连连发问,其状如狂,突然伸手,当胸直取孔星离的心脏,待拍中星离空落落的胸口,才突然停手,“你这儿,怎么是空的!”
孔星离后退一步,并不想答。
张月崂站了出来,直直地说了一句:
“我掏的。”
萧远遥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儿啊!”笑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止了,拉了星离的手:
“孩子,没事儿!他掏了你的心,日后自然会受到百般苦楚!信我,你不会吃亏!”
“母亲——”
萧远遥却不理他张月崂,还是面对着孔星离:“你摸摸,我的心,还是自己掏空的呢!人生在世,无心最好!有心,就有无限的烦恼!”
张月崂很是不解,他只管走上前来,不管不顾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萧远遥被他猝然一抱,那颗负气的心,突然融化了。
她就像是突然醒了过来,开始好好地打量眼前这个孩子,真好,是自己那个活泼跳脱的儿子!这个万年之前孕育,却并未由她亲自分娩的孩子!
萧远遥轻轻抓起张月崂的手,终于柔声:
“上次,我就看你带她来过了!”原来,她真的一直在这里。
到底是亲生母子,之前狠话放了一箩筐,身体一接触的时候,还是有了不同。
这个时侯,月崂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的温度,是很温暖的那种。刚刚对他说的那些话,一点都没有寒到他的心,他一握住母亲的手,就确认了一点,母亲非常地爱他。
“我的儿,以后同她,路要好好走,话要好好说,再不要任性了。”
此时,已然清醒的萧远遥恢复了一个母亲的身份,好生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张月崂终于看见母亲眼中对自己温柔的神情,一下便心满意足。
正在母子二人深情之时,玉帝坐下天蓬元帅杀到!
天庭之上,听闻托塔天王说道言嫦娥仙子遇险,生死不明,他立刻请战出兵,带了人就飞赴问遥!
一对血睛怒目,早就无法理智了:只见他手输勒仙索,一下就缠住了萧远遥的脖子,得手后用力绞索!而那萧远遥完全没有防备,雪白的脖子上已然勒出了铁血的锯齿。
张月崂又急又怒,飞身上前掌劈天蓬。天蓬不闪不躲,厚实的真身扎扎实实地受了他这一掌。张月崂修为过浅,直接被反弹到地上,动弹不得。
那天煞也是凄然倒地。
月崂看见母亲倒地,眼底发蓝,弃了双掌,口中念念有词,大力甩开袖中法器,步步追逼天蓬。天蓬心头于公于私都怨怼天煞,自然与他打得劲起。
那萧远遥伸出手,想抓住儿子的衣角,却只抓到了一阵风。
她只好招手让正要追赶的星离过来,握着星离的手说道:
“我不管你是谁,我要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张月崂如何,你一定要抓住他,不要放弃他。嗯?你叫……”
“星离。”星离答了,心中虽不解,却还是点了头。她一点点看着萧远遥的脸色渐渐变得雪白透明,惊问:“上仙,你?”
“我哪里是什么上仙。”萧远遥凄然一笑。
“刚刚?”
“刚刚地动山摇?不过是紫金替我设的阵法,防备天庭对付我。”
“那匕首?”
“那把紫刃,也是紫金给我防身用的。他终是希望孩子能见到我的容颜吧!”
“那你现在……”
“是的,我手无缚鸡之力,现在,要死了。不,我早死了,现在,今日,就真的是要死透了。我空有天煞的恶名,却只是一缕残魂,苟且至今,无外是想告诉……”
“告诉将玉笛拿给你的人,我气他,怨他,但也信他,并且……从未恨过他。“
“我就是,这么多年太生气了,他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一眼!……“
“星离,好孩子,你去告诉他们父子……”
星离明白,原来给自己笛子的引劫孤星,就是紫金仙人,是这位萧远遥的丈夫,自己的冤家对头张月崂的父亲!
语音一落,萧远遥香消玉殒。正在争斗中的张月崂,发现自己藏在怀中的天煞云锦自顾自地飞了出来——锦上所有的合欢花都撕了,在天空裂成一丝一丝的明媚,最后化成一个漂亮光彩的尾穗,悄悄地落在了星离的玉笛之上,发出一声微弱的徵音。
张月崂呆在那里,他看见母亲“死”在星离的怀里。
他大吼一声:“孔星离,你干了什么!”
孔星离慌张地望着他,口不能言!倒没有想到他会误会自己,反而心疼起他,心疼他刚刚看见母亲,就又面对永远分离。
而这个心疼的表情在匆忙回身的张月崂看来,却被看成了做贼心虚。
你害……我的母亲?张月崂牙齿咬得咯嘣响。
他根本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他刚刚看到了自己的母亲一眼,然后母亲就当场“死”在了他的面前,他仿佛从胸中想呼出一声呐喊,问苍天为何如此对自己……
但是在他还没有呐喊之前,就在天宇之间听到了一声更为凄厉的呼啸,接着天地之间雷声鸣鸣,雷声隐隐,浓云大作!
不仅问遥城崩塌,广寒宫倾覆,天庭也一片动荡,整个瑶池的水都开始倾覆,紫竹林里面风声拂拂,即便佛祖殿前也是漆暗无比,整个的天庭仿佛即将要被一只巨大的手给扳倒了!
天煞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天煞的彻底销陨,直接撬动了引劫孤星的反骨。
是的,他,一旦雷霆震怒。
天上地下,将风雨如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