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游的星离越飞越没有力气,只见云气越来越稀薄,她禁不住一阵阵脚软。毕竟灵力不会无缘无故恢复,加上她求生欲虚无,灵力越发的枯竭,御风途中倍感衰弱无助。
这仙人行路,无风,便无凭。星离心想,这下好,马上要如愿以偿销陨于这广袤星空了。
不知道自己是处于寂灭的灰心,还是解脱的欣喜之间,她看见前方有一颗小小的孤星,如同暗夜里一枚黑色深邃的瞳孔,一下就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
这颗暗黑的星星,让她觉得,也许此处就是自己的归宿呢,远远的,静静的,好像一万年前就在等着她似的。
只是飞得越近,就被推得更远,无法近身。看来星星上有人,对方在拒绝她。
星离也无意打扰,选择住在离天宫这么远的地方,想必主人就是不喜外人打扰。
她只好跟这颗星球擦身而过,往更偏斜的地方飞去,奈何体力实在不支,稍一错神,便一个侧身摔下了云头。她也不挣扎,由着自己放了自己!
冥冥之中,耳边好像听见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一阵风吹来,拢起她脚下摔碎的云彩,把她托起,轻轻地带到了那颗小小的星星上。
星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落在一片树林之中。只见眼面前有一个黑影,背对着,问她:
“来者何人?”声音威严自重,星离却听得岔了,反倒感应到一丝不敢相信的柔和。
“弟子见过仙师!弟子乃佛祖座下司眠使者孔星离……”星离赶紧行礼,自报家门。
“星离?”对方沉吟,显然没有听懂是哪两个字。
“星离乃佛祖赐名。为参星升起,商星下落,取一升一落,一日一暮的意思,教弟子主司天庭众仙止息之事。”
“难道不是参商二星,一升一落,寓意人生永不得见之意?”
“也有这个意思。”
“嗯?佛祖连这也说了?”对方波澜不惊的语气中微微夹杂了一丝疑惑。
“不曾。这个只是弟子下到凡尘,遇见人间的一位朋友,他在说文解字给弟子听的时候,讲的就是这个意思。”
星离边答边想起来了那个王雨生,不觉心神一摇,不知道他的处境是不是好了一点。
“噢!还是凡间更多懂得之人。”黑影喃喃低语,语中无限惆怅。星离听那意思,觉得这位仙君似有仙凡情愫纠葛,想来不便回应,便默默候着。
黑影似乎很喜欢她的静默,俄尔继续问道:
“你如何得以下得凡间,是替佛祖办差,还是?”
星离一时不语。
他也打住。
彼此能点到为止,大概是人与人之间最舒服的距离。
那人停了一停,换言:
“你如何流落到此处,可需我助你一臂之力,回归天庭?”
“谢仙君美意。弟子此番领佛祖示下,苦行至此,并不……并不着急回去!”回去也没门啊!
“噢?佛祖旨意,遣你苦行?”
“是。”
“那你犯的罪责绕是不轻。”
“……是。”
“语意迟迟,难道心有不服?”
“弟子……无心!无心不服。”
“此话何意?”
“弟子已然受空心之刑,故而言此。”
“空心?如何空心?佛祖决计不会,难道是……”
“弟子遇了私刑——偃月撕心。”星离尽量平静地答道,胸口还是压不住空空地跳了一下。
一时间星离仿佛听到对方喉间一丝惊惧回应,双肩居然如同头顶树叶一般,也在微微颤抖。定神后又发现许是自己体虚出现了错觉,对方依旧身形伟岸,屹立如山。
二人如木一般站立良久,最后还是那个黑影开口:
“用的可是,金丝偃月环?”
看来这是一个资历颇深的上仙,要不然他怎么会知道这个物事。
星离答:“是。”
对方身形一震,转过身来。星离并不敢直视,赶紧低头。
“今后你做何打算?”对方语气完全放缓,并走近了两步,隐约有一丝怜爱的味道。
“弟子已经摘了身上的安魂珠,打算自行销陨。不过佛祖罚我苦行,就是认为我贪死轻生,弟子是又不敢妄言生死。如果仙君能收留弟子……”
这段话是星离临时起意。行就行,不行就走,苦行僧都是如此。
“缘何你敢跟我,提这般要求?”声音温和,但夹杂着清冷。
星离心里想:还不是因为你与人说话的时候,就像凡间一个没脾气的私塾先生,要不我才不敢造次呢。
“你觉得我像一个没脾气的?”
“星离冒犯。”孔星离一慌,怎么,自己难道脱口而出了?
“一人能起意,自然就有一人能度心。”
原来如此,眼前这位仙人,他居然可以度心!
“勿要随意评价他人。”
啊,每一个念头都会被他察觉。
“是。”星离赶紧应喏,收好心神,再也不敢多想一下。
“也莫要提收留二字,你若挨了我,恐怕撕心之刑要再受一遭。”
“弟子早已无心,不怕。”
“无知果然无畏。那你可知我是何人?”
“弟子不知。”
“我乃引劫孤星!你若挨着我这个不祥之人,怕是见不到你想见的人了!”
引劫孤星!星离早有耳闻,不过只有一点点。
万年之前,因故获惩,沦为天下第一天煞孤星,事后天上大多劫难,都是由他引渡,很是煞气,一般仙众均是退避三舍,生怕哪天被他想起,受尽磋磨事小,阻遏飞升事大。
星离此刻却觉得十分亲切。所谓飞升劫数,有何可怕的,不过是成仙得道的必经之路。可怕的是一直在等待着劫数的到来的忐忑。以她现在的心境,就算这位直接将她掌毙当场,她也绝无留恋。
“弟子除了佛祖,再无想见之人。”这是星离自以为的真心话。
对方一笑,但凡如此放话的人,其实都有一个不能见或者不敢见的人吧。
他再次转身:“你且在此处歇息一二,待灵力恢复,自行去了吧!”
“是,弟子谨遵仙君教诲。”星离并不执拗。
对方心中一动,像这样不央不告,无欲无求之人,真的有佛祖身边人的风骨啊!思罢飘然隐去,留星离一人独立。
星离目送,然后找了一个干燥的地方盘腿打坐。
闭目之后,耳边微风簌簌,一时心如止水,波平如镜。
嘴中默默唱谒。“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一声一声,既是思念佛祖座下无忧无虑的日子,又是感慨自己遭际的苦痛。一句一句凄然之意,在这个小小的孤星上,缭绕不绝。
……
“心中如此悲苦吗?”是远方送来的禅音。
“没。”星离睁开眼睛,睫毛上却粘着泪水,只好又点头承认道:“有一点。”
“佛心原本悲悯。但心软,多数时候,不是一件好事情。”
“是。”
林中又是无声无息。星离不知该去该留,只想和这位说说话儿,于是她找了一个自以为轻松的话题,问道:“仙君你曾经在下界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过,比较有意思的人?”
引劫孤星,愕然不语,半晌,带着一点生气的口气说道:
“本尊从未下界。你可以走了。”
星离一时有些错愕,茫然说道:“去哪?”
紫金仙人说:“继续你的苦行。”
星离马上了然自己已经无意间冒犯了紫金仙人,本想解释,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换了一句:“弟子苦行,求仙师指点方向。”
紫金仙人说:“方向自在你心中。所谓苦行,并不在于走多远,而是在于悟多深。”
哎,星离根本不想了悟,一想就脑仁疼。南斗星君给她留的话,她都还没有参透呢!
引劫孤星突然问道:
“你,恨那个给你行刑的人吗?”
星离沉默,半日回答:“不恨。”
“我知你,说的是真的。”孤星说道:“罢了罢了,你我也算投缘。日后你苦行归来,若是方便,此处欢迎你停留落脚。”
说罢,孤星走出了树影,跟星离打了一个照面,拿出一分愿为东道主的诚意。
星离顿时就惊讶得眼珠子都掉落在地。这个冤家,到此还戏弄于我!
眼前站着的分明就是那该死的张月崂嘛!
孔星离在须臾之间不假思索地就对住他,飞身连劈了三掌:
“张月崂,你何必苦苦纠缠,欺瞒耍弄于我,好玩吗?”
对方根本没有闪躲,星离爽厉的追月掌也根本没有伤到他半分。
在星离眼里,赫然出现的就是张月崂本人。虽然细看此人身形更为高大健硕,年纪看上去有凡间三十二三的样子,满脸温存厚意,跟张月崂有气韵上的分别。
但是他的整个轮廓,几乎和张月崂是一模一样,尤其是眼睛,都有一层蓝光氤氲在眼底,白日不经意看不见,一旦他心思浮动的时候,立刻会隐隐闪着幽光,让人深陷于此。
引劫孤星一下就识出这名小女史认错了人,但是一听那名字,心想,果然,小小冤孽开始讨债了。
“小女使,你认错人了!不过,我倒是愿意代他受你这三掌。”说话的声调完全不同,根本不是那个喜怒无常任性非凡的张月崂!
星离按下胸中愤闷,低头不再搭话。真是认错了!张月崂那个人,是怎么也装不出这个风骨的。自己冲动之间,又犯错了!
“他,就是重创你的人?”引劫孤星倒是毫不介意。
星离不答,只认错:
“弟子方才有失分寸,望仙君责罚。”
“罚人是最没有意思的了。以为罚的是别人,殊料罚的都是自己。古往今来,无一例外。”
星离再次盯住这个人,确认他不是张月崂,顿时觉得冒失,不由得羞红了脸。
“要不然,咱们一老一小,坐下来喝盅茶?”
“好,星离来沏。”星离赶紧踩着梯子下脸。
“我有雪狮,你烧水就好。”
眼前赫然一盏茶座。
“你这个名字,我和你的那个朋友一样,不是很喜欢。请问你那个凡间朋友唤你什么?”
“梨馨。雪白梨花的梨,馨香如故的馨。”
仙君噗嗤一笑。只是笑容许是太久没有上脸了,很有几分生硬。
梨馨,煞是俗气的名字,凡间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烟火气息弥漫,当然这样也蛮好。
“那不如我唤你的官阶吧,你这个朋友,我就不占他的特权了。”
“好。您尽可以唤我司眠!”司眠!佛祖、摩伽都喊她司眠,还有……
“你此番出来,两手空空,打算远行何方?”
“司眠别无长处,只是懂得助人睡眠,营合梦境。此番并没有什么谋划打算。”
“是吗?说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休眠了。”依然是一声叹息。
“那司眠斗胆一试。司眠不知道上仙法力,不知自己该用几成灵力发功?”星离跃跃欲试,好久没有这样觉得自己有用了。
“我?”仙君苦笑了一下,“已经苦行万年了。”
额。星离一苦:“没了安魂珠,司眠千年的道行可能无法催动上仙的仙格呵。”
“那你平日如何催动天庭众仙?”
“平日司眠有安魂珠相助,自己也有四千年道行,都还比较好使。”
“那你那些道行呢?”
“丢了。”星离小小声。星离想起自己狼狈逃亡的日子,那些轻易流泻的灵力,超级可惜!
仙君一笑。伸手盖于星离头顶,仿佛想给星离几分灵力。
星离头一偏:“谢上仙。司眠不想要多的道行修为。”
“道行修为都不想要了?你还想死?”
“星离不敢违背佛祖之命,断然不敢谈死。只是还想问上仙,舍弃性命,缘何如此之难呢?“
“你是认为,你的那口气是安魂珠给你吊着?”
“不是吗?”
仙君摇头。
“性命乃天赋之物,最易丢弃。无法丢弃的,不过是自己找的那些恩怨情仇虚无缥缈。你那一口气,不过是自己的一丝不甘罢了。”
“我自己……并不想死?”
仙君没有答她,反而问道:“你想过死?”
星离不语。
“这个世界上,就算你剩一年道行,也很难死。芸芸众生,多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多的是苦苦执着。”
“茫然活着,有什么意思?”
“死了就有意思了?化成尘土就有意思了?”
“仙君说的对。”
“我说的是对还是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参透,死了可就不知道答案了。”
星离很想知道的答案是:月崂是否对我从无真心。但她知道不能问。
“仙君您,嗯,如此多的岁月无法入眠,修行是不是也减了一些?“星离害怕再说下去,自己忍不住会说起张月崂,故而强行掉转话题。
“怎么呢,想趁我修为日减,打劫我,接管我这珈蓝孤星?”仙君有点发笑。
“不敢不敢!只是按理如此长时间的消耗,仙君的元神应该大伤才是,但我看仙君您……。”星离认真地坚持自己的问题。
“我手下杀伐太多,元神反而强悍,如野草一般,兀自生长。”
“既然如此,那确实难办。我只好尽力一试。但即便能够入睡,也并无美梦,只是得到一丝虚空,忘记一个刹那。”
“能忘记一个刹那,已经是很好的一件事了。”
……上仙也有想忘记的事情啊?这个疑问在星离心里闪了一下,想到这位仙君会读心,便给她强行压下去了。
“你先前既然问了我生死的大事,我也问你一问,何为孤独?”
星离老实答道:“星离不知。”
“你却说不知。”仙君轻笑,仿佛不满意这个答案。“你浑身上下都写满了孤独。”
星离又是无语。自小无父无母,如今无师无兄长,他人一眼便看了个通透啊!
二人端坐一刻,星离催动**,亲手助力仙君入梦。
片刻间大汗淋漓,孔星离觉得他已经安详入梦,便打算起身出发,临行留言道:
“仙君容留半日,星离感怀。星离命宿虫乃小小萤火,愿以此萤囊,留给仙君作伴。”
这颗星虽不能说完全漆黑,却委实暗淡,星离打算把自己尽剩的一只萤囊留予他照明。
“不用。”仙君居然睁眼回绝了她。怎么还是没有入梦?星离一时尴尬不已,这样很丢佛祖的脸的,自己的法力已经烂成这样了吗?
“仙君若不喜欢,放在袖子间也是一样好玩的。”星离讪讪。
仙君虽然还是没有接,却被她的悲悯之心打动了,他从自己的袖子中掏出一只玉笛。
“这只九孔玉笛,一万年来,从未再有人能够吹响它。它已经寂寞好久了,就给它临时找个有缘的主人吧。你们彼此也好有个伴。”
“谢仙君,那这萤囊……”
仙君还是不说话,阖上了双眼:“你且赶路吧。”
星离只有好好地找了一棵树,把它挂起来。里面的萤火虫子个个都睁眼望了望左右,见四周都黢黑得紧,登时吓得屁股都缩了起来,一亮不亮的,让星离很是丢脸,讪讪地说:
“它们平日里很乖的!”
“这只玉笛,你若行得远处,帮我把它留在那里,也算是它的一个归宿。”
什么?星离没有听懂,是将它扔远一点的意思,口中习惯性地唱喏:“是。”
“切记不要带回天庭。”
“弟子也难回天庭。”
仙君再也不语,默默隐去了。
星离拜了两拜,御风而行,离开了这颗小星。
玉笛在腰间随她穿风而行,九孔居然无一有声,原来是一管哑笛。
星离好奇,一万年来都没有人吹得响呀,是不是堵了?她拿起玉笛,对着一个小孔,轻轻“嘘”了一下,一瞬间呼地一股急湍般的气流包抄了过来,撩起星离就漩涡一般向后狂卷而去。
同一瞬间,挂在珈蓝星树上的萤囊,“嚓”地一下,全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