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染终究是熬不住了,再这么被噩梦绞杀下去,她只有变成活死人一条路了。
走投无路的她抵死推开守卫,闯进了玉帝大殿。
“通月小筑屈染染,有冤情呈报!”
玉帝王母眼都没有抬,守卫的士兵已经过来两个人,架起染染就要扔出去。
天宫等级森然,鄙贱之人,自然没人瞧得上。
“通月小筑屈染染,状告佛门弟子孔星离,私刑滥杀苑内女史……”
“等一下!”玉帝不知道听了哪个字进了心,突然搭理起来,“佛门孔星离?岷山归来孔星离?”
“是。大佛座下孔星离。”染染一听玉帝的口气,以为玉帝愿意为她出头,便激动起来。
“哦?!僭越仙阶,以仆告主,拉下去,五十笞仙鞭。”玉帝冷笑,你也知道大佛座下!
“玉帝明鉴,那孔星离还辱骂天庭,羞辱圣驾,引劫恶度,请玉帝王母明察!”
天庭之人,对区区一个残废憔悴的女使皆无好意,许她上堂说辞,不过是天庭冷寂,瞧瞧八卦热闹罢了。
便有好事者,多言:“玉帝,如今大佛远去参加佛乐大典,归期并非一日两日。既然佛门事发突然,我们也不可坐视不理,若真的罪恶昭彰,佛祖回来,也会怪罪我们失职之罪,咱们不好交待。”
“唔,如此也有道理,那你——什么来着,屈染染,就把事情说来听一听。”
染染将自己受星离“噩梦”之诛添油加醋说了一个完全。其实大家不听单看,也能从她阴沉的脸上窥得七八。此时的染染,已然被噩梦折磨得不成人形,声气尖细,无人不信。
“宿主如此罚你,虽是越过了佛门手段,但是,百因必有果,你得到如此对待,必是重罪在先罢。她贵为主,你是为仆,她打骂于你,你也需要挨得,何况只是些子虚乌有的梦幻。自己少思少虑便罢了。”
染染心里恨得咬牙切齿,我可是你放在她身边以窥佛门内苑的。只能沉住气说道:
“玉帝明察,染染从来都是谦卑为仆,左右仙苑女仕都可以为染染作证。”
果然马上有人附耳于玉帝,嘁嘁喳喳,玉帝频频点头。
“此等宫苑之事,就由内务仙官去替你做主,今日,你且先好生回去,而后自会有人过问。”
“不,染染不走。染染回去,必死无疑。染染还有一事禀报。”染染也不管玉帝听也不听,兀自说道:“孔星离助欢喜佛飞升之日,曾背负天雷两道,私下多有怨尤,抱怨您平白让她担任典礼官受无妄之苦;此次岷山回来,更因护她扛雷的天官皎皎被沉于寒潭,逆了她的心意,忤了她的私情;前些日子已然掀翻寒潭,拖出天官灵柩,曝晒于广寒,倾泻一己之义愤。如此种种,完全不把天庭法纪纲常放在眼里。如若玉帝不信,可去广寒一看便知!”
“此话当真!若是如此,那她这是对天庭确有怨尤啊!”玉帝勃然大怒,“真有人敢非议天庭议决,曝晒天官?来人!”
玉帝唤道:“将那孔星离召至殿前。”
众仙之中,有不少人听得这一声两声,仿若有玉帝早就和染染串通好了一样的错觉。
内侍得令而去。
那孔星离果真是伫立于广寒长棺之外,不悲不泣,默默饮恨。
玉帝差人来叫,她也知道所为何事,并不意外,顺从地就跟了来。
进来,却也并不行礼。
看这个样子,那个小刁妇屈染染说得也并没有差:确有怨尤。
人群中有人故意放高声音,说得她入耳:岷山五百年,就如此倨傲无礼了吗?
孔星离下颌高昂,目下无人。
说话的人顿时好生没趣。
玉帝只好讪讪开言道:
“司眠星君,这个屈染染是你苑内之人?她如此形状,是你教训得吗?”
星离抬眸,颔首:
“咎由自取。”
“这屈染染乃是天宫指派、供你差遣之人,你如此磋磨于她,怕是为主不善吧!”
“就是,孔星离,你乃佛门中人,你的慈悲心呢!”有人起哄。
“在这!”孔星离手指心口,“可我这次,要对自己慈悲一回。”
满堂哗然。
“那曝晒天官,也是你的手笔?”
“那寒潭沉尸,又是谁的手笔?”星离眼光凌厉,竟敢直逼玉帝。
“大胆孔星离,你是要讨罚不成!”王母坐不住了。玉帝假惺惺按下了她,平心静气说道:
“你果然是对此心怀不满!”
“星离不止是不满!”孔星离坦白道。
砰!
王母座前的一盏琉璃杯摔碎在孔星离脚下,素日并不对众高声的王母今日却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
“王母这是要对星离动手?”
“是,我就是要罚你这个礼数不周的东西,来人!”
站在护卫队首的天蓬暗暗说道:“啊呀,真是一床被子盖不住两样的人!两夫妻这戏演的!”想罢假意上前,一副听命的样子,却并不动手。
“若星离有罪,王母你当面责罚便可,不用假手他人。”孔星离一下就把天蓬给摘了出来。天蓬感喟,这司眠星君论义气,真的和自己那枉死的星河兄弟有的一比。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罚你?”王母无端被顶撞,顿时气咻咻。
“星离愿受任何惩罚,就问玉帝和王母,敢不敢领失察之罪!”
“大胆!你竟敢忤逆犯上!”
“孔星河……”星离脱口念出星河的名字,这是她第一次当众念出这个名字。不知为何,顿时口不能言,语调一高,心中酸楚便化作一汪热泪,夺眶而出。众人一见,突受感染,顿感伤情,满庭寂寂。
“孔星河他有功而亡,为何不葬在众仙居——,而是扔下那广寂寒潭,忍受黑暗和冷寂。以罚当赏,是何道理!”
“明明是……”王母觉得好生冤枉,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是他素日心愿?是他亲嘱遗言?是他临终哀求?”孔星离一声一声逼问,“还是你们潦草从事,敷衍天庭,妄自渎职,尸位素餐!”
尸位素餐!王座之人,被她气得浑身发抖。
“大胆孔星离!!”王母怎会许她逼问得自己节节后退!
当初丧葬之事,玉帝吩咐她多加劳神,她也派人去苑中问过,也是天蓬过来回禀了,确定是要葬于寒潭。她当时也曾微微惊讶于天蓬传过来的话,为何要葬于那无法进入轮回的寒潭之中,只是一想那是那个皎皎日常所居,也就没有多问。现在人家家属要来追究失察,气得她一时失语,只想咆哮:
“你倒是什么身份,跑来替这个皎皎喊冤。”
这话说得就很世俗了,意思是你们也不过有段私情,你也不是他什么人,跑这里来乱叫什么?
此话一出,染染挑高嘴角得意地一笑,孔星离果然一怔。
“娘娘说得对!”殿下突然有一人高声支持王母:
“孔星离,你当你是谁!自恃身份,不成体统!你乃佛祖座下,在此当庭叫嚣却让谁人敢动你,你这不是为难大家么?”
说话的,居然是佛门留守——使者伽诺。
他说的,听上去是鄙视谩骂孔星离,却谁都知道这话是说给谁听的!话里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在提醒大家,孔星离是佛祖座下呢,你们还知道有佛祖嘛!
一时玉帝王母尴尬,仿佛被人架在空中,众仙亦是无语。
眼见落败的染染却不肯了,她跳将起来:“孔星离,你不要在这里迁怒于人。我就告诉你,你的皎皎,就是我有意传话,让人将他想要葬在潭底的意思告知给玉帝,才有他这冰冷幽暗的五百年,你开心吗?他身上的雷击焦印,估计都泡的发白了!谅你日日扶棺饮泣,怕只是因为不敢看吧!”
冰冷幽暗。雷击焦印。
孔星离的心尖颤抖,眼神缓缓地移到了染染的身上。
屈染染,你这是求死。
孔星离伸出一只手,掣起了染染的脖子,将她高高举离了地面。
“为什么!”
染染死死地挣扎,却被拧得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睛望向玉帝座下。
孔星离再也没有克制,两指发力,直接将染染地脖子抠出了两个血窟窿,染染乱蹬着双腿,死相难看。
孔星离将她脱手扔了出去,直直挂在王母的凤仪之上。已然骨瘦如柴的染染顿时被撕成了两半,血污溅满了白玉的地面。王母的裙莒都要被染上,两边的婢女慌张大叫着帮她收敛起来。
一众天兵未等听旨,便职责所在,迅速将孔星离围了起来。
星离血性大起,也没有什么缘故,挥剑便挡,将近日以来所有的悲伤后悔怨怼都得以借力倾泻出来!一直杀到自己精疲力尽!
“孔星离,你疯了!你虐待内仆在前,冲撞王母在后!现在居然能大殿杀人,击伤天兵无数,如今,天庭之上,是容你不得了。”
玉帝借了这个由头,当众下旨:
刑拘孔星离,就地正法。
孔星离也不反抗,打杀累了,束手就擒,毫不在意。王母早就被孔星离把颜面扫得一地,一听玉帝说就地正法,立时就催动凤仪,直击孔星离心口。
Duang!
凤仪在离孔星离一指之隔的时候,被什么给生生挡住了!突兀地定在空中,只剩收不住脚似的微微铮鸣。
殿外同时传来正大庄严的钟声。
佛祖归来。整个大殿的空气都跟换了一场似的,玉帝忍不住咳嗽起来。王母迅速收了凤仪,放置身后,一应内侍赶紧拖走了染染的碎尸,打扫了满地的血污。
众仙施礼,玉帝上前,正要好好说上一说,佛祖一摆手,看也不看,只管走到他的徒儿面前,温言道:
“起来!你这小妮,我若不在,你便这般?”
“额,大佛!这个孔……这个小妮,脾气颇大,刚刚闹得……”玉帝指了指退缩在侧的一众兵丁,讪讪地搭茬。
“那屈染染假传他言,恶意昭彰。那孔星河力担劫毒,助佛飞升,却无好下场。你二人还……”佛祖欲语还休,玉帝一时颜面无光。
“孩子,你真情真性,最易被人激惹利用。我如今就彻底放你去自由世界吧。”
“佛祖,你不怪我?”星离和众人一样的惊诧。“星离不求佛祖怜悯,是星离忝列门墙,求佛祖将星离逐出师门,自生自灭!”
“孩子,佛门庇佑的,本就是你这般有情有义之人。”佛祖笑道:“你有天大的伤心难过,都会有日后的皆大欢喜。现在,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哭便哭,想笑便笑。”
“佛祖!”星离泪眼婆娑,还看见了佛祖身后的弥勒,虽嘴角勉力带笑,亦是一番深沉的心疼。“弥勒!”
星离感喟,却迟迟没有言语、动作。
“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弥勒最知她的心意,问道。
“那,广寒的黑棺,我想……”
“可以。就寄放在我后山新栽的菩提树下吧。”
哗。玉帝不言。
“星离谢过佛祖,谢过弥勒。”说完孔星离便伏地扑拜,众仙目睹她三叩九礼之后,大步流星就出了天庭。
玉帝脸上不好看,佛祖在前,又不便宜作色,忍着。
一场争执,乱糟糟就散了。
张月崂于人群中急步退出,直直追了出去。
牵挂孔星离的,还有张月崂。他一直追到南天门前,一把捞住孔星离的袖子。
“星离,你去哪里?他既然已经走了,也是为你走的。自然是希望你幸福、开心,你如此自苦,何必呢?”
“自苦?何必?!”孔星离眼角苦涩,“从前摩伽也如此劝慰过我,只不过那时候是因为你,如今是因为他。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吧。”
很多事情,天地间唯有一声太息。
“我以前对不起你,以后真的真的不会了。”张月崂真心诚意地说道。他在告诉自己,我不介意你对他用了情,我会重新温暖你的。“你留下来。”
“我相信你不会了。”星离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微笑。她真诚地说道,“是真的相信。我们能伤害的,不过是对我们有真心的人。”
张月崂心里吃痛:这是说,你是不会再为我伤心了。
“是的,你是开始,他是结束。”孔星离明白无误地承认,没有哪一刻,比此时清醒。
“你为何如此看重于他?你忘了,多年前,他不过是你偶尔逗弄的一只小兔子。”张月崂不甘心。
“小兔子?不!”孔星离摇头:“他不止是一只小兔子。”
“我护他幼时于走石风沙,情同保全自己;念他少时于竹林水溪,日暮相伴嬉游,黄昏挑水切瓜;也曾感念,他身为小儿祈求我为新母的情意;还有,他上得天庭,形神幻化成新人后,如你一般的狡黠逗趣……”
张月崂一愣,还有,我的影子?
“总之,他之于我,生魂存身,如己;四哥亲情在侧,如侄;竹屋笑颜入目,如子;天庭言谈过耳,如你;小筑真情在心,如……如偶。”
如偶。
张月崂无话可说。
“你叫我如何当他只是一只小兔子?”
“佛祖最忌你枉谈生死,你还要故错重犯吗?”张月崂无法,只有搬出佛祖,看能不能镇住她的心神,她哀伤心死,他却不忍心。
“我还有心去等,等再有一个这样的人,来收了我吗?还要再等吗?你告诉我,我还要再等吗?”
“没人让你等,你还有很多很多事可以做,很多很多人可以爱!”
“可是,我已经被掏空了,不想了。”
“星离,你不要如此绝望。你这样,他,会难过的。”张月崂都不知道自己在替情敌说些什么屁话:“你如此这般,是要将他气活过来?”
“我什么都不要了。他也不用活过来,我也不会去死。”
“你不要如我一般,一错再错。”
一错再错?孔星离一笑,负手离开:
“月崂,也愿你能得偿所愿,找到自己的真心之人。”
此去珈蓝星,更无一人相送。天庭万馆闭户,佛门冷寂。
此次的珈蓝星,全然变成一片雪国,冰冷的巨石,森然的古木,全然笼罩在皑皑冰雪之下。当年银碗盛雪的美景一去不复返。
月崂刚刚靠近,就被强烈的结界给阻了。
星球俨然变成了一颗更大更亮的安魂珠,凝白雪透。它再也不是暗沉的珈蓝星,而是天庭所望之处,最亮的一颗星星,直直地扎在那些人的眼里,晃得睁不开。
月崂眼见孔星离湿身走在雪地中,雪狮紧随其后,悲鸣不止,却被她用力送出了珈蓝星外。她自己一个人一步一步,迈向深深的雪窝。那雪,随着她一脚一脚走过,从脚踝淹没到膝盖,从膝盖埋到腰窝,从腰窝再攀爬到胸口,最后,孔星离一头扎进了雪中,完全被淹没。
一只玉笛留在那里,被狂风刮得呜呜悲泣,天地变色,哀毁一片。
张月崂在星外观着,催动无数咒语,都无法破解。
孔星离,是用了多大的念力,结成了这道结界。张月崂隔着透明的魔罩,亲眼看着这个女人,一步一步,踏入死地。
张月崂感觉到揪心的疼痛和彻骨的寒冷。
“孔星离,你再看我一眼!你回头再看我一眼!”张月崂拍打着魔罩,不顾一切地狂喊。
连风都没有回头,更遑论雪。还有那个没入雪海的人!
是什么,让他和她,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自此以后,当张月崂真的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月老,当他远望天地间一片苍茫的寂寥,那冰冷的空气灌进他的肺腑,他总会捧着暖手炉缩在棉袄里,想起这个湿哒哒走进雪里的女人。
离心诀:生生何可断,念念不离心。心死如灯灭,万佛救不成。
汝望崂山之月,我盼岷山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