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星离再次进入更宽广的黑暗。这一天,大概是孔星离今生最长最长的一次湿冷暗黑的日子。
为了游得更轻便一些,她索性撇去了湿漉漉的外衣,拔掉了鞋袜,赤脚踏入寒潭。
负累一扔,孔星离轻如游鱼。可惜寒气渗透了肌肤腠理,直达肺腑,冻得她心尖儿颤。
张月崂一直跟在她身侧,眼孔星离如此失魂落魄,却不是为他,他就算跟着下水也难熄心中妒火!
命宿虫被孔星离悉数洒尽。
这些从岷山来的新客,都不适应这碧波寒潭,个个被冻得直打激灵,屁股后的萤火一扑一扑的。只是主人寻人心切,它们也就卯着劲给她照亮。
湖底于是澄明瓦亮。
然后依旧空无一物!
张月崂刚想要大喊:“孔星离,你不要再徒劳了。”
却只见被空寂逼得绝望的孔星离,急得水下张口疾呼:
星河!星河!
顿时就被刺骨的水直灌入胸腔,呛得她猛烈喘息,立刻人仰马翻,失去了平衡,犹如突然被水草纠缠,奋力在水底翻转挣扎。
张月崂看着心中阵阵绞痛,只有一跃而下,挥臂上前,以挟泰山超北海之力将胡踢乱蹬的她从深水中捞起,一怼怼在岸上,吼道:“你不要命了?”
孔星离明白自己到了无助的境地,悲不自胜,却强忍伤感与恐惧,怯怯地回答道:
“我只是想喊他一声,他听到肯定会应的,听到就会答应的,会的会的。”孔星离哆哆嗦嗦,堂堂星君,简直让人没眼看。
“你除了会用嘴这种笨到死的办法,就没有其他招了吗?”张月崂又气又疼。
……
噢!噢噢!被张月崂猝然一吼,她倒是想起来一件事。有的,他身上带有雪狮。
“小狮子,小狮子!他身上有雪狮!”
星离大喜,立刻哼出召唤雪狮的调子:咦呜……
果然,潭底传来一阵低微的乖巧回应,呜呜呜,恍如小雪狮在哭泣:阿离,你在哪里,快来救我!
“他在!小狮子在喊我!”星离眼中绽放了一丝微弱的神采,她不再回避张月崂,“一起,再找!”反手一把要拽了他下到水中,寻声而去!
张月崂甩了她的手,心里说不能再依你了。
“孔星离,你还信我吗?”
“你能找到吗?”孔星离遽然回过头来,“我信你!”
张月崂心里几乎骂娘:能找到才信对嘛!
“我能让这潭水倾空,你愿意一试吗?”
“你能?”
“这天上的法器,少有我不能参透的。除了你这个开潭诀,从来不靠法器,而靠意念。”
“好,好,谢谢你,月崂。”孔星离居然一把捧起月崂的手,这突然的亲近让月崂心下苍凉。他耐住心性,开始召唤北海龙王。
龙王须臾之间随着轰鸣的雷电便赶赴广寒。得令说要吸干这寒潭之水,立时一番吞吐,
转眼间那寒潭深水便呼啸着吞吸殆尽。为何依旧空无一物?
其实张月崂看孔星离寒戚戚湿漉漉寻找黑棺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曾想帮她。
只是一旦空塘,就会将那具黑棺,赤裸裸暴露在孔星离面前,他害怕,害怕她当场崩溃。
当时下葬的时候,张月崂看着那具黑棺,也曾悲辛翻涌,那种滋味就像迎面扑来一股冰激之水,让人窒息。
故而等到现在。万不得已。
潭水一空,就是那一处,隐隐有声,呜——呜——呜——
走得近了,绰约有一光如豆,应该是雪狮身上佩戴的琉璃玉坠子。
这是孔星离和张月崂一起送给当年的王永恪的护身符。
雪狮在回应,而那个坠子在放光。
它们两个互相陪伴,还在。
想必是当日染染给他入殓,这个雪狮并没有被她搜着,估计也是因为她本就用心不良,衣服换得潦草,才没细寻将它摘了去。
星离急,走得非常急,赶都赶不上。
月崂却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来:此处正是去往通月小筑的小路,平日里虽也是狭长逼仄,但是却有光有亮,而且可以很快去到小筑。
为何如今黑黢黢?又为何寒潭开了,这条路还是通的?水不会倒灌进通月小筑嘛?
还没等他想通,就被一股能量巨大的涡流给卷了进去,混乱中,他和星离被离旋得互相碰撞,二人伤得不轻。月崂想不通怎么还有涡流?
好不容易涡流把他们卷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还没等定神,赫然看见一具黑漆长棺。
找到了。
真的是一具黑漆长棺。
孔星离顿时面如死灰。
没有找到的时候,发力寻找;真的找到了,却不敢直视。
星离俯身伏在棺木之上,双手趴伏,脸贴着厚厚的楠木板子,光裸的双脚撑在地上,陷入了入定一般的状态。
裙角的潭水滴答滴答,砸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如同往日佛前上香,偶尔有香灰一截一截落在星离上香的手背,微微炸起一个个疼痛的圆圈,却不敢造次缩手。
张月崂不敢去动她,只是左右观察,此处地面离顶非常之近,很难推棺验看。
张月崂看如此也不是办法,星离如今是喊也喊不应了,自己还是出去调遣天兵再说,此时只能想着找些壮汉将棺木拖上岸来,打开,让星离好好看了,应该能死心。
但是岸上却站着似笑非笑的染染。
“怎么,是看不着吗?”她阴恻恻地问道。
“你怎么知道?”
“月仙,你求我说啊,你求我就告诉你!”
张月崂一眼都不带扫她。
“好罢好罢,我自己说。”染染见势不灵,只好服软。
张月崂才勉强回过头来,同时吹了口哨,给天蓬去了个信号。
染染讨好地说道:
“因为,是我做的啊!”言语间很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
原来是她,将通往通月小筑的这一头入口,用泥封死了。
然后在寒潭这边念了几遍开潭诀,反复催动潭水,孔星河的沉棺随着涡流,就被卷进这个甬道,卡在了中间。
这样就好比是棺材之上再加了一层椁,无人能够从外面窥见。
况且巷道只有一人多高,这个棺木也气派得很,有半人多高,推开上面的板材,要看,真的只有悬浮在巷道顶端和尸体之间了……
“啧啧,想想,那种跟死人面对面的情景吧!真是让人开心!”染染应该是完全疯魔了。
月崂想起日日经过通月小筑,都见其间昏天黑地,只是以为司眠外出,染染被罚,无人所致,不曾想是因为封闭了这条甬道所致。
他眯缝起眼睛,只觉得自己不想动手收拾她,留着给星离动手比较好!他不想看着星离有气无处撒,那种憋屈,换他他是受不了!
“我问你啊,染染!”反正等天蓬来还要半炷香,张月崂也不愿意干等。他搓动着自己被水泡得发白发皱的手指,突然主动喊了染染。
染染挺意外,激动地回道,“月仙,你问!”
“你,到底是为什么这么恨星离?”
“哦呵,你这是要替她抱不平了吗?”染染瞬时防备了起来。
“那倒不是。纵观天上,她好像比我还吃得开,我只有一个虚与委蛇的玉帝假意惯着,她可是有佛祖诚心关照啊!”言外之意是你挑谁招惹不好,非要招惹她?
月崂抬起眼睛看住染染,逼得她不敢说假。
“因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难不成是因为我?”月崂轻浮地笑了起来,“她不了解我,你也不了解我?我在你们这些小女使中的口碑应该好不了啊!”
“是因为你,也是因为她。我纵然是喜欢你,容易被你拿捏,愿意迎合讨好你。不过也只是跟其他小仙女一样的那种喜欢罢了。”
“那就是不大喜欢咯?”
“大概是吧,可有可无。尤其是我们有过一次之后,反而觉得倒也没有什么。”
张月崂眉头微皱,这是在说我不……
“你也别介意。”染染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安慰道:“总之是因为喜欢你。但更多的,是因为她在你面前的样子,明明是我想要的样子!”
“原来你是嫉妒她!”
“也许吧,就是这么世俗。”
没等叙完话,天蓬带人进来了。月崂吩咐了几句,天蓬惊讶之余,自己亲自带队下潭,这种事情,如何自己人能不去卖力。
终究是捞了上来。星离是整个的虚脱,被元帅抱了上来。
张月崂急手接过,将她放入广寒寝殿,想给她换下衣衫,却停了手。只是将炉火大开,拿了柔丝软被给她包了起来。星离起初被他斜斜地靠在床背上,可她自己却坐都坐不住,直直地滑了下去。
张月崂给她又裹了一层被子。
安顿了孔星离,张月崂来到院子中间,让天蓬看好染染,自己屏退众人,独自推开了棺板。
他跟自己就隔了这么一块板子。
却跟隔了天地一般地辽远。他突然明白,星离在第一次以为他劫毒无法开解,必死无疑之时给他取名叫星河的心情了。
是悲伤,回天无力的悲伤。
眼前的孔星河宛然若生。一身素清的打扮,身上的雷痕焦印,也被一袭华美素服给掩住了。
这个容颜和自己一样年轻的小伙子,曾经和他热烈地在一起喝酒和调笑。
“你比女生可爱多了!能说会笑的,帅得老子头晕眼花!”当时的皎皎聪明无赖,百无禁忌。
“你也很有魅力呀死兔子!”张月崂喝酒也更喜欢找他,毕竟他比王雨生那个书生带劲。
“可惜,我们的‘麻烦’都是同一个人!”嘻嘻嘻。
“如果没有她,我们是不是可以在一起呀!”张月崂开起玩笑是一等一的起飞,一把箍住皎皎的肩膀头子,还往下一扒拉。又是一顿爆笑!
“不要如果啦,我肯定不能没有她。”平日比他更无赖的皎皎,说起这事却坐直身体,笃定认真起来,一点都不开玩笑。
张月崂还记得自己那天的惊诧和索然无味,天下自是有情痴啊!天蓬是,这个皎皎,居然也是!
“月仙儿,月仙,”天蓬在几步开外,小心翼翼地喊道,“他,还好么!”
月崂回过神来,还好么?
都死了。五百年。
他憾憾地伸出一只手,想去温一温这个兄弟。
却发现,他的心口单薄得紧,轻轻撩开了一点看看,当胸赫然缺了一块!
张月崂惊叹这是否是他的心给了孔星离?
天庭之上,大家对孔星离那平白长出的肉心不知何解。如此看来,这个死兔子,真正的上了真心。
“阖上吧!”月崂也不忍再多看了,也不能让孔星离看见。
“不等星君醒来,给她看看么?”天蓬弱弱地问道。
“我不看!”那孔星离干了衣服,从里间走了出来,如她自己所说,一眼都没有瞥这边,径直朝宫殿门外走去。
染染站了出来,阴阳怪气道:
“你这一日泡成这样,打捞了他上来,居然不看?”
“你不看,是怕自己手软脚软?”
“姐姐,要面对的迟早要面对,看看吧,看了心里舒服!”
染染一迭声的叫嚣,张月崂心里冷哼,天蓬直骂她嘴贱。
星离回头。
染染顿时噤声。
星离不屑地回头,脚下不停,嘴中说了一句:“你在通月小筑等我,我去去紫竹林就回来!”
“难不成要请观音大士来开化我!痴心妄想!”
“别说了,屈染染!”张月崂喊住了跳脚的染染。“你那次跟你姐姐承认说背叛于她,我也只想起你这个名字是她没有给你取好,本就有让人染指的谶语之意。如今,你如此作死,我就想告诉你,原来这个染字,在她心里,也可有血染成河的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