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号,乌云翻涌,月光忽明忽暗,晴朗的夜空忽然就变了颜色。
将军府内府花园中假山嶙峋,竹影幢幢。夜深人静,大风呼啸吹来,庭院中树影摇曳,仿佛妖魔鬼怪摇摆乱舞。
陈云儿身处的厢房,四周人声寂寂,偏僻宁静。
屋内香炉忽明忽暗,异香缭绕,陈设清简。中间一道屏风,画着水墨山川图,将内屋隔断开来。
陈云儿身盖锦缎丝被,双手紧张的抓着被沿,两眼扑朔,听着窗外风声呼号,远方雷声隐隐,一颗心七上八下。
十五年间,除了与自己双亲平淡过日,便是在将军府这两年时光。虽然身处乱世,但也过得平安。从未像今夜这般凶险,汉人地位低微,自己做下人这两年也就习惯了,但被人当做物品一般争来夺去,那滋味不堪回首。
平常百姓生如蝼蚁,大多数人都是浑浑噩噩了却人生,能接触些达官贵人仿佛便是祖上积德,更不用说这些超然物外的神仙道人。
陈云儿也曾听闻神怪传说,像这般近的观察一位修真问法的道人却是想都不敢想的。又想到今夜宴会大殿中那几名凶恶胡僧,说些什么“参修禅法”,一脸的淫猥恶相,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心中虽然忐忑,但被人送到这间房里,那名张姓道人便一直在屏风外打坐修禅,对身旁之事充耳不闻,昏暗的烛光下,只能看到模糊的背影。现在的处境倒似是安全的很。
胡思乱想一阵,一夜惊吓劳累,暖床香被,一阵睡衣袭来陈云儿眼皮仿佛千斤重,头脑昏昏,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睡去……
翌日晌午,日上只见乌云散去,艳阳高照,庭院内迴廊道道,幽深宁静。
一夜酣睡,疲态尽去,陈云儿缓缓睁开双眼,屋内床幔绮丽,香雾缭绕。窗外鸟语花香,徐风阵阵,竹林沙沙作响。
忽然想起自己身处之地,惊声坐起,屋内空无一人,自己身上衣衫一如昨夜,外面天光大亮,已是日上三竿。
陈云儿走到桌边,见桌上已有几盘珍馐,佳肴点心,闻着阵阵香气。肚中饥饿,忍耐不住,拿起筷子,夹起一块桂花糕送入檀口,只觉芳香满口,甘甜美味。
十几年来,吃糠咽菜,到了将军府,也只是吃些残羹剩饭。心中思念泛起,身在囹圄,想起家中父母,鼻头一酸,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正暗自神伤,房门忽被推开,一道随意洒落,气度沉凝的身影立于门外。
陈云儿泪眼朦胧,也看不清来人是谁,忙擦了擦眼泪,看清原来是那位张真人,面无喜乐,只道自己犯了大错,跪伏颤声道:“婢子不知好歹,偷吃道长斋食,望道长赎罪!”
说完只觉一股无形之气托住双臂,缓缓立起,陈云儿不知所以然,茫然无措的站在那里。
一声叹息,张元真看着眼前楚楚可怜妙人,摇头微笑道:“你也不必惊慌,这些食物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贫道餐风饮露,这些珍馐美食倒是无福消受。来,想必你也饿了,坐下来慢慢吃。”说罢,拾步进屋,也不关门,坐在窗边闲椅上。
张元真见陈云儿还是站在那里,不敢挪动半步,又笑着招呼道:“不必如此紧张,光天化日,贫道又不是狮子老虎,没什么可怕。坐下吃吧,若不满意这些,再叫下人去换。”
陈云儿见张元真面色和善,仙风道骨,怎么也不像是奸邪之人,轻应一声,坐在桌边,却怎么也下不了口。
张元真闭目冥思,静如处子,墨想这几日发生的事。
自打自己向“天一道人”请缨陪石宣南下,一路所见,哀鸿遍野,路有饿殍。赵国由一干羯人把持朝政,横征暴敛,天怒人怨。这些年天灾不断,大好江山变作炼狱。心中悲悯,却无可奈何。
张元真本是个清心寡欲的人,跟随父亲修真问道,奈何天资所限,拜的师傅也是道行低微,父子二人一直在修炼后天真气,怎也无法突破玄关,修行五星真气。灰心丧气之下,只觉虚度光阴,待要放弃,又觉不舍,浑浑噩噩又过了几年。
恰逢天下大乱,道门势微,师傅又遭邪道中人追杀不知去向。正当彷徨无计之时,却出现了一个须眉皓白的老人,赠予天书一卷与心法一篇,命二人匡扶正道。说完留下天书与心法,便乘云飞去。
父子二人震撼之余,看了看老人所留之物,心法名叫《八极经》,天书却是一本《淮南子》残卷。
当年汉武帝得王母赐予十二卷天书,道门中兴,刘安便命八公编撰《淮南子》,不想成书后不久,就被指谋逆,刘安与八公皆消失不见,时人都说他们得道成仙飞天去了。从此《淮南子》虽然传世,但书里专写黄白之术的部分却不见了。
父子二人欣喜之下,依心法修炼,果然顺利突破玄关,可以修炼五行真气。进而参研《淮南子》残卷,却发现里面所写道法法咒与当世道门所传大同小异,并无特别之处。二人不甘心,钻研不少时日,但并无太大收获。
此时圣火宗开始剿灭北方道门散修,张元真见他们父子虽然修为突飞猛进,但凭二人之力难以力挽狂澜,遂主张南下与天师道诸派分享天书。但“天一道人”却怀有私心,不肯交出天书与心法。张元真无法儿,也不能弃父而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几年前,“天一道人”突然领着张元真投靠石虎,将北方道门散修收为己用。眼见父亲助纣为虐,张元真再也忍不下去,便趁着“天一道人”闭关,偷偷伪造心法天书副本,将真本调包。趁此次南下,寻求一个脱身之计。
正冥想这些事,忽然发觉除了远处时而传来人声,屋内却是极为安静。不自禁睁眼一瞧,原来陈云儿也不吃饭,就坐在那看着自己怔怔发呆。
陈云儿看到张元真突然睁开眼睛,知道自己失态,俏脸一红,连忙低下头去。
张元真见此情景,微微一笑,自己也算是这姑娘的救命恩人,若是抛下她贸然脱身,这姑娘以后的日子恐怕就难说了。
又见此女虽然身份低微,屈尊就卑,但观其面相倒不是短命福薄之人,仔细瞧来,真就生具仙骨,实是灵根深厚。灵机一动道:“贫道冒昧,敢问姑娘芳名,何方人士?”
陈云儿正觉尴尬不已,手捻衣角,不知所措,闻言起身答道:“婢子姓陈,唤作云儿,父母世居南阳本地。”顿了顿,又道:“多谢道长昨夜相救之恩,奴婢从今往后必定尽心侍奉。”
张元真道:“举手之劳,贫道也是不忿胡人欺压汉人日久,眼前事既已发生,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不过太子将姑娘赐予贫道,倒是始料未及之事,贫道平日里闲散惯了,对于姑娘今后的去留实是不知如何是好……”
陈云儿听张元真说到这里,以为又要将自己送回姚将军身边,与昨晚那些人相比,张元真倒是正人君子,若是回到胡人手里,以后的命运可想而知。跪下泣道:“张真人相救之恩难报万一,但要奴婢重回虎狼之窝,奴婢唯有一死了。”
张元真见陈云儿泫然欲泣,忙道:“陈姑娘误会了贫道意思了,贫道本是出家人,追求仙道,无欲无求,但求脱离尘世苦海而已,并不能学那些胡僧豢养奴仆。贫道自是不能将姑娘推入火坑,必定要另寻他法。”
陈云儿本就聪慧,听到这里,哪儿还有不明白的道理,只是不过一日光景,自己就从一个人人可欺的奴仆之身,变作神仙道长的亲传弟子,兀自有些不敢相信。
陈云儿见张元真微笑着看着自己,不在胡思乱想,郑重磕头拜道:“蒙道长不弃,奴…陈云儿愿拜道长为师。”
张元真上前将陈云儿扶起,哈哈笑道:“为师姓张,名元真,自号青凌散人,从今往后,云儿便是为师门下大弟子了,如有人问起,也好知道师父名号。以后如我门下,须得勤学苦练,你灵根深厚,将来不可限量。”
陈云儿听得此言,已是喜不自胜,心情大好之下,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师徒二人相视一笑,张元真让陈云儿去招呼下人再弄些素菜,二人一同吃饭,算是庆贺。
陈云儿得脱大难,又见张元真毫无架子,问他些修真有关的问题,他都一一耐心解答。陈云儿本是个活泼机灵的孩子,只因这些年活的战战兢兢,日日看人脸色。如今却像是改天换地,只感觉这些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
师徒俩一个收得高徒,一个拜得良师,在这凶险之地,难得见到一回其乐融融的景象。
张元真看着自己这新收的徒弟,想到今后师徒二人将要面对的局面,心中忽生感慨,前路漫漫,陈云儿跟着自己,实不知到底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