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电脑,艾琳来到身边,递给李亘一杯新鲜的柠檬汁。李亘发现系统是好的。站起身来要走。艾琳极力挽留,说,坐坐吧,再坐坐吧,陪我说说话,这么大的房子,除了我和小狗,大半年里来过的人就是你了。
手边还有些事,李亘说,下次吧。他转过身。倏然间,一双手臂从身后伸过来,在他的胸前交叉抱住了他。李亘的脑袋嗡地一下,不知道如何应对,就这么站着。一会儿,他感觉到一张脸贴着自己的后背,后背的衬衫随即湿了一块。幽幽的声音随之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不是电脑系统崩溃了,是人崩溃了,你走了,留下的人会疯掉的!”
良久,李亘“哎”地一声,双肩松弛下来。在二楼那张宽大得难以想象的席梦思上,李亘像一只木偶,被这个叫艾琳的女人,急切地操纵着。
经历了这几个月,李亘觉得自己现在有些麻木,麻木到不愿意去回顾过去,也不愿去想未来。也很好。像自己这样的人,仿佛只能得过且过随波逐流,如果自己选择方向,心生一点愿望,哪怕是小小的,生活也会因之演变成一场痛苦的折磨。
接下来的时间里,艾琳时不时发来短信,李亘收到短息就会心照不宣地去修电脑。通往碧桂园的路上,李亘拧着电瓶车的把手,车速越来越快,耳边的风越来越锐利。歌德说过,世间没有一物不包含隐喻。李亘想,和艾琳的交往也应该包含着隐喻,可到底隐喻着什么?意味着什么?
一晃时间又过了两个月。中间,李亘回了一趟家,父亲还在像幼儿园的孩子挺上进地学习语言和动作。从母亲口中得知,小金送来的四万块钱中,有一半是李霞进货的货款,这两个懂事的人,过得也都不容易,李亘很心疼他们。
秋天的深夜,这栋三十三层的大楼,只有李亘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李亘在做一个游戏。游戏的内容是从最近某个著名企业家演讲中得到的启发。这个企业家说,曾有三十四个人借过他的钱未还,想起来就难过,后来他把这三十四个人和他们借的钱写在纸上,把纸烧了,从此释然。李亘眼前的一张纸上写满了小朵的名字,手上的火机窜起了火苗。
恰在此刻,手机的短信铃声响了。李亘心里一惊:小朵发来的短信!那个离去了的身影突然梦幻般地浮现在眼前。李亘预感到小朵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跟小朵曾经有约定,急事发短信,扯蛋发微信。
果然,短信写着“快来我住的地方,帮帮我!”
李亘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小朵应该不会有危险,否则应该是“救救我!”而不是“帮帮我!”于是,他稍稍做了一点准备。
等到李亘气喘吁吁地上到小朵住的三楼,他看见一个女人正在撞击着小朵房间的防盗门,咣咣地发出巨大的响声。顿时,李亘明白了八九分,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又瘦又小的女人,会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世间最猛烈的火焰应该是妒火,一旦点燃,寸草不留,能将整个世界燃尽——李亘也体验过。李亘不愿再深想,一把拎住这女人的一只胳膊,快速地把她拎到楼下的一块空地。
路灯将路边一棵树的影子映过来,罩住了这个女人。她几次想冲破李亘的封锁,重新上楼拼命。楼下小卖铺的几个人,惊愕地看着这一幕。李亘很凶地看着她,心里却对她有些同情,他明白自己正在做的事,未必正义,只是能帮到小朵,对小朵有利罢了。为了帮小朵,态度也只能凶下去。他对这女人说,我记住你了!这女人也不示弱,她勾引我男人,跟你也不搭界,你管我闲事,你是什么人?李亘挽起袖子,露出一只胳膊,胳膊上豁然一条青龙,是他临出发前用圆珠笔画上去的。
这女人双眼射出怒火,指着李亘的身后,我娘家人都来了,就在你身后,佬怕你?李亘回头的瞬间,就听“哇”的一声大叫,像看见了鬼,这女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街对面的人群窜去。
十四
随后的一个月里,李亘连续收到小朵发来的微信,每个微信都很长,李亘不看就把它删了。看一眼,就感觉到脑子里有一群蜜蜂在嗡嗡地叫。
他想起好长时间没有去看房子,这天就去了。
阳光依旧热烈,只是比夏天的热力柔和了许多,秋天,已呈现出天高云淡的清爽。
想到房子,李亘的心里仿佛有了支撑,心情好了些。可到了房子跟前,觉得房子似乎停止了长高。李亘以为是自己精神恍惚产生了错觉,脚手架和安全网像包扎伤口的纱布紧裹着停建的房子。李亘绕着它转了转,遇到一群朝着房子指指点点的老头。有个老头说,******,搞了七八个女人,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怎么搞得动哦?每个女人都是豪车别墅,钱都败光了,银行又停贷了,资金链断了,不出事才怪!
出了什么事?李亘听见自己的脑袋嗡地响了一声。他赶紧骑车到了城里的售楼处,远远地发现售楼处的玻璃门上了链条锁,门前站着一堆人,坐着一堆人。他向门边走过去,不祥的预感,让他觉得自己是一头正在一步一步走向陷阱的野兽。在一堆人中间,他抓住了身前女人的一条胳膊。
这妇女四十来岁,她用另一条胳膊将李亘的手打掉,切,你这手就像老鹰爪子,抓得人胳膊发麻。
李亘问:“你也是买房子的?”
她端详了他一会儿说:“不是,我是放高利贷的。不过都一样,王八犊子卷款跑了,公安局在通缉他了,不过听说他有几个国家的护照。老娘惨了,老娘放高利贷的款也是借来的哟!”说完,她反过来抓住李亘的一条胳膊,想寻找一种支撑。
李亘的大脑失去了意识,他像一棵根部被锯断的大树,轰然地倒向了一边,重重地跌在玻璃门前的台阶上。
麻烦的事接踵而至。李亘似乎陷入了被讨伐和被围剿之中。小额贷款公司的贷款期限过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亘不时接到恶狠狠的催款电话,偶尔还接到陌生手机号码发来的威胁短信。
与艾琳交往的开始和过程,李亘的头脑一直是昏乱的,没有意识到潜伏着危险,而且危险在悄悄地逼近。先是收到艾琳的短信,艾琳在短信上说:“黑客入侵了,发现了病毒,系统让我自己来维护!”李亘猜想,是那个男人回来了,让自己别再去。后来深夜凌晨一点的一条短信,艾琳没有绕弯子,把话说得很直接,让李亘意识到事情恐怕没有自己想象的简单。短信是“他在满世界找你!你千万要小心!”
焦虑和恐惧,让李亘染上了烟瘾,他一支支地抽着烟,在三十三层楼的楼顶办公室兼卧室的狭小空间里走来走去,他觉得自己被困在无形的笼子里,已无路可走。偶尔找上门的生意,都被他婉拒了。他没有任何时间和心情去做任何事体,唯一要做的,是考虑出路。
随便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陌生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会给他带来片刻的惊恐。
十五
在不安中度过一个星期,随之到来的星期一早晨七点五十分,李亘突然接到大学同学英果的电话。英果在深圳,她来电说自己所在的这家公司年薪八万招聘程序员,不包括业绩提成,问他有没有这个意向?如果有这个意向,凭李亘的学业成绩和能力,这事那边就可以定下来,剩下的就是面试走走过场。
李亘当即答应下来。他找不到犹豫的理由。两年来,在这个城市做困兽之斗,只落下心头累累的伤,更何况现在面临着巨大的威胁,他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
走,这个想法确定下来,人也随之松弛下来。李亘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很困。他展开席子铺上被褥,松软地躺上去,人像一堆泡沫,一觉睡到了下午两点。
醒来的时候,李亘感觉到自己的大脑几个月来前所未有的清醒。他想把要走的事情捋一捋。此刻,他不想任何一个意外任何一件事成为“走”的阻力。屋里几台电脑,一些电脑硬件,一床席子一条被褥,和几个空纸箱子。自己走后,发个短信给李霞让她搬到自己店里,父母等到了深圳再打个电话。
想到小朵,李亘的思绪停顿了一下。他找不到理由一定要告诉她,也找不到理由一定不告诉她。于是掏出一枚硬币,让硬币的正反两面来做决定。结果,硬币站在了小朵一边。于是短信发了过去。
眷恋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只是李亘不愿意承认罢了。李亘感觉小朵就躲在自己心里的某个角落,当他想把她遗忘,她总会在这时跳出来。不然,他为什么会告诉小朵“周二夜十二点五十分发往深圳的火车”。这点,李亘自己都解释不清,如果不是潜意识里想带小朵一起走,为什么把走的时间和地点说得这么具体。不过短信发出后,李亘又有点后悔了。
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收到小朵的回复:“我想了整整一夜,你能不能原谅我?带我一起走?”
李亘没有回复。
他把脸埋在两只宽大的手掌间,久久地沉入了往事的暗影。一会儿,手掌就湿了。
第二天夜里十一点,李亘独自坐在候车厅已有一个多小时。来自四面八方的人把大厅塞满,瞬间又乘列车去了四面八方。大厅显得空旷。李亘心里有些失落,此刻他希望能看见小朵的身影,拉着巨大的行李箱,从大门进来,向他走来,脸上带着第一次相遇时的微笑。如果这样,那就由不得他带还是不带,一段新的生活注定要开始。可小朵没有来。难道小朵不懂一个男人的自尊,还是因为别的?
他走出候车厅,去火车站附近走走。
远远地看见火车站不远处,围着一群人。李亘猜想,肯定是发生了一件事。走到跟前,发现这群人围的是一摊血迹,一个交通事故的现场,一摊血有几处像蚯蚓一样向前蠕动。小朵如果要来火车站,也是沿这个方向来,李亘无端地有些紧张。
于是,找人问。问第一个人,这人说,血把脸糊住了,又是夜里,看不清,从短头发看,好像是个男的。李亘的心放了下来。但想到小朵也是短头发,他又抓住第二个人问。这人说,好像是个女的,还挺年轻的,刚下出租车就被一辆后面的车撞得飞了起来,那辆肇事车逃逸,你要是早来一会儿就能看见。李亘的心顿时又收紧了。抓住第三个人问的时候,他几乎想哀求这个人这么说,我看得一清二楚是位老大爷。可这人说,我和你一样是刚来的,只看到地上一摊血,咦,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那是你什么人啊?
李亘的心,顿时被不祥之感笼罩着。人处于这种状态时,会变得多疑和偏执。他拿出手机,拨打小朵的电话,电话无人接听。再通过微博、微信、短信发出信息,也无一回复。他想,也有可能小朵没带手机,在玩电脑?于是,他拿出笔记本通过QQ联系,QQ图像也是灰白的。要么小朵睡了?或者手机在充电?毕竟十一点多了。李亘试图说服自己,无论怎么想,心里还是不踏实。
小朵住所的防盗门被李亘敲了很长时间。门开了一条缝,闪过一张粉白的脸和浓黑的眼影,年轻的女子很警觉,打量着李亘,絮叨起来,谁介绍你来的?干我们这行的也有上下班时间,今晚遇到几个变态狂……李亘没时间听她扯这些,直接说明来意。得到的回答是,十天前,她就租下这间房开始工作了。这也就意味着,小朵十天前就搬走了。
按理,小朵应该会搬到自己在格林华泰买的房子里。李亘站在格林豪泰小区门口,只有几户人家还亮着灯,整个小区像一艘巨大的船,沉浮在黑色的波浪中。李亘不知道这数千户人家的小区,哪家是小朵的?
李亘像疯了一样,满城跑。
甚至,他去了几家医院的急救室,那里的门冷漠地关闭着,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过道里,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匆匆来回忙自己的事,没人愿意停下来搭理他。
小朵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这座不大的城市,被他来回翻了几遍。无奈,他抬头看看夜空,星光璀璨,或许只有它们才知道小朵躲到哪里去了,可它们秘而不宣。
忽然,他想起来,前段时间小朵给她发了许多很长的微信,或许里面有很多小朵要告诉他的事。掏出手机,才又想起来,那些微信他没看就都删了。
凌晨两点的时候,处在无望搜寻中的李亘,没有找到小朵,却收到艾琳发来的一条短信:“他已经知道你的住址和姓名了,今晚就走!越快越好!”李亘意识到,真正的麻烦来了,而且这将不会是一般的麻烦。真正的恐惧也来了,无影无形,却让人如临深渊。焦虑,让他产生想飞起来的感觉。
不过,此刻李亘顾不了这些。他心里只有小朵。即便要走,也要等到天亮以后,见到小朵再走。到底发生了什么?将要发生什么?等待他的是什么?也只能等到天亮以后谜底才能揭开。他抬头,又看了一眼星空,离天亮至少还有四个小时。星空静默如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