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
1
消息是悄悄传进来的。黑暗中它们拖着短小的尾巴,沿着窗缝儿、门缝儿、墙缝儿、地缝儿,鬼头鬼脑地溜进白洞的家家户户。
在白洞最先得到这个消息的是李名的老婆唐晓。唐晓的眼睛看不见,但她耳朵特别好使,她能分辨出风走路的声音。最神奇的是她耸立的耳尖遇到声音时会上下弹跳,像电影里的发报机一样,滴滴滴、哒哒哒地搜集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
夜里许多只野猫集体哭泣。唐晓起来上厕所,她一手搭在西瓜一样的大肚子上,一手熟练地摸到便盆蹲下去。这时她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唐晓开始以为是隔壁的婆婆在说话。七十多岁的婆婆常对着一只枕头自言自语。
她后来吃惊地发现声音是从自己脚下发出的,她能感觉出一群毛茸茸的小东西正顶开土层,探头探脑地从下面冒出来。它们小巧可爱,头上有一对小兔子的长耳朵,身子只有大拇指大小。
小人们自觉地围成一个圆圈,圆心中间有一位白胡子的小老人儿。他长长的胡子盖着脚面,整个人就像踩在一朵白云彩上面。唐晓在手心里放一块糖,引诱它们来取。聪明的小人儿马上识破了她的计谋,对美味目不斜视。唐晓转一转眼珠子,改变主意忽然伸手去抓捕,可明明已经揪着它们的长耳朵,摊开手却只抓住一把湿冷的空气。唐晓把手指放在嘴里吮一吮,似乎是要把逃跑的声音吃到肚子里。
唐晓撅着嘴巴一个人生闷气,她气恼地揪一下左耳朵,又扯一下右耳朵,向左拧一圈向右转一圈,就像在旋转收音机的开关。
2
队长李名把几条刚刚写好的宣传标语摆在地上,上面的墨还没干透,每个字的下面拖出几道弯弯曲曲的墨痕。一个新工人大惊小怪地喊,队长,队长,你看小黑字们哭了。它们在流眼泪!李名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黑又瘦,个子和儿子李一欢差不多。不由叹口气,不过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这一回从周边县份招来的工人不是太小就是太老,有的工人比铁锹把子高不了多少,说是二十了。有的头顶都冒出零星的白头发茬,还说二十五刚出头。井下严重缺员,也只好这样了。
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新工人歪着头小声念一条绿色标语。念完又拿起另一条粉色的标语条念,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
李名来了兴致拍一下新工人的肩,问,你认识字?认得一些,俺在村里上过小学三年级。新工人长着一张团团的娃娃脸,笑的时候,两颗长长的兔牙暴露出来。会写毛笔字不?
会,俺爷爷教我写过仿。只是写得不好看。爷爷骂是狗爬爬字。新工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李名又问,你叫啥名字?
白天。
今年多大了?
大概有人私下指点过,那孩子眼里立刻闪出警觉的目光,俺十八岁了,过年就十九。
李名转过身继续写字,心里说哄鬼呢,就你那小身子板,骨头架子还没长开,虚岁十六都不够。他悬腕提笔写下“向共产主义速跑”几个字,他的字写得也不好看,可矿上能写会念的工人比大姑娘还缺。李名在标语的右下角画个圆圈,又写了两个字,二宣。意思是采煤二队宣传。
新工人两眼紧盯着队长后背,又惊又怕,不一会儿眼泪都快下来了,李队长,求求你留下俺吧,俺个子虽小但能干活,在家里俺能背起二百斤的谷子。
李名温和地说,谁说让你回家了,既然出来当工人了就好好干,给家里争口气。井下环境复杂,你一个人别乱跑,一定跟紧老工人。李名知道眼下的这场饥馑是全国性的。老家人来信说,村里饿死了不少老人,井下一线工人一个月有五十九斤供应粮,很多人都是冲着这五十多斤口粮来的。
最近心火大,嘴角边起了一圈马角疮,一碰就流出一股黄水。李名抱着大茶杯,伏在上面一口气喝个精光。这是白洞人自己家蒸制的土茶。夏天时把黄芪的花叶子采回来,淋上白酒放在笼里蒸,如果拌点红糖味道更好。黄芪茶晒干后泡水喝,养肝明目,清热下火,比四环素还治病。
白天这孩子眼里有活儿,李名刚把水缸子放下,他提着水壶赶紧把水续满了。李名有点喜欢这个小工人。自己刚当工人时,也是这个年纪,又瘦又小,怕拖了后腿,哪个队长都不想要他。是老队长把他留了下来。李名不由得难过起来,哎!老队长已经死了两年。死的时候连个干净衣服也没穿上,是他给里里外外擦洗干净换的老衣。
李名打发白天到土建队借十几根竹竿,队里的那几面红旗不够用,他组织家属们临时又做了一些。借竹竿要早去,去晚就没了。各个区队都要搞宣传工作,标语红旗锣鼓一样不能缺。
不一会儿白天像个猴子一样扛了一捆竹竿进来。李名挺满意他的工作,手脚麻利,干活还行。
李名说,这几天队里准备会战,你先不要下井了,留在值班室,打个杂,跑个腿,写写标语条。字丑也不怕,多写多练就能写好。明儿你把标语条贴在井口食堂宿舍的显眼处,多刷点浆糊,要不一会儿被风扯走了。对了,大巷里也贴一些,搞得红火热闹点。一定要把大干革命的气势造出来。
两天后就是号称“淮海战役”的全局性大高产,白洞喊出的口号是日产突破万吨。为了配合高产任务,他们二队准备冒险割掉一批肥羊。肥羊就是老窑里留下来的煤柱子,现在为了赶任务,他们要把这些肥羊吃掉。李名担心吃了肥羊,会出大事。区书记说,放心,放一百个心!白洞的煤层好,帮牢底结实,就是采了煤柱子也没关系。
别的矿已经放过几个卫星,他们白洞也不能落后,一场新的战役马上就要打响。矿长在动员会上说,会战时白洞不光所有的工人参加,机关人员职工家属都要投入到战役里。年青力壮的下井铲煤装煤,上了年纪身体弱的负责给井下的突击队员做饭送饭。孩子们也不用去学校上课了,组成临时的宣传队,敲锣打鼓地到井下给工人们表演节目,鼓劲儿加油。
3
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完已经半夜,李名两天两夜没回过家,在大会战开始前他打算回家看一看老婆唐晓。唐晓就要生了,就在这几天,他要赶回去把家里的事安顿一下。
白天刚下过雨,临时户区的土路烂得不成样子,又粘又滑,像是洒了无数锅稀粥。李名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着,每走一步都要费出九牛二虎之力。路两边的丁香花吐出一团一团棉花样的白气,气味浓烈扑鼻。香味拧成绳子缠着他的身子,越来越紧。他心里想快点离开这里,可无论他走到哪儿,那些花香都能快速地找到他。
深夜的敲门声响亮如雷。小人们受到惊吓,飞快地藏了起来。有几只跑得太快,还摔了跟头。
李名推开门一眼就看到裸着身子的唐晓,她挺着大肚子半跪半坐在屋子的中央,朦胧中银白的身子如一尾临产的母鱼。唐晓一直喜欢裸睡,虽然他们的大儿子已经十几岁了。女人浑圆的大肚子,激起李名更强烈的欲望。他又闻到一阵阵的花香,霸道而充满诱惑。他把女人压在身子下,自己变成一匹快乐的马,飞驰在无边无际的草原。李名大声地叫着,唐!唐!!唐!!!这样喊时,嘴里便涌出甜甜的味道,他喜欢胖一些的女人,摸起来很舒服,厚实得和棉花垛一样。唐晓的大肚子妨碍着他痛痛快快做事,他换个体位,跪下来,把****放进她的嘴巴,唐晓大大的眼睛看着屋顶,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李名心里涌上无名的哀伤,他不清楚唐晓现在是清醒着,还是糊涂着。因为生病,唐晓的智力退化成几岁孩子。
唐晓绘声绘色地讲述大耳朵的小人儿,它们从这块地砖的缝隙钻进去,又从另一块地砖探出头来。唐哓一边讲一边笑,李名呆呆地看着她一张一翕的嘴巴,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
这个只有三岁智力的女人,声音甜婉,容貌如同一个孩童。让李名怀疑她到底是人还是一只潜藏起来的妖。李名趴在女人的胸前,张嘴含住一颗小果子,用牙轻轻咬着。
李名对唐哓说,这两天要参加大会战,不能回家了。要是那会儿孩子还没有出生,你和娘也去帮厨吧,干多干少没关系,主要是能吃到白面馒头。
白面馒头并没有吸引她的注意力,唐晓的手在空中做着抓捕的动作,嘴里数着数儿,一只,二只,三只。李名把手放在唐晓的肚子上,里面的小家伙快速地蹬了一脚,也许是伸了伸胳膊。
李名轻声说,快生了对不对?你不要害怕,家里有娘,娘会帮你的。你已经生过四个孩子,这个孩子也会顺利出生的。
唐晓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点点头,李名伸手摸一摸她的脸,皮肤光洁嫩滑。女人得了莫名其妙的病后容貌变得越来越年青。
这是李五欢。唐晓指一指肚子说。
李名很高兴,这说明唐晓现在清醒着。不过他倒希望这胎生个女儿,他还是喜欢乖巧的女孩子。像唐晓一样漂亮的女儿。当然她要有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
李名有时候也会胡思乱想,如果唐晓智力正常,眼睛是好的,也不知会遇到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唐晓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的。有一年白洞来了一群从外省逃荒的女人孩子。邻居张婶把其中的一个女孩子领到家里,说是救人一命积三世德行。女孩子长得挺好看,只是眼睛看不见。母亲做主把她留了下来,还做了一身新衣,两天后她成了李名的女人。
李名的母亲不嫌弃瞎子唐晓,她说女人对男人来说就是一个做饭的盆,丑俊不论,能盛水和面就成。至于以后的日子里做出的是馒头还是肉包子得看男人的命相。命里有五升不用起五更,一个男人如果妻命不好,娶个天仙也白搭。
从把唐晓娶到家的那天起李家晚上很少开灯,所有人都学会了摸黑走路低头干活,大家没有觉得不方便,相反还觉得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对在黑暗里做事,李名早已经轻车熟路,他在黑漆漆的矿井里不开矿灯也能行动自如。
唐晓嫁给李名第二年,生下一个男孩,六斤八两。李名给他取名李一欢。让人遗憾的是唐晓生完孩子后,得了一种怪病,人变得傻乎乎的。似乎是肚里的孩子吸走了她的灵气和精气。他带着唐晓到城里看过医生,高明的医生也说不清唐晓得了什么病。
不过她的病并不影响他们生下一个又一个儿子。生育能力旺盛的唐晓和白洞的其它女人一样,一年接一年地生产,他们接下来有了李二欢,李三欢,李四欢,现在肚子里怀着的是五欢。虽然全家人明明白白地知道唐晓每生一个儿子,她就变得更傻一些。可谁都没有提出结束她的生育过程。
无数个白天黑夜李名抱着傻女人黯然销魂。特别是看到突然死去的工友,他绝望地搂着女人一次又一次交欢,他觉得一个男人活着还能有这样短暂的快乐,就是死了也值。
唐晓喃喃地讲着莫名其妙的话,李名盯着唐晓看,她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笑容。李名一下很难过,唉!当一个傻子多好。
唐晓忽然哭起来,她说,小人儿不愿意和她玩。李名耐心地哄劝,教她去买几只小笼子,把它们关起来,就像养一群听话的鸽子。唐晓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在墨汁一样的黑暗里咯咯地笑了。她的笑声在牙齿上划出闪电一样的白光。
4
李名刚一合眼,就看到爹向他走来。
爹站在他的身边。爹说,儿子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好多年。爹还是穿着以前的灰袍子,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边说话边大声地咳嗽喘气。
李名叫,爹!
爹答应,哎!
李名问,爹呀,你有钱花没?
爹满意地点点头。
你吃得好不?
好,比活的时候还吃得好,天天有肉有白面馒头吃。那住的地方好不?
地方还行,就是屋子的东北角有个地方漏雨。你下次来的时候带把铁锹,我们爷俩来修一修吧。
行,爹,不用你动手,那点活儿我一个人能干。你歇着我干。
爹,我有媳妇了,还有四个儿子。
哦,你比爹有出息,你有四个儿子。爹却只有你一个。
……
李名本来打算说说唐晓的病,又想算了,还是讲点高兴事,别让爹跟着操心。
爹,没什么事,我送你回去吧。
李名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爹已经死了很多年。
我不走,我这次回来想见一见你妈。我都多少年没看到她了。
我妈她挺好,有我照顾呢,你放心吧。
我想她了。
我妈胆小,她要是看到你,还不得活活吓死。
我是她男人,她怕什么怕?
不过爹最后还是听了李名劝说,不再坚持着要回家看看。
儿子,你们一家人好好过吧,我走了。
爹说这话时,有点不高兴。
爹得的是痨病,那会儿被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可爹不想死,在喉咙里残存着一丝气,隔一会就直着脖子叫一声——苑春风。苑春风是李名母亲的名字。
李名听到布匹撕裂的声音,爹惨白的肋骨一根根从撑破的衣服里伸出来。不一会儿只剩下一副骨架。爹已经死了十几年了,人死了十几年后大概就剩下一副骷髅架子。爹现在是鬼了,人和鬼通过话,那自己肯定也要死了。李名想活动一下小手指,试一试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他拼命地往那个地方用力,汗都出来了,可手指僵硬得和一截枯树枝一样。李名绝望极了,他并不贪生怕死,可他怕被慢慢地折磨死,眼睁睁地看着身子一点点死去,比古时候的凌迟处死还让人恐惧……
等四周重新安静下来,唐晓爬起来小声地呼喊小人儿出来。喊了一次又一次,可它们就是不理睬她。
唐哓已经没有了耐心,为了找出藏匿起来的小人儿,她决定把它们从下面挖出来,就像秋天时挖出藏在土里的土豆那样。她从厨房找出一把挑苦菜的小铲子抠着砖缝,把地砖一块一块地撬起来摆在屋子的中央。唐晓一边挖土,一边低下头把鼻子贴着地面嗅着周围的泥土,以便发现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