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李亘有些业务,忙完了,就回到这两间办公室的任意一间。办公室里陆续有些往来的办事的人,离开的时候,他们惊奇地发现,靠墙的沙发上,一个高大黝黑的年轻人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样子很凶,空气似乎一根火柴就能点燃。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也不知道这间办公室里到底将要发生什么事?
十一
其实,王局长和江局长在等李亘最后一步棋,一条硬中华就打发了?他们觉得李亘把他们未免看轻了点,李亘的父亲成了那样,这份人情又没人记着。他们觉得实在找不到理由便宜李亘这小子,何况这小子态度竟然越来越横。抻着吧!看谁熬得过谁?
李亘这边其实并不是心里没谱,而是已经山穷水尽了。当初说好活干完了就结账,而且几万元全部投进去了,撞车又让他花了将近两千,现在只能靠点零活赚吃饭的钱。父亲那边没了指望,李霞的生意也不景气,小朵能拿出钱,但此刻的李亘绝不会为钱去找小朵。他连“表示表示”的钱都没有,只能硬扛。
事情僵持到第五天,希望不能说有,也不能说无。李亘往一只五公升的可乐瓶里灌凉白开,灌着灌着,就笑了,不知是谁说过,他们这一代人尿里都散发着可口可乐的味道。可是,新生活的潮流到了他这里就转了一个弯。他想,你们就吹吧,没看见我在往可乐瓶里灌凉白开吗?我给我们这一代拖后腿了。
现在,李亘的日常生活,每一分钱都得精打细算,生活已经向他露出了严峻的一面。他已经算计到了这样的地步:在沿江开发区,每天要喝五瓶矿泉水,省下来就抵一盒盒饭的钱。这个夏天,李亘想吃个西瓜,要朝西瓜反复端详半天,希望它们长得小点,再小点,小到适合自己的购买能力。这些,他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说。如果一个人混到让人同情的份上,或许能从同情中获益,但李亘觉得这种获益,否定了生活最后留给自己的奋斗的意义和存在的价值。
有关小朵,李亘听不进任何风言风语。虽如此,内心隐痛还是有的,甚至在夜晚沉睡中这种隐痛会将自己刺醒。只是他希望生活像电脑软件的升级,新程序完全能将旧程序覆盖。
去沿江开发区的路上,他将车拐到格林华泰小区的售楼部,透过玻璃橱窗,看里面向顾客兜售楼盘的小朵,看着小朵好好的还在那里,心里就有了宽慰。躺下来的时候,也给小朵发发微信,等了很久才有小朵的回复。“忙”和“累”两个字的频繁使用,让彼此的问候显得轻描淡写,甚至流于形式。爱情,已经越来越不像爱情。李亘觉得,他与小朵之间需要一个新的转机或者开始,这样想的时候又首先想到了房子。暂时他不想去见小朵,去见小朵的时候,他想给小朵一个意外的惊喜。
朝雾消散,这天八点一到,李亘如期坐在江局长对面靠墙的一排沙发上。十五分钟后,他变成了凶神恶煞,一言不发地朝办公桌走过去。江局长在打手机。李亘将装满凉白开的可乐瓶咚地一声砸在办公桌上。有那么一句话,硬的永远怕玩命的。
江局长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惊愕地看着可乐瓶,里面不是酱红色可乐,而是白色的液体。类似的报道很多,莫非大难瞬间就降临到了自己的头上?
由于惊恐,江局长说话时的舌头再也捋不直了,他说:“小李,我这不正在打电话给你协调资金嘛,现在哪个单位资金都紧张,你又催得急,你不知道你江叔叔我有多为难,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财务室,你去结账。”
李亘愣住了。他见江局长惊恐地盯着可乐瓶看,一瞬间,他明白了。他惊愕地看着同样惊愕的江局长,没有想到,一堵坚硬的高墙会因为一个小小的细节轰然倒塌,这太让他意外了。问题能够解决,他也愿意给江局长台阶下,但也不能把事情说破,将错就错或许是眼前一招最好的棋。他表情松弛下来了,对江局长笑着说:“江叔叔,我虽然是个走投无路的人了,但绝不会恩将仇报,我是准备当着你的面自己喝下去,决不为难你。”
江局长的紧张的神经舒缓下来,在这当口他意识到,自己一招不慎已引狼入室铸成大错。他回忆起一件事,当初有一次跟李亘父亲李维进下棋,自己被偷吃了一个炮,要悔一步棋,李维进当着人面指着鼻子骂他,两个人掀翻了桌子,要不是旁边人拉着,就打了起来,或许他就被高大的李维进像连枷揙豆荚一样一顿痛扁。李维进就不是什么好鸟,他儿子会是什么好鸟?这就是李维进的家风。
惊恐,委屈,愤怒,悔不该当初收了一条硬中华。此刻,他不愿意再多看李亘一眼,看一眼心里就要爆炸。
“好了,好了,你赶紧去结账,一刻都不要耽误!一刻都不要耽误”李亘几乎是被推着出了门。
送走了凶神,江局长把门紧紧关上,一下瘫在椅子上,骂道:“李维进你这个老****的,养了这么个种,把老子魂都吓飞了。”
同样,王局长也被李亘的气势吓傻了,他瞪大眼睛,看一眼李亘布满血丝的眼睛,再看一眼可乐瓶的液体,说:“李亘,钱我给你备好了,就等你今天来拿,你现在就可以去财务室结账,你不会为了这点小钱,来跟你王叔叔拼命吧?你太伤我的心了!”他边说边用手抽打自己的脸:“老子怎么这么倒霉哟?老子帮人家,人家还拎着汽油来跟老子同归于尽!这年头好人怎么这么容易受伤害哟!”
李亘终于领到了属于自己的八万三千五百块钱,虽然这个过程太让李亘意外了,但他还是感到少有的惬意。路边一棵树下,他把电瓶车停下来,坐在树荫里,咕噜咕噜一口气把五公升的救命的凉白开全灌到了肚子里。小风一吹,李亘感觉爽得一塌糊涂。
再往后,似乎一切都很顺利,是不是否极泰来?小金和李霞送来四万元,十六万的首付款,只剩下四万了。
这时,李亘收到一个短信,短信是一家小额贷款公司发来的,可以提供小额贷款,无须抵押手续简单。李亘按上面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剩下的一切水到渠成。
这天,仍然是艳阳高照。李亘交了首付款,房子定下来了,房子是期房,一楼,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李亘想,母亲可以在这里养养花草,还可以种种菜,父亲的轮椅推出去也方便。位置就在回家路上的那幢“康乐家园”,想回老家的小镇路不远。
办完所有的手续,李亘觉得自己的生活格局完全变了,小朵和父母的未来生活也变了。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疲惫不堪的鸟儿,终于在城市安了个枝筑了个巢。
十二
摸一摸裤袋,里面竟然还有不少的褶皱的纸币。李亘掏出来,捋一捋,竟然还有一百多块钱,李亘快乐极了,赶紧打电话给小朵:肯德基见!
当李亘骑上电瓶车向肯德基进发时,夜色已笼罩下来,街道和周围的商铺,华灯初上,照得目光所及的空间光怪陆离。李亘的心里,飞翔着一只快乐的鸟儿,一路上都在想象,小朵听到消息,会是怎样的高兴。
肯德基的餐厅里,他找了靠近一方巨大的玻璃橱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两份套餐,等着小朵。有几个孩子,打打闹闹,相互追逐。小朵的身影不久就出现了,她分开两个在过道里抱成一团的孩子,走过来,把包和手机放在靠玻璃橱窗的位置,在李亘的对面落座。小朵看起来并不特别高兴,似乎在掩饰着自己的心不在焉,脸上没有了昔日的溢光流彩。李亘把喜讯告诉她。她高兴。但,并没有流露出李亘想象的那种高兴。
也许小朵觉得买房是顺理成章的事,她不知道自己这几个月经历的艰难,李亘想。或许她很累?无论什么原因,小朵的情绪,在客观上,都让李亘心头为之一凉,那只在一直在心头唱歌的鸟儿停止了歌唱。
一会儿,小朵去了洗手间。李亘感觉等待特别漫长。餐桌上,小朵的手机震动了一下,间隔一会儿又震动一下,第三次震动之后,李亘忍不住拿过来看。
“快点过来!在西苑大酒店,你在哪?我让驾驶员去接你?”
“你上次见过的那位行长等着见你!一桌人就等你一个人了!”
“最好在十五分钟内赶到,否则,你自己看着办吧!”
简单的几句话,看得李亘的心一懔一懔的,这些话似乎里面暗含一种胁迫,让他感到很不舒服,他的手指还在向下划屏将信息向上翻。随之,翻到了几乎将自己毁掉的一幕。
“我正在办离婚,估计年底一定能办成,你相信,这只是时间问题,我没有办不成的事!”——那个男人的。李亘的热血随之上头了。
“我和你绝不可能,我只恨自己那一夜喝多了,心里住着一个魔鬼。”——小朵的。
无需再看了。李亘感觉自己抖得厉害,他将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自己把自己抱住,紧紧地抱住,以便控制情绪。
小朵回来了,甩着手上的水珠,歉意地朝李亘笑笑:“人实在太多,洗手间门口都排起了长队。”李亘不理睬,扭头看着窗外。小朵又说了一遍,李亘的眼神还在窗外。小朵警觉地看看手机,看看李亘,脸色白了,嘟囔道:“我最讨厌一个人偷看别人的手机,一点情调都没有!无聊嘛!”
李亘扭过头。小朵看见了李亘眼中的红红的血丝,吓得不再言语。周围的气氛一如既往地热烈,这两个人的世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李亘说话了,他感觉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的。而且头很晕,人和椅子都在下陷,向着未知的低点旋转坠落。他努力控制着自己。
“我只想问一件事。”
“我想知道,这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欺骗我,你在把我往万丈悬崖下推啊!”
“上次去香格里拉,你可记得我求你陪我一道去,去之前我心里就有可怕的预感,后来就是事实了,再后来我不准备活了,就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何必伤害你,伤害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我想了整整三天,决定最后一次把自己当礼物给你。再后来我回了一趟家,见了我可怜的父母,我改变了念头,遭再大的罪,为父母也要活下来。外人不知道,我每天活着,可是比死了还难受,一直想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你,事到临头又没有勇气。”
小朵的眼泪一滴一滴往餐桌上滴,一会儿餐桌上就积了一摊。她从这堆眼泪里,看着自己的脸发呆。她知道李亘的脾气,她在等着李亘像受伤的野兽般发出沉闷的吼声。她害怕又希望听到李亘的吼声,李亘一吼心里就有所释放。可是,这次她没有等到。
她抬眼看了看对面。
李亘高大的躯体靠着椅背滑下去,像一只被拔光羽毛的鸟儿,眼光扩散开来,向半空愣愣地瞪着。小朵有些惊恐地看着,发现李亘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内容。
不知小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李亘离开餐厅踉踉跄跄地往回走。电瓶车被主人遗落在了肯德基外墙角的某个暗处。
十三
有时候,李亘觉得自己像经历了一场长长的梦游,于是问自己,几个月来的经历是不是真的?小时候,听老人说,多看看天上的星星,就能辨别人间的路。他爬上楼顶,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得脖子发酸。风已有了凉意,他意识到,已是秋天了。星星就在头顶,如此的近,自己的心里还是一片茫然。
他恨小朵,也不肯原谅她。后来,又反过来劝自己,小朵犯了错,可再错也只是一只羊羔的错,小朵不是狼,而是因为犯错,把自己的弱点暴露给了狼,才成了狼的猎物。纵然有了这样的认识,恨意渐消,但他也决不肯再去接纳小朵。
尽可能地多做手边的事,相应地,把心里的事给忘记。同时,他也尝试着鼓励自己。大学时,他曾读过巴顿将军的传记,记得里面巴顿说过的一句话:衡量一个人成功的标准,不是看他登到顶峰的高度,而是看他跌到低谷的反弹力。生活没有给他在当下成功的机会,却在考验他的反弹力了。
十月的一天中午,碧桂园别墅的那位叫艾琳的漂亮少妇给他打来电话,说电脑的系统崩溃了。
别墅那扇铁门打开时,一条白色的小狗扑了过来,像一个人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它紧紧抱住了李亘的一条小腿。艾琳的生活是个谜,李亘不知道她是不是原配。他听艾琳说,她已经大半年没见过男人的面了。这男人听艾琳的口气似乎是道上混的,而且外面还有另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