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懦弱,又无人可依。”
——
这两根被拆解了十几次的辫子终于不再歪歪扭扭,她放下手,酸痛至极。
“妈,我走了。”
之前拒绝她编马尾辫的母亲转过身,嘴角一拉,“一根辫子多好,硬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一小时后
她忽然理解,那陈年不变的一根辫子,确实好,起码不用让她被当做观赏的对象。
“哇——你换发型咯?好像奶妈哦——”
当头一棒,砸的她不知所措。
“不不,像村姑,明明更像村姑好不好?”
肆无忌惮的欢笑声充斥在她耳边,钻进她的躯壳里,蚕食掉那最后一点自信心。
她看到人堆里那两个“看客”扭头在别人耳边说着什么,让笑声变得更欢,她知道他们说了什么,从倾听者的脸上就能找到答案,因为他们的表情出奇的一致,笑容划拉开嘴巴,像太阳。
——
“那两个男生很欠揍!”
听的人激动不已,病床上的人反而情绪波动并不大。
“确实很欠揍,我当时要是有强健的胳膊或者伶牙俐齿,不管有什么,我一定都狠狠地怼回去。”
“之后怎么解决的?”
“一个笑话听十次也不会再觉得好笑,他们更有趣些,没有笑那么久。”
肆无忌惮地嘲笑截止在铃声敲响前,她第一次这么感谢这个铃声,曾经让她逃避的铃声。
唐亦嘴唇蠕动,喉咙里憋着话语咕噜咕噜作响,欲言又止。她看出他憋的难受,自己开口替他解围。
“你是想说,让我反抗吗?”
“嗯。”
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来,“你为什么要用反抗这个词?什么人才会反抗?
是弱者,是一直被欺压的人才会反抗,而我需要反抗,因为我被欺压,可是你也要知道,我早已在一次一次的压迫中,失去了还手的力气。”
“你,没必要去纠结这些字眼的,我只是希望你能保护自己。”
“唐亦,我从来不是一个勇士,我同样痛恨自己这样懦弱无能,但。”
她哽咽,唐亦慌手慌脚地扯来纸巾,帮她擦拭眼泪。
“对不起,我们不聊这个话题了,好吗?”
她拽过纸巾,胡乱扒拉两下,重新抬起头。
“其实,我有反抗。”
她的反抗,就是再也没梳过两条辫子。
她想,这样,他们就再没理由“观赏”她。
这是她力所能及的反抗,专属于弱者的反抗,就是屈服。
“唐亦,他们都还是孩子,可为什么总能说出剐人的话语?”
明明当时的她也只是一个孩子,偏偏要去假装大人一样的豁达,承受那些污言秽语。
唐亦给不出答案,只能权衡着说了句不轻不重的话:
“不知道他们长大后,想起来,会不会有一点悔恨?”
“我羡慕那些自信的人,但我的自信在那之前,就被瓦解掉,分崩离析。”
“在那之前?还发生过什么?”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不止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也从未停止过。
“大概是九岁。”
——
她站在队列第一排的角落里,双手拧捏着裙摆,深埋着头,眼睛偷偷瞟向身旁的人,盯着她们脚上的皮鞋。
那是一款黑色的小皮鞋,鞋头带着用水钻攥成的水晶花,有两厘米的后跟,走起路来咯咯作响,在那时这样的鞋被称为“公主鞋”。
所有人都穿着,唯独她,与众不同。
脚上的布鞋沾着泥巴,尽管早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尽力去擦拭过,边缘开了胶,鞋头处还有一点被磨破的痕迹。
她越看越觉得难堪,身边有人注意到她的不同,窃窃私语,互相咬着耳朵。
“你的鞋呢?”严厉的质问声,她吓得不敢抬头看面前的老师。
“不是让你买吗?为什么没买?现在马上就要比赛了,你告诉我怎么办?”
她脸突地变红,窘迫又自责。
“对不起,我没买到。”小小一声,显得无力。
“你看看你的鞋,又脏有烂!”
身边窸窣着笑死,议论声,声声刺耳。
大巴车驶进门,斥责停止。
她忽然后悔自己没早点告诉父母,如果她一回家就告诉他们,或许就买的到了。
几经纠结,犹豫,她怯怕向父母要钱,不知道为什么。
到了最后一天,她艰难开口,但为时已晚。
明明很简单的一件事,可是她怕的厉害,仿佛是知道挣钱不易,可是,他们家,并不贫穷。
临上场,老师让她和站在后排的同学换鞋。
她看到那个女生的不愿,自责更深。
鞋子上脚,她尽力掩饰自己心中的喜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生怕磕碰到,这双短暂属于自己的鞋。
鞋子踏在地上响声脆耳,动听,那一刻幸福而满足。
她仔细地擦拭掉鞋面上的灰尘,至宝一样的捧还给对方,轻言轻语地说了句:
“谢谢。”
女生并未开口,将她的鞋子扔回给她,对身后的朋友悄声嫌弃了一句:
“她会不会有脚气啊?”
她仓皇逃回大巴,窝到座位上缄默不言。
——
“那个女生为什么要这样?”
唐亦每每听完她的委屈,都比本人还要激动。
“其实,她不悦我挺能理解的。”
“是!你什么都能理解!”
“本来就能理解,人家原本可以完美登台,结果却被我破坏。”
她一瞬间又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脸上阴霾消散。
那年,自己开始被摧毁的那年,九岁。
大概是九岁。
故作轻松,用大概开头,只是为了展示自己已经完全不在乎。
你看,我连是什么时候都记不清,足以证明我不在乎那些。
可是,没有人能在刀枪剑雨中毫发无损。
“唐亦,你还想听之后的故事吗?”
“我。”他犹豫不决,害怕她在揭露伤疤。
“没事的,想就是想。”
她没有说不想,因为看他的神情,她就知道,他想。
“那,要是愿意,你可以说一说。”
“你有朋友吗?推心置腹,刎劲之交的那种。”
“没有,我只有你一个。”
“曾经,我有——”
她曾经有两个,然而关系仅在一天,全部破灭。
“她们做了什么?”唐亦问到。
“也没什么,就是在走廊遇到。”
“遇到而已?”然后呢?
“她们两个手挽着手,笑容满面地交谈着。我以为她们会和往常一样跟我打招呼,然而,在擦肩而过时,我听见了她们交谈的内容。”
她面色突变,阴郁不解。
唐亦双手交叉而握,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又害怕。
“我听见一个对另一个说——”
一个对另一个笑嘻嘻地说着:“你猜我看到她想起了什么?”
另一个问:“什么?”
“土,圆,肥。”
哈哈哈哈哈哈——
身后的笑声渐行渐远,她抬起的手落到身体两侧,她感觉自己身体里什么东西窒息掉腐烂掉。
以后她抚摸着胸膛,坏掉的是什么,已了然。
朋友相伴离去的背影,她们回头看着她笑,肆无忌惮,得意洋洋。她们满意极了自己那精准的用词,仿佛自己是个伟大文学家。
她想不通,不是朋友吗?为什么要这样嘲讽?
后来……她明白,
“因为是朋友,所以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想愈合被捅穿了的命脉。
她试图大度,用弧度极致完美的笑去诠释自己的善意,也可以说讨好。
谁都会如一个高贵者般的接受这样的“原谅”。
她们不再为自己的言语而内疚,后果由她一人承受。
再没人在她左右,再没人出现。
“唐亦,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
“我生性懦弱,又无人可依。”
所以原谅她,这么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