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那句话,林惜舟很快变成远方的一个小点,最后消失不见,依思抬头看着林惜舟离开的方向,许久才收回了目光,酒肆前堂的大门刚才被打开了,此时街上依旧很乱,人群慌张又嘈杂的声音传了进来。
依思关紧了前堂大门,无聊地坐在桌子边,双手托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许久,她觉得有点困了,起身正要打算给自己倒一杯茶。
“啪”好像是一片飞来的瓦片砸在了前门上,门上的窗纸被打破一个好大的洞,依思走了过去,她推开前堂的门,窗纸上的洞不大,一时半会也不急着补,外面的雨已经快要停了,依思望向城西,城西的火应该是全部都熄灭了,只余几道细细的黑烟无精打采地飘着。
“呜……呜……”
一阵阵强行讶异着的啜泣声传来,依思有些讶异地看了过去,在街道中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她低着头边走边哭着,依思眼睛一眯,心头就是一紧,顾不得其他的,一下子就蹿过了街道,一辆疾驰的马车和依思擦肩而过,只见依思跑过去一把抱起那个小女孩,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上。
“呀!”小女孩惊讶地看着依思,尽管刚才依思可以说是救了她,但小女孩还是想用力推开依思,眼睛里也满是警惕与害怕。
马车停了下来,马夫回头看了一眼,大喝了一句:“谁家的孩子,这时候也不看好了!”又架着马疾驰而去,过往的行人偶尔有打量了几眼的,但如今城里出了这么多的事情,比起看热闹,大家都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小女孩看着马车离开的方向,抖了一下,小身子不再挣扎了,她没有看依思,沾满黑灰的手擦了擦泪水,在脸上留下的一道灰灰的印子。
“别怕别怕,姐姐不是坏人……”依思尽量放轻了语气,柔和地安慰道。
“囡囡……囡囡找不到娘亲了……”说着说着,小女孩眼泪就止不住了,两只手扯住了依思的衣角,低声啜泣着。
“不怕,不怕,姐姐帮你找。”依思轻轻抚着小女孩的背,低声安慰着。
……
……
依思牵着叫囡囡的小女孩,往西城走去,囡囡说她是随着人群走散了,最后走到了她自己都不知道在哪的地方,囡囡指手画脚地笔画了半天,依思勉强搞清楚了她说的那几个位置,带着她往那里走去。
城西一片凄惨的景象,突如其来的这场雨虽然让这场大火只肆虐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但大火带来的影响仍然是可怕的,街道上弥漫着焦味,越往西走越能看见一大片一大片倒塌或倒塌了一半的屋舍,人们垂头丧气地从废墟里搜寻着能用的东西,剩下没有被大火波及的人家,也是一脸心有余悸的表情。
囡囡的家被这次的大火波及到了,她正是和家人跑出来的时候走散了,五岁的小姑娘勉强记得自己家的位置,两人就这样磕磕撞撞地走着。
转过了一个街角,小女孩突然挣开了依思的手,朝着前面跑去,一个妇人转过了头,小女孩大喊一声“娘亲!”然后两人抱在了一起。
妇人正是囡囡的娘亲,她激动地语无伦次,连忙向依思道谢,她向依思解释道他们一家三口从火中逃了出来,两个大人在一起,偏偏走丢了囡囡,两人急的团团转,丈夫伤了腿动弹不得,只有妇人自己出来寻找。
依思连忙摆手说不用,妇人千恩万谢后,含着泪带着囡囡走了,她得赶紧回去看自己的丈夫。依思送走了囡囡和她娘亲,转头往酒肆走去。
然后她停下了脚步,她看到了一个并不熟悉,但是她记得很清楚的人,柴海站在前面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也只看着她。
林惜舟曾经给依思讲过这么一个道理,他说如果你和仇人见面,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这话他说了一半就停了了,然后他问依思怎么看。
依思说她不同意,林惜舟说他其实也不同意,他故作深沉地说了一句:以德报怨,那何以报德?然后叫依思好好领悟。
然后依思问他那如果和仇人见面,那该怎么办?
林惜舟告诉她该报的仇是要报的,但是要看情况,要懂得欺软怕硬。
依思不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她觉得她和柴海也没有什么大仇,但总归是有怨的,这次出门她也带了剑,她右手手指摩擦了一下,靠着挂在腰上的剑更近了一些,但她不打算出手,她低头对柴海礼貌地示意。
“见过柴海师兄。”
她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但她心里并不平静,在这个时间段里她不想惹事。
“师妹,别来……无恙。”
柴海回礼,柴海这次下山其实就是想去找依思的,而恰好,他就这么遇见了依思。他低头笑了一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册子,正是当初他从依思身上抢走的那本,扔给了依思,依思接住后,看了一眼,然后沉默地别在了自己的腰间。
柴海轻叹一声,带着不解轻声问道:“我不明白,何以大天地而小豪末?”
依思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柴海居然问了这个问题。
“大的就是大的,小的就是小的。”
“若以天地为大,以毫末为小……那我等到无数岁月之后,等到这个世界寂灭,然后重生,大小的这种道理会反过来吗?”
大的就是大的,小的就是小的,但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时间都失去了意义,到了那一天,大还是大,小还是小吗?柴海想不明白这件事情,虽然好像这件事情的确没什么意思。
不是没什么意义,只是没什么意思。
这本《秋水》讲的东西很晦涩,其实也很简单,太阳有日升日落,人间有悲欢离合,万物有死有生,除了某些永恒的东西,绝大多数的万物都不是一定的。
依思摇摇头,她没有回答。
柴海感受到了依思的无视,他眼中跳过一丝暴躁,但此时他和依思正站在街头,身边人来人往,他强压住自己心中的那丝冲动,问道:
“你杀了祁安?”
依思咬着嘴唇,她的手指颤了一下,手边的铁剑也颤了一下。
“我不知师兄在说什么……”
“你能杀了祁安,我也是入微初境,你想不想杀了我?”
柴海带着几丝戏谑的味道继续说道:“你这个小废物,没父没母的野种,你想不想杀了我?”
柴海不认为依思能杀了祁安,他只是越看这个小丫头越觉得不爽。
依思的眼睛红了起来,她喘了一口粗气,最终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背后传来了柴海的声音。
“我会再去……登门向师妹请教我的疑问的,哈哈哈。”
柴海大笑着,他没有追,他早知道依思现在住在城东的一家酒肆里,他已经打定主意要今天晚上去一趟,那本小册子里的东西竟然和那位文士说的一些事情……有所吻合,他必须要弄清楚,而现在城中人心惶惶,临歌派也自顾不暇,正是最好的时机。
他转头正要离去,却突然呆了下来,瞬间冷汗流了下来。
文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依思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他转头看向柴海,眼神很亮。
“你还记得那本册子的内容吗?背给我听。”
柴海张了张嘴,然后他开始小声背诵:“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然后他卡住了,他露出了惊恐的目光,那本册子上的内容他早已牢记于心,但现在他发现他竟然背不出来了!
甚至在刚才和依思分别前,他还记得册子里的内容,他还在思考里面的一些事情,但现在,他完全记不起来了,这是何等荒谬的一件事情。
“有本书,很多人听过那本书……”文士缓缓说着,他露出了思索的表情:“有些人全忘了,有的人记得一些,而就算记得一些的人也没办法给别人讲,如果你真的记不住了,那么就是你刚才把册子还给了那个小姑娘后开始记不住的。”
文士喃喃自语,思绪飞到了万里之外。
“那个小姑娘命格有些问题,命格有问题并不能证明什么,而那本书记不住的人就会记不住,如果真是那本书也没什么,这两件事情其实加起来都没什么……”
“但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怎么可能。”他摇摇头,好像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柴海还在呆愣着,他还没有从那本册子的事情中醒过来,而且文士说的云里雾里,他更是没有明白,文士看了他一眼。
“你刚才不该辱她的。”
“我……”
文士语气照样平和,但内容却突然一变。
“今晚……你去杀了那个小姑娘。”
“啊……”
柴海正要说些什么,文士一巴掌拍在了他身上,又是一股暖流进入了柴海的腹内,把他剩下的话语拍了下去。
“我和你一起去。”
文士眼神悠悠,继续补充地说道:“如果她死了,她自然不是。”
“如果,她没死呢?”柴海突然壮着胆子问了一句,他现在仍然糊涂,他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
“哈哈哈……”文士笑了,他摆摆手,仿佛要说这种事情绝不可能。
龙生九子,其子之三为嘲风,嘲风,形似兽,平生好险且好望,他是嘲风的后裔,平生甚是……好险。
虽然这种事情的确不太可能,但他总是要试试的。
他是嘲风的第二十三个儿子,他的父亲嘲风犯了大罪……与弃族有染,被关押在东海海眼之下,永不得见天日。
他救不出来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父亲是被天帝关押的,但他知道有人可以救。
天戴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四极,横有八荒。天有四极,为东南西北,所以这个世界上有四位天帝,但实际上只有三位,因为西面的那尊帝位,到现在还是空着的。
所以这个世界还需要一名天帝,但天帝并不是修行出来的,而是命中注定的,相传这个世界诞生之初,清者上升为天,又从中诞生四道白灵,浊者下沉为地,从中只诞生了一道黑灵,后来黑灵变成了魔皇,而四道白灵中有三道变成了仙帝,剩下的那一道自然也是。
文士抬头看着上天,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嘲风把他抱在怀里,给他讲了一个不算故事的故事。他的父亲以为他还小,不会记住这件事,但他其实记住了。
那个故事很简单,是魔族的那位魔皇和一名仙界的仙人一起,篡夺了四道白灵中的一道白灵的帝位的故事。
虽然那位野心勃勃的仙人最后还是没有成为一名仙帝,但很多事情就此改变了,比如这个世界从此少了该有的一位仙帝,比如人族和妖族联军在面临魔族时的节节败退,比如人族和妖族的被迫忍让,比如那个交易……
弃族是一个禁词,绝大多数的弃族都被囚禁着,剩下的也遭到永远的追杀,但很少有人知道,当年拟定那份名单的,却是魔族的那位魔皇。
他知道这件事,他的父亲虽然不是弃族但因为弃族的关系也遭到囚禁,而能让他父亲再次重获自由的办法只有寥寥几个,其中一个就是——他再找到一名仙帝。
不过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文士看着天上的那轮太阳,看着连白天的日光都遮不住的那三颗星辰,久久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