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有人坐在人行道上,半似献祭,布衣下的躯体冒着烟。像殉教自杀未遂,旁人会对他们伸出援手。山脊线冒出烈火已持续燃烧约一年之久,人间充满错乱的颂歌。横遭谋杀的人尖声呐喊。清晨,死者沿大路钉挂在木桩上。他们做错了什么?他这么想,遍阅过往,受罚的恐怕比犯罪的更多。这反而令他感到轻微安慰。
空气越来越稀薄,他相信山顶不远了,也许明天就能到达,然而明天来了又走。不下雪了,但路上的积雪有六英寸厚,推车上坡成了费劲的工作。他觉得或许得丢下购物车。没了推车,两个人能背多少东西?他立定,望向荒芜的山坡。烟尘飘落积雪,雪地转白为黑。
每一次拐弯都错觉隘口就在眼前。一晚,他止步环顾周围,认出了所在的地点。他松开大衣领,放下连衣帽,站定了侧耳倾听。风在枯黑的铁杉木间流荡,空寂的停车场在崖顶看台。孩子站在他身边,位置正是许久前的某年冬天他与他父亲站立的地点。爸爸,这是什么呀,孩子说。
深沟。这是一道深沟。
清早继续奋勉向前。天很冷,午后又开始落雪,于是他们提早扎营,在防雨布搭的斜顶棚下蹲着,看雪飘落在营火上。到隔日清晨,地上积了几英寸新雪,但天不下雪了,四周宁静得只听见心跳声。他往旧炭堆上添了新柴,扇动余烬让火再燃烧起来,然后拖着脚步绕过雪堆,把购物车扒找出来。他翻拣出罐头,之后走回来,两人坐在火边吃罐装腌肠配最后几片饼干。他从背包口袋找到最后半包可可粉,冲给孩子喝,自己倒一杯热开水,坐下,沿杯缘吹凉。
你说过你不会这样做的,孩子说。
什么?
你知道我说什么,爸爸。
他将开水倒回平底锅,取孩子的茶杯分一点可可到自己的杯子,又把茶杯还回去。
我得时时盯着你,孩子说。
我知道。
是你自己说的,小信不守,就会背大信。
我知道;我不会了。
一整天都在挣扎着走下分水岭的南向坡。积雪深的地方,购物车完全推不动,他得边开路边单手将车拖在身后。深山里找不到做雪橇的材料,既没老旧的金属标牌,也没锡皮屋顶。包脚的麻布袋彻底被雪浸透,一整天都又冷又湿。他若倚着购物车喘气,孩子便停在一边等。山顶传出尖利的爆炸声,然后又一声。是树倒了,他说,没关系。孩子望向路边枯木。没关系,男人说,树是迟早要倒的,但不会落在我们身上。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他们一直遇上横倒路面的树,只得清空购物车,把家当送到树干对边,再重新装填回车中。孩子翻到被自己遗忘多时的玩具。留下一辆黄卡车在外面,小车稳坐在防雨布上,他们继续上路。
路旁小溪结了冰,两人在溪对岸的一处阶地上安营。疾风吹刮着冰面上的烟尘,冰是黑的,小溪看似一脉玄武岩,蜿蜒过树林。他们到不那么潮湿的北向坡捡拾柴火,把树整棵推倒,拖回营地,生起火,铺妥防雨布,湿衣服晾在立杆上冒气、发臭。两个人裸身裹着被单坐着,男人举着孩子的双脚放在自己肚皮上,给它们取暖。
深夜,他抽抽噎噎地醒来,男人揽抱住他:嘘,嘘,没事了。
我做噩梦了。
我知道。
要告诉你梦到什么吗?
你想说就说。
我有一只企鹅,上发条以后会摇摇摆摆地走,手会上下拍动。我们在旧家,根本没人帮它上发条,它就突然跑出来了,真的很恐怖。
没事了。
梦里还要更恐怖。
我知道,梦真的很恐怖。
我为什么会做恐怖的梦?
不知道。不过都没事了,我去添柴火,你继续睡。
孩子先是不作声,其后又开口说:发条根本没动。
走出降雪区花了四天时间。然而即便在雪线之下,几个道路回弯处仍出现斑斑白雪,流自内陆的雪水淌得路面又黑又湿。两人沿巨壑沟缘步出雪线,远低处,一道河隐匿黑暗中,他们驻足倾听。
峡谷对岸的高石虚张着慑人的气势,有单薄漆黑的树丛攀在那陡崖上。河的声响远逝,又折返回来。冷风从低地向高处吹。他们走了一整天才到河边。
他们将购物车留在停车场,徒步穿越林地。流水递送着低沉的轰隆声,是一帘瀑布翻落高突的岩块,下坠八十英尺,穿过水雾织就的灰幕落入低地水塘。他们嗅到水汽,也感觉到水挟裹的寒凉。濡湿的鹅卵石铺散在河岸。他静立着注视孩子。哇!孩子发出呼声,目不转睛望着瀑布。
他蹲下,捧起一把石头嗅嗅,又噼里啪啦扔下。有的像弹珠,被打磨得圆润光滑;有的像菱形石条,印带纹理。乌黑圆盘石及磨光的石英块都被河面水雾衬得闪闪发亮。孩子朝前走,蹲下捧起青黑的河水。
瀑布奔落处近乎水塘正中央,接合处,水漩搅拌犹如灰白奶霜。他俩并肩站着,腾越水的嘈杂声对彼此呐喊。
冷吗?
冷,水好冰。
想不想下水?
不知道。
你一定想下水。
可以吗?
来吧。
他解开拉链,大衣落到砂砾地面,孩子起身,两人脱光衣物走进水里。面色惨白,浑身哆嗦个不停。孩子单薄,心跳几乎被冷水封停。他把头潜进水中,抬起来大口喘气,转身站定,然后拍打臂膀。
瀑布在我顶上吗,孩子呼喊道。
不是那儿,来这边。
他转身游到水落处,让落水拍击他的身体。孩子立在塘中,水深及腰,抱着肩膀一上一下地跳。男人回头领他,扶他在水上漂,孩子劈击着水面,一边喘着气。你做得很棒,男人说,你做得很棒。
两人颤抖着穿衣,然后爬上小径,往河川上游走。他们沿着似是小河尽头处的岩块攀行,孩子跨踏最后一层岩阶时,他扶了孩子一把。水面在崖壁边缘稍稍缩限,而后直直奔落崖底水塘。可以看到整条河的河面。他依傍男人的臂膀。
真的好远。
是挺远的。
掉下去会死吗?
会受伤,掉下去很高。
真可怕。
走入树林,天光已渐黯淡,两人沿上游夹岸的平滩走,穿梭在枯萎的巨木之间。这是繁茂的南方林,过去藏过八角莲、梅笠草,还有人参,而今杜鹃花木歪曲错结,面目焦黑。他停下脚步,地物和烟尘里藏着什么东西,他屈身扫拾,看见皱缩干瘪的一小丛,摘下一朵嗅闻气味,然后沿边咬一块,嚼了嚼。
是什么啊,爸爸?
羊肚菌,是羊肚菌。
什么是羊肚菌?
一种蘑菇。
可以吃吗?
可以,你吃吃看。
好吃吗?
吃吃看啊。
孩子闻闻那野菇,咬一口嚼了嚼,望向父亲,说:挺好吃的。
他们拔光地上的羊肚菌,让怪模怪样的小草菇堆在孩子的衣帽兜里,又走回大路,找购物车,然后到瀑布奔落的水塘边扎营,洗净草菇上的尘土,放进锅里浸泡。生完火,天都黑了;他枕着树干切一把草菇丢进煎锅,与罐装青豆里肥滋滋的猪肉末一起安在火上炖煮。孩子看着他,说:这是个好地方呐,爸爸。
吃完小草菇混青豆,他俩喝了茶,又拿水梨罐头做甜点。火生在岩层边,岩层遮护着火。他把防雨布绑在身后以反射火的温热,一方避难所里,两人暖烘烘地坐着,他讲故事给孩子听。他凭印象讲述关乎勇敢与正义的古老故事,到孩子在毯下睡着才停止。添了柴火之后,他躺平饱暖的身躯,听落水在暗阒残败的林木中持续低沉的轰鸣。
早晨,他走出防雨棚,循沿河小径走向下游。孩子说的对,这是好地方,所以他要探寻其他访客的踪影。什么都没找到。站着看水流拐弯奔入潭渊,在渊里卷曲打旋,他捡一颗白石投水,白石转瞬消失,如遭水吞食。他曾像这样临河站立,看鳟鱼在水潭深底闪现,茶色潭水里不见鱼身,除非鱼为取食而腾翻侧背。黑暗深处反射出日光,像岩洞里闪烁的锋芒。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说。气候一天冷过一天,而瀑布太具吸引力,对我们如此,对其他人也是,我们不能预知来的是谁,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这里太不安全。
我们可以多留一天。
不安全。
好吧,那我们在河边另找一个据点。
我们得继续移动,继续向南走。
河不是向南流吗?
不是。
我可以看地图吗?
好,我去拿。
石油公司印的公路图已经破破烂烂,原先用胶带黏在一起,现在一片片散开,纸片一角用蜡笔标号,方便重新组合起来。他检阅颓烂的纸片,摊平合适标定他俩位置的那几片。
我们从这边过的桥,离这里大概八英里远。这是河,向东流,我们循山脉东坡沿路走到这儿。这是我们走的路,图上画黑线的地方,就是州内公路。
为什么叫州内公路?
因为以前归州政府管。以前都说州政府。
现在没有州政府了?
没了。
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确定。这是个好问题。
但公路还在这。
对,还会在这一阵子。
一阵子是多久?
不知道,大概很久。不可能把路连根拔走,所以暂时不会有问题。
不过汽车跟卡车不会再出现了。
不会了。
好吧。
准备好了?
孩子点点头,举袖口擦擦鼻子,然后背上小包,男人折好地图片,起身,领孩子穿越树的遮拦,回到大路边。
他们脚下,一座桥映入了眼帘。一辆牵引式拖挂车横在桥面,沿车体一侧折成锐角,卡在路边变形的铁栏杆中。又下起雨,雨水滴滴答答轻落在防雨布上。从塑料布下的蓝色阴郁中向外窥望。
我们可以绕过去么?孩子说。
我看不行,恐怕要从底下钻过去,得把购物车清空。
桥拱下是水势湍急的险滩,两人在道路回弯处便听得见急流的水声。一阵风吹落山谷,他们紧拉住盖在身上的防雨布四角,推着购物车上了桥。穿过桥的钢铁结构可看见河面,急流低处,一座铁轨桥搁在石灰岩墩柱上,伸出河面的柱体因涨潮的浸染而变色,疾风吹集起焦黑的树枝树干,阻塞了河道弯处。
牵引式拖挂车已经在这桥上停了多年,轮胎泄尽了气,瘫软在钢圈下。车体正面猛撞桥侧栏杆,后方的挂车被削去了顶部,前端冲挤着拖车的驾驶舱背侧,后端摆甩出去,不但碰弯了对侧栏杆,更有几英尺车身吊悬在峡谷上空。他想把购物车推进拖车底,但把手卡住,进不去,必须将推车放倒了,滑移过去。于是他先让购物车披上防雨布停立雨中,两人劈开鸭子步走进拖车底。他放孩子蜷卧干燥的地面,自己踏上储油槽,抹抹窗玻璃上的雨水,探看驾驶舱,然后爬下油槽,伸手开舱门潜进去,在身后把门带上。他坐下环顾四周,座椅背后有床老旧的宠物睡毯,地上有纸屑,仪表板下方的置物箱开着,里头空无一物。他穿过椅座间隙向后爬,床板架上放着一块阴湿的睡垫,小冰箱门没关,折叠桌收置着,过期杂志散落地板。他依序检视挂在车顶的夹板柜,全是空的,床板下有抽屉,他一个个拉开来,扫视抽屉里的垃圾,然后往前爬回驾驶舱,坐进驾驶座,透过窗面上轻缓汇流的雨水望向外面桥下的河流。雨轻击金属舱顶,步履舒缓的暗夜向万物降临。
当晚,他们睡在拖挂车里。隔日清早雨停了,两人清空购物车,把所有家当从车底运到另一侧,重新装入购物车。前方约一百英尺处有轮胎烧过的痕迹,留下焦黑的残骸。他站着回望拖挂车。你觉得里头有什么东西,他说。
不知道。
我们不是最早经过这里的,所以大概什么都没了。
根本进不去。
他把耳朵贴住挂车车身,手掌大力拍击车身金属板。听起来像是空的,他说。或许能从车顶爬进去。说不定早有人在顶边挖了洞。
拿什么挖洞?
他们总有办法的。
他脱下大衣,横盖在购物车上,踏着牵引车的挡泥板登上引擎盖,再往上爬过挡风玻璃,到驾驶舱顶。他停下来,转身俯望河谷,脚底踩着湿滑的金属板。他低头看看孩子,孩子带着忧虑的神情。他回转身,伸手攫住拖车车顶,慢慢把身体向上抬拉。他能做的就这么多了,好在体重已减轻不少。一条腿跨上车顶边沿后,他挂在那里休息了一会儿,再把身体整个抬拉上去,打了个滚,坐起来。
车顶上有扇天窗,他蹲低身体走过去。天窗顶盖不见了,车厢传出受潮的夹板的气味,以及他再熟悉不过的酸味。他的后裤袋里塞了本杂志,拿出来,撕下几页,揉成一团,取打火机点燃,丢进暗魆的车厢。隐约听见嘶嘶的声音。他扇去烟,往车厢里看,落在地上的星火似将续燃许久。他举手遮挡小火发散的光芒,与此同时几乎可见车厢底边。一车的尸体。以各样姿态躺卧着,干瘪、皱缩,套着腐坏的衣裳。燃烧的小纸球渐渐收束为一缕冷焰,熄灭时刻,白光闪出的幽微样貌似一朵花的形状,一蕊销熔的玫瑰。其后又是魆黑。
那晚,他俩在山脊上的树林扎营,俯瞰广袤的山区平原一路向南延展。依着岩块,他生起炊火,两人煮食最后一把羊肚菌和一盅菠菜罐头。夜里,风暴在山麓上空爆发,噼里啪啦、轰轰隆隆的声响开始对地面轰炸,裸秃苍灰的大地趁着雷电夹带的隐匿火光,在暗夜中忽隐忽现。孩子紧倚着他。待一切过去,冰雹先造一阵短暂的喧闹,才有迟滞阴冷的雨。
他再醒来时,天色依旧阴黑,然而雨势已停,谷底冒出茫茫的火光。他起身沿山脊走,乍见一片烟霭蔓延数英里。他蹲下来细看,能够闻到烟味,于是沾湿指头对向风。他立身往回走,防雨棚里透出灯火,是孩子醒了。漆黑中,雨棚弱不禁风的蓝色形体看似世界边缘终极冒险的极点。一切尽是无可理喻的,就让它无可理喻吧。
隔天,他们整日走在飘浮的烟尘雾霭里。洼地中,尘烟落地如霭气,纤瘦焦黑的林木在坡地上焚烧,如异教祷烛。向晚,两人途经烈火烧灼过的道路,碎石地面犹温热着,略往前走则渐松软如土。黑色的热沥青玛蹄脂吸吻着两人的鞋,他们每一踏步它便在脚下延展成薄细的条带。他们停下脚步。得等一等,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