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回到大路上扎营。隔日清晨再上路,碎石路已冷却下来,但附近又有几条烧熔成沥青浆的小径倏地现身。他蹲下审视路面。夜里有人跑出树林在烧熔的路上走。
会是谁呢,孩子说。
不知道。会有谁呢?
他们见那人步履蹒跚走在前面,微微拖拉着一条腿,不时停下脚步,驼着背,神情茫然地站着,直到重新迈步上路。
怎么办,爸爸?
没事,我们跟着他走,观察一下。
先瞧一瞧,孩子说。
对,瞧一瞧。
他俩跟着那人走了好一段。依着那人的脚程,一整天都要耗掉。最后,那人在路上坐下,再没爬起来。孩子紧抓着父亲的外衣,两人不发一语。那人灼伤的程度一如广漠的大地,衣物被烧得又焦又黑,一只眼睛伤到睁不开,发丝如烟灰制的假发,沾满了虱卵,覆在头壳上。父子俩经过时,那人低下头,像做错了什么。他的鞋上绕着铁丝,裹了一层路面的沥青,他坐着一声不吭,缠包着破布的身躯向前弯折。孩子不住回头看,轻声问:爸爸,他怎么了?
他被雷电击中了。
我们能帮帮他吗?爸爸?
不行,我们帮不了他。
孩子不停拉扯他的外套:爸爸。
别再说了。
我们不能帮帮他吗?
不行,我们帮不了他。没什么可为他做的了。
两人继续前行,孩子沿路哭泣。他不住回头看。走到山脚,男人止步看着孩子,又回望身后的道路:灼伤的那人翻倒在路上,由这距离看去,根本辨不出倒地的是什么东西。很遗憾,但我们没办法给他什么,没办法帮他,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但我们帮不了。你明白的,对吗?孩子俯首站着,点了点头。此后两人继续向前走,他再也没回头。
入夜,大火散发着幽晦且青黄的光。路边的沟里,静滞的死水因填塞废料而发黑。山麓隐没不现。两人沿着水泥桥过河,水里,团团烟尘混着泥浆慢腾腾地流淌,挟着已成炭的木块。终于,他们止住步伐,转身回桥下扎营。
他一直带着皮夹,直到皮夹尖角将裤袋磨出一个洞。一天,他坐在路边,掏出皮夹检视里头的东西:一点钱,几张信用卡,驾照,妻子的相片。他像赌扑克牌一般,把东西全摊在路面上,将因汗湿而发黑的皮夹扔进树林,然后坐下来抓着相片,最后,同样将它留在路边,起身,两人继续行走。
早晨,他仰躺着,看桥底一角上燕子用土灰筑的巢,然后望向孩子,但孩子别过身去,静卧着注视流水。
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孩子不语。
他就要死了,我们不能分东西给他,要不我们也会死。
我知道。
那你什么时候才肯开口跟我说话?
我在跟你说话啊。
是吗?
是。
好吧。
好。
那些人在河对岸喊他。衣衫褴褛的神祇披挂着破布,无精打采地散列在荒原上。饶富矿质的海水被蒸干,他跋涉枯涸的海底,地表龟裂破碎,犹如瓷盘落地。聚结的沙土上,野火蔓烧成径。远方有人影隐匿。他醒过来,仰躺在暗夜里。
时钟都停在凌晨一点十七分。一道光焰划破天际,其后是一串轻微的震荡。他从床上起来,走到窗边。怎么回事,她说。他没回应,走进浴室扭开灯,但停电了,窗玻璃映着玫瑰色的微光。他单膝跪地,关上浴缸出水口的活塞,将缸上两个水龙头都旋到底。她穿着睡衣站在门边,一只手抓扶着门框,一只手捧着肚腹,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要泡澡?
不是要泡澡。
最初几年里,他有一次在荒凉的树林中醒来,躺着听结队的候鸟在刺骨的黑夜临空飞越。曲折的队形半静默地悬在数英里外的高空,环绕地球飞翔的举动,盲目如成群的昆虫蠕爬在碗口。飞鸟远去前,他祝福它们一路顺风。在那之后,同样的声响他再没听过。
他有副纸牌,在某幢屋里的一个五斗柜抽屉里翻出来的。牌面破损了,牌身卷曲不平整,梅花牌也少了两张,但这不妨碍他们有时裹着毯子,就火光玩上几局。他试图回想儿时的牌戏规则,老处女配对牌,某种形式的惠斯特桥牌。他知道自己记得的牌法多半是错,于是编造新的牌戏,赋予新的称谓,比如变态指示棒、小猫乱吐。有时,孩子问起过往,那个于他连回忆也谈不上的世界。他费力地思索该如何回应。并无过往。你想知道什么呢?而他不再编造故事了,那些亦不真实,讲述带给他的感觉不愉快。孩子有自己的想象:南方生活将是怎样,有别的孩子一块玩耍。他试着朝同一方向想,但心不受约束——会有谁家的孩子呢?
没有待办事项,每个日子都听从自己的旨意。时间,时间里没有后来,现在就是后来。人们留怀心尖的恩宠、美善,尽源出痛楚。万事生降于哀戚与死灰。那么,他轻声对熟睡的孩子说,我还有你。
他想起留在路边的相片,觉得自己应该设法让她以某种形式在他俩的生活中存在。可他不知该怎么做。夜里咳醒,他怕吵醒孩子,于是走出棚外,魆黑中循一道石墙移动,身体裹着毛毯,跪倒烟尘中的姿态仿若悔罪之人。咳到嘴里尝出血味,他放声说出她的名字。他想,睡梦中他可能也说过几次。走回营地,孩子醒了。对不起,他说。
没关系。
睡吧。
但愿我在妈妈身边。
他不回话,在孩子包着被单和毛毯的小巧身躯边坐下。过了一会儿,他说:意思是,你希望自己死。
对。
不许说这种话。
可是我真的这么想。
还是不能说,说了不好。
我没办法。
我懂,但你得忍着。
怎么忍?
我不知道。
我们活过来了。隔着灯焰,他对她说。
活过来了?她说。
对。
天,你胡说什么?咱们不是幸存者,是恐怖片里大摇大摆的僵尸。
我求求你。
我不管,你再哭我也不管了,这一切对我毫无意义。
求求你。
别说了。
算我求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答应什么?我早该动手的,膛里还有三颗子弹的时候就该动手,现在只剩两颗了,我真蠢。这一路我们一起走过,我一步步被带到这里,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受够了,甚至想过不要告诉你,说不定不说最好。你有两发子弹又怎样?你保护不了我们,你说你愿为我俩送死,但那有什么好处?若不是为你,我会把他一块带走,你晓得我说得出就做得到,那才是正确的抉择。
你疯了。
不,我说的全是事实。那帮人迟早会赶上来杀了我们。他们会强暴我,强暴他,先奸后杀,然后拿我们饱餐一顿,是你不肯面对现实。你宁愿等事情发生再说,但我不行,我做不到。她坐着,抽着一根细而瘦的干葡萄藤,犹如享用着稀有的平口雪茄。一手托着它,姿态优雅,一手环抱膝头,膝盖贴近胸口。她隔着灯焰看他:过去我们谈论死亡,如今却一句不提,为什么?
不知道。
因为死亡已经降临,所以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绝不会丢下你。
我不在乎,对我没有意义。要是你高兴,就当我是偷人的婊子,当我跟了别人,他能给我你给不起的东西。
死神不像情夫。
像,死神就是情夫。
别这样。
很抱歉。
我一个人撑不下去。
那别撑了,我帮不了你。都说女人做梦,会梦见自己照护的人涉险,男人做梦,梦见自己涉险。我什么梦都不做。你说你撑不下去?那别撑了,就到这里;我受不了自己一心出轨已经很久。你说你要选边站队,但根本没得选。我的心早在他出生的当晚就被剥除了,所以别向我乞怜,我没有哀戚之心。说不定你能过得好——我不太相信,但天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有件事我能确定,你不可能只为自己好好活下去。我早知你是如此,要不根本不会陪你走到这里。一个人要是没人做伴,就该给自己凑一只大抵过得去的鬼,在呼吸里融入它,说爱的甜言蜜语哄骗它,用虚幻的糕饼屑喂养它,危难时刻拿自己的躯体遮挡、环护它。而我,我只冀求恒长的虚空,全心全意地冀求。
他一语未发。
你无理可说了,因为根本没有道理可言。
要跟他告别吗?
不要,我不要。
明早再说,算我求你。
我现在就走。
她已经起身。
看在老天的面子上,小姐,你要我怎么跟他说?
我帮不了你。
你要上哪儿去?外面什么都看不见。
我什么都不需要看见。
他也起身。我求求你,他说。
不用了,我不会听你。我做不到。
她走了,遗下的淡漠是最后的赠礼。只要有片黑曜岩她就能做到,他亲手教的。岩片锋利如铁,边缘薄如微物。她是对的,他已无理可说,而过去数百个夜,他俩曾正襟危坐,论辩自我毁灭究竟利弊如何,激昂似拴链在精神病院的疯狂哲人。清早,孩子一句话也没有,打包完毕、预备上路的时候,他回看营地,说,她走了,对不对?而他回答,对,她走了。
永远从容不迫,再诡谲的事物降临也不感到吃惊,他是完美进化以达自我实现的物种。他俩坐于窗前,穿着睡袍,就烛光共进午夜晚餐,同时远眺市街大火。几天后她在床上生产,在干电池支持的照明灯的光线中。洗碗用的手套。怪异探露的小圆头顶,条条落着血迹与削直的黑发,腥臭的胎粪。他不为她的哭喊所动。窗外凉气聚蓄,大火沿地平线延烧。他高举细瘦泛红的小身体,后者样态原始且赤裸。拿厨用剪刀剪断脐带,他把儿子用毛巾缠裹起来。
你有朋友吗?
有,我有。
很多吗?
很多。
你记得他们吗?
记得,我记得。
他们怎么了?
死了。
全死了?
对,全死了。
你会想念他们吗?
会啊,我会。
我们往哪走?
我们往南走。好。
他们整日走在绵长焦黑的大路上,仅午后歇脚,从所剩无多的存粮中节制地拣东西吃。孩子从背包取出玩具卡车,捡小棍在烟尘地上勾出道路的形状,缓缓驱车上路,口里模拟着车声。天几乎是暖的,两人躺在落叶上,背包垫在头下。
他惊醒,转身侧躺着细听,然后慢慢抬起头,枪握在手里。他低头看孩子,再回看大路,一帮人影已闯入视线。我的天,他轻声说。他伸手摇醒孩子,同时紧盯路面。那伙人拖着脚在烟尘里走,头上戴着帽兜,来回左右巡看,其中几个戴防毒面具,一个穿抗菌衣,全身又脏又黑。他们晃荡着,手里拄的杖是截段的水管,沿路干咳。他听见来人身后的大路传来声响,像柴油货车的声音。快,他压低嗓子,快点。他把枪塞挂腰间,拽起孩子的手,拖起购物车穿越树木,放倒在不显眼的地方。孩子吓得动弹不得,他把孩子拉到自己身边。没事,他说,得跑一段,不要回头看,快来。
他把背包甩在肩上,两人在断碎的蕨叶丛中狂奔,孩子吓坏了。快跑,他低声说,快点跑。他回头看,货车隆隆驶入眼帘,几个男人站在车斗上向外望。孩子摔跤,他拉起来。没关系,他说,快走。
林木间他看到有条截线,以为是水道或穿林小径,两人穿踏蔓草,结果发现跑上一条老旧的车道,尘土堆间出现了一块块断裂的碎石铺面。他把孩子拉倒,两个人伏在车道边的坡下,竖耳细听,大口喘气。他们听柴油引擎在路上移动,天晓得它靠什么运转。他抬身张望,恰见货车顶沿路滑移,几个男人站在围着铁杆的车斗里,其中有人托着来福枪。货车驶过,浓黑的柴油烟盘绕在林间。马达声十分有力,像迷了路,晃悠着,之后戛然停止。
他沉下身子,手放在头顶上。天啊,他说。他们听大车喀喀作声、噗噗震动,直到停止运转,之后一片寂静。他握着枪,却不记得曾从腰间拔枪。他们听那帮人说话,然后松开车门闩,拉起车顶。他一手环抱孩子坐着,没事,他说,没事。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卡车重新上路,迟缓挪动如船只,发出呜隆隆、吱吱喀喀的声音。除却推车,一帮人想不出其他发动货车的方法,但在斜坡上也推不出足供发动的车速。几分钟过去,大车噗噗作响,震动摇晃,再度停了下来。他再抬头,二十余英尺外,一人解着腰带穿踏杂草走来。两人不敢有任何举动。
他抬起手枪对准那人,那人一手露在身体侧边,污黑皱烂的口罩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继续走。
那人望向大路。
不准回头,看着我。敢叫,你就死定了。
那人走上前,一手托着裤腰带。腰带的扎孔标记他消瘦的进度,皮带边侧光滑,因他习惯拿刀在上头摩擦。他下边坡走上旧车道,看看枪,看看孩子。眼眶围了一圈尘垢,眼球深陷其中,像脑壳下藏了只野兽,正穿透眼洞向外张望,山羊胡底端剪平,颈部有鸟形刺青,替他文身的人应对禽鸟外形没有概念。他的身体精瘦结实,佝偻,穿一条藏青色的肮脏连体工装裤,黑色鸭舌帽正面绣着某消亡企业的商标。
你要去哪儿?
我去拉屎。
你们开货车去哪儿?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口罩脱掉。
他把口罩拉过头顶脱下,抓在手里站着。
意思就是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们要去哪儿?
不知道。
货车靠什么发动?
柴油。
你们有多少?
车斗里有三个五十五加仑的大圆桶。
你们枪里有子弹吗?
他回头看向大路。
叫你不要回头。
有,有子弹。
哪里来的?
捡到的。
胡扯。你们吃什么?
找到什么吃什么。
找到什么吃什么。
对。他看看孩子。你不会开枪,他说。
那是你的看法。
枪里不会超过两发子弹,搞不好只有一发,他们一定会听到枪声。
没错,但你听不到。
怎么说?
子弹速度比音波快,你来不及听到枪声,脑袋就开花了。想听枪声你得有脑前叶、神经丘、颞回之类的东西,但那时你什么都没了,全化成浆了。
你是医生?
我什么都不是。
我们有个人受伤了,可以劳烦你看一下。
我看起来很笨是不是?
我不清楚你看起来怎么样。
你看他做什么?
我爱看什么就看什么。
你休想。你再看他一眼我就开枪。
孩子双手抱着头顶坐着,从双臂之间的空隙注视这一切。
孩子一定饿了,要不你们跟我到车上,吃点东西?何必搞得这么严重。
你们根本没东西吃。跟我走。
去哪儿?
跟我走。
我哪儿都不去。
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