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建泽十五年,阳月十四,正是楼故大婚五个月后。这一日的早朝,发生了一件稀罕事。
青都王城的正门南阳门两侧,设有路鼓,这是自大旭的东旭帝以来有的规矩。
“建路鼓于大寝之门外而掌其政,以待达穷者遽令,闻鼓声,则速逆御仆与御庶子。”路鼓是用以明析冤情,通达政务的。历来有冤之人,上至公子王孙,下到布衣百姓,都可在大朝之时敲响路鼓。路鼓一响,所鸣冤情,国君必须亲自过问,后付有司审查到底。
虽是这么说,可路鼓制度设立以来,只有东旭帝本人是真正受理过的,后世再没有谁敲击过路鼓。却没想到,这一代的齐王竟有幸,成为第二个受理路鼓鸣冤的国君。
是日早朝,一农妇管氏击鼓陛见。她自称是淼城人氏,状告稷下学宫学子林斌,为侵占她家田产,逼死其夫,打伤其子。其女为了给兄长治伤,四处奔波筹备药钱,却被林斌派人被人杀害。
管氏家破人亡,便请人代写了一张状纸,送进淼城的郡守府。不想林家势大,早与郡守沆瀣一气,郡守府不但没有为管氏主持公道,还打了她一顿板子,扔出了府衙。
管氏心有不平,于是跋涉数月,来到了青都。她知道林斌是稷宫学子,稷学祭酒柳明恩是上宁郡主的夫婿,而青都内史张棋是羽阳君楼赦的心腹,柳明恩与羽阳君又向来亲厚。管氏怕张棋为此包庇林斌,也担心进了内史衙大狱,就再也出不来了。为此她敲响路鼓,将林斌告到宣德殿上,求齐王为她做主。
农妇说得声泪俱下,陛级之上高坐的齐王越听脸越黑,最后抓起案上的青铜镇纸就往下扔,堪堪砸到楼故的腿上。
镇纸不轻,砸在腿上虽不至于受伤,也是很疼的。可楼故面不改色,将镇纸拾起来,起身双手奉给陛级侍奉的内侍:“王上息怒。”
“柳明恩何在?”齐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怒吼着要找柳明恩,眼底却闪过兴奋之色。
从管氏提到林斌的时候,柳明恩就料到了,这事是要冲着他来了,早做好了被点名的准备。此时也不慌张,从从容容地站了出来:“臣在。”
“看看你教的好学生!侵占田产,逼死良民,还杀害民女?真是好大的能耐啊!稷下学宫是我东齐的最高学塾,纳天下奇才而教之,就教成这个样子?如此无德之人,日后若真站在了这宣德殿里,你便是东齐的罪人!”
这话说的极重,柳明恩意识到齐王是要借题发挥了,立刻跪下来:“臣教导不力,愧对王上重托,是臣之罪。臣恳请王上重罚,以警示天下文人克己守礼。”
“既然如此,先罚稷学祭酒柳明恩五十廷杖,再做处置!”
齐王一声令下,便有虎贲卫领命上殿,拖着柳明恩就往外走。
楼故冷眼看着,不由叹服柳明恩的心机。他自知齐王早就想敲打太子一派了,今日之事与其说齐王是对林斌有怒,不如说是想借着林斌之事,想把火烧到太子政身上。
而柳明恩此刻自请重罚,就是想自己被罚以后,齐王要罚太子政,就会碍于情面,不好再行重法。可怜他的好父王,白长了一个脑子,却连这点儿心机都看不破。果然当年,如果没有那位横空出世的顾空悠,他这个爹只怕还当不上齐王。
不过幸好,没脑子的不止他一个。
虎贲卫一上殿,一个人站了出来,怒斥虎贲卫:“谁敢碰他!”
京畿卫首领,司马大将军,上宁郡主楼筱。
楼筱大步走到柳明恩身边,将那两名虎贲卫与柳明恩隔开:“要打他五十廷杖,先打本宫!”
“筱儿!”柳明恩没想到楼筱贸然冲了出来,连忙拉住她,“这事与你没关系,快退下!”
“我家郎君被人兜头一盆脏水泼下来,怎么反而我成了没关系的那个?”楼筱冷声道,“柳明恩是稷学祭酒没错,可是偌大一个稷宫,又不是只靠他一个人教学生。怎么这出了事,父王您就只问柳明恩一个人的过错?”
“胡闹!寡人要处置什么人还轮得到你置喙?退下!”
“自古刑不上大夫,何况柳明恩还是儿臣的夫婿?父王若真的要罚柳明恩,就先打儿臣五十廷杖!”
“胡闹!”齐王顺手抄起案上的竹简,一股脑儿全砸到了楼筱身上,“你真以为寡人不会打你吗?再敢顶撞寡人,寡人就打你一百廷杖!”
楼筱冷笑一声,就地跪了下来:“父王打就是了,儿臣是习武之人,便是两百杖,儿臣也受得起!”
很好,她终于把事情闹大了。
楼故偷偷朝太子看了一眼,想看看楼政打算怎么圆这个场。却没想到他却坐得稳当,听见齐王真要让人打楼筱两百杖了,也是安之若素。
等楼筱和柳明恩被拖出宣德殿,挨了十道廷杖后,才见翊权君楼牧施施然站了起来,出班进言:“父王,上宁当廷顶撞,是她的过错。但上宁是女子,护夫心切才莽撞行事。明恩又是文人,只怕这五十杖下来,他就得在府里躺上好几日了。请父王垂怜孩儿,不要再杖责他们了。就罚他们禁足府中,静思己过吧。”
毕竟就这么一个女儿,楼筱被拖出去打的时候,齐王其实已经后悔了,只是碍于面子不好收回成命。现在楼牧求情,齐王也就顺着台阶下来,免了剩下的廷杖。
“上宁忤逆君上,柳明恩治下不严,罚俸一年,禁足思过。林斌一案查清之前,你们就不要出门了。”
“内史张棋出班。”
“臣在。”文臣班列里站出一个人,相貌端正,一身正气,正是内史张棋。
“寡人给你一个月,查清此案,务必要给管氏一个交代。”
张棋看了管氏一眼,没有急着应下:“王上,内史衙主管京畿大小事,地方郡城不在臣的管辖范围。请王上将案件移付有司,责令典狱司审理。”
齐王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张棋善断,齐王已经习惯了把案件交给他审理,却忘了他是内史,管的是京畿治安。
见齐王要将此案移交给旁人,楼故回头,向班列中一人看了一眼。那人会意,立刻起身出班:“王上,臣典狱司首官路贺有奏。”
“说。”
“民妇已挝鼓,此案依律当移交典狱司查办。可此案牵涉甚广,臣下愚钝,恐行事不力,有负王恩。而羽阳君与张内史素有善断之名。臣为朝廷声誉计,斗胆请求,能否将张内史暂调典狱司,再请羽阳君主司本案。盼能早日断案,以正国法清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