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通常的解读就是一个人整天混吃等死,啥也不干,真是很难办啊。我眼前常常浮现出一个老人家痛心摇头的样子,他的面前一定站着一个富二代。
因为只有富二代才能做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要是换成一个穷人,做到饱食终日都很难,更别提无所用心了。穷人早起第一件“用心”的事就考虑今天的饭在哪儿,然后一天出去找食——我们现在把这种行为叫工作。所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尤其是在物质不发达的古代,老夫子这句话应该这么说:“饱食终日难矣哉?”——吃饱饭太难了。
我爷爷说,当年李自成小时候家里穷,每天就为吃饱饭而“用心”,他看见地主家里过年花天酒地,握紧了拳头:等我有钱了,一定要天天过年。后来他终于有钱了——拉杆子打进了北京城,当上了皇帝。于是他就开始实现自己人生的理想:天天吃饺子,放鞭炮过年。我感慨道:“李自成真好。”我爷爷说:“好啥啊?本来他该当十八年皇帝,天天过年,一天就是一年,结果当了十八天就完蛋了。”
这个民间故事流传得很广,后来我看郭沫若《甲申三百年祭》里说李自成因为腐化堕落导致失败,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故事,郭的结论不过是把民间传说里的过年换成了生活腐化而已。
这也不算什么新鲜的见解,三国时候诸葛亮就说过“俭以养德”,李商隐当年看历史书,也感叹“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但这些都是口号,只是一种号召,口号的好处就是容易喊起来激情,坏处就是经不起推敲。
其实我们的老祖先早就认识到了口号的苍白无力,他们早就提出一种理念:“别看现在吃得欢,小心阎王拉清单。”——这不是危言耸听,阎王爷那里的确有一个饮食清单,名叫:食料簿。
饮食的阀门
簿是账簿,食料簿其实是核算食料的账簿,核算的对象就是每个人的饮食,详细列出了每个人一生的饮食明细,这个明细就像是后台的程序代码,代码怎么写,在一个人具体界面上就会反馈出来——这就是人的口味。你口味重那一定是你的饮食清单上列的盐多;如果一个人偏食,那也肯定是清单上规定这种食物量大;如果一个人特别吃不了某种食物,那一定是饮食清单上没有这种食物。
《夷坚志》上说泉州这个地方老百姓都爱吃醋(真正的醋),但是有个姓李的妇女却闻见醋味就头疼,一滴也吃不得。她的弟弟有事去阴间一趟,恰好看见了姐姐的饮食清单,里面规定得非常详细,但就是没有醋字。于是这小李四下看看无人,就提笔加了三个字:醋半升。回来之后就看见姐姐饮醋如同正常人了。
这故事给人的感觉就是,饮食清单谁都能翻看,难道就没有人管理吗?事实上也是有人管理的,但管理这人实在不太负责。
《玉堂闲话》上说有个叫朱仁忠的领导从来不吃酱,他的一个手下许生被阴曹地府抓进去了,结果到了衙门,有个拿着账本的书吏说:“你是被错抓了,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给领导说一声放你回去。”临走又嘱托:“不要乱翻我的账啊。”他不说这话倒罢了,一说这话,许生反而更加好奇,四下看去,就看到了书架一本食料簿,就拿了出来。但作为一个家奴,他文化水平太差,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正在这时候,书吏回来了,许生赶忙解释说:“我想要看看我们家老爷为啥不吃酱。”书吏翻看了一下,在朱仁忠的名下加了几个字:大豆三合(旧时量粮食的器具)。许生回来之后,就见朱仁忠能吃酱了。
这书吏显然也知道食料簿的重要性,却不放入档案室中保管,随意放在办公室,还不落锁,这不是谁想看就看,想改就改吗?——这还只是加了一点酱一点醋,口味稍微变化。万一被仇人看见,给加上一堆垃圾食品怎么办?我现在身为一个胖子,严重怀疑我的食料簿被人修改过。不光是我的,甚至我怀疑整个中国人的食料簿都被“海外敌对势力”修改过,给我们加了好多化学用品,要不,为啥我们吃了这么多地沟油、苏丹红、三聚氰胺?
上面两个故事里有一个细节,他们在食料簿上加项目的时候,不但写清楚名称,还写了数量。李家弟弟给姐姐食料簿上写的是醋半升,书吏给朱仁忠加的是大豆三合。这就是他们一生所能吃到这种食物之和。倘若这个李家姐姐特别爱吃醋,朱仁忠变得对酱十分钟爱,就会很快超过规定数目,一旦超过,就不是吃这两样东西的问题,而是所有东西都吃不了了——也就是死掉。
这就涉及食料簿上最重要的一个作用:限制你所有食物摄取的总量,在每一个人出生之前,这一生所能获取的蛋白质、脂肪和碳水化合物都规定好了。这还不算,阴间会在仓库里为你备足所有的食料,你每一次吃饭都是一次出库,仓库出空之日,就是生命完结之时。
这么说太抽象,我们看看李德裕的案例。
李德裕就是唐朝牛李党争中李党的老大,官至宰相。后来唐宣宗上台他就失势了,先被贬到洛阳。《宣室志》上说他找一个和尚算卦,和尚说:“你的灾难还没有结束,你还要到更南的地方去。”李德裕又问:“那我还能活着回来吗?”这和尚就说:“肯定能。”李德裕问:“为啥这么坚定?”和尚说:“你这一生要吃一万只羊,你现在才吃了九千五百只,还有五百只羊等着你吃呢。”李德裕听了大为高兴,他也想起来曾经做过一个梦,在梦里他看见一个人在山坡上放羊,放牧的人告诉他:“这都是你要吃的羊。”
现在听了老和尚这番话,他顿时充满了信心,相信自己一定可以东山再起,但他只猜到了开始,却没猜到结局。突然有个节度使朋友给他送来了五百只羊。老和尚叹息一声:“你回不来了!你的食料已经用完了。”李德裕说:“我不吃还不行吗?”老和尚叹息一声:“羊到了你这儿,就算你的了。”——阴间已经为你出库了,你只有接受的份。可怜李德裕最终死在了海南岛。
在《可怜寒食潇潇雨》的结尾我引用了《夷坚志》中的一个故事,说人间浪费的粮食腐烂之后到了阴间还得吃,我以为这是一个制度漏洞,因为腐烂的食物毕竟也是食物,很可能会纵容一些人故意浪费好留着自己成鬼后吃。
而食料簿的设计完全弥补了这个漏洞,如果有人敢以身试法,试图早早清空自己的食料库,通过浪费为自己积攒粮食——他只能是自取灭亡。
《乐善录》中就写了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八字相同,但命却不同,一穷一富。结果富的那位早早就死了,他给穷的那位托梦解释自己为什么早死:“是因为我家里有钱,吃好的,喝好的,仓库早早腾空了;而你家里穷,吃东西吃不好,仓库里的东西细水长流,得以晚死。”
注意,这个故事里有个前提是两人食料库一样大,才造成富者先死,穷者长寿的现象,千万不要简单地以为越有钱,吃得越好就越短寿,家里越穷就越长寿,这当然讲不通。例如西晋那位“日食万钱犹言无下箸处”的何曾活了七十九岁,而“一箪食一瓢饮”的颜回却只活了四十岁。一个人的寿命长短,与富贵无关,根本取决于你在阎王爷那儿的食料库有多大。
有些人食料库大得足够可以去挥霍,像李德裕这样食料库里有一万只羊的,一共也就活了六十三岁,平均每年将近一百六十只羊,每个月十三只羊,要知道这可是全羊,羊杂羊肚羊下水全是他的,他这一辈子基本上不用吃别的粮食了,光靠羊肉也吃不完,面对这种情况,他想不浪费都不成,特别是最后一下子给他五百只羊,他怎么能吃得了,必须得吃一只扔三只才行。
不过像葛朗台那样的富有而抠门之徒我们也不能怪他,他的吝啬很可能是因为他命中的食料库太小,不得已而为之。《广古今五行记》里说有个叫邓差的暴发户,他因为挖地挖出好多铜而暴富,却不舍得吃穿。一天他在路边看见两个行商吃饭,十分铺张浪费。他就很好奇:“你们两个也就是个做小买卖的,估计也没啥钱,为啥吃这么好?”两个商人说:“人生苦短,不就图个吃穿吗?万一哪天突然死了,岂不可惜。听说附近有个叫邓差的人,家财万贯却不舍得吃喝,不过是个守财奴罢了。”这一番话让邓差大为感叹,回到家就杀了一只鹅吃,结果一块骨头卡在嗓子里,竟然因此死掉了——估计他的食料库里鹅这个明细项目下也就一只。
从心灵鸡汤的角度来看,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走好自己的路,不要羡慕别人,如果你是一个守财奴,不必在乎那些人的嘲笑,继续守好自己的财,任何企图改正的想法都是很危险的。
但一个有钱人守着家财万贯却不能吃喝,又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原化记》里《王叟》的故事回答了这个问题。这王叟是天宝年间的人,无儿无女,家里非常有钱,粮食有万斛。但老俩口却不舍得吃穿。跟邓差一样,有一天王叟遇见了一个人,吃得非常好。王叟问他是干什么的,这人说是卖香料的。一个卖香料的吃这么好?王叟很奇怪,怀疑人家是贼,这人解释说他有五千文的本钱,每天挣多挣少全部吃掉,留着本钱不动。王叟被这人的生活方式深深打动了,回到家就跟媳妇说:“咱也敞开吃喝。”结果刚吃了几天,晚上就梦见自己被抓入阴曹地府拷打,罪名是糟蹋军粮。老俩口莫名其妙,不久就死了。过了几年发生安史之乱,官军路过此地,将他们家的粮食充了公。
老俩口地下有知,恐怕会哭得再死一次,原来这一生的富贵都是替官军守粮仓,而自己的食料库不过一点点。吃点好的,就等于花费公款,立刻受到追究查办。
从李德裕最后那五百只羊的计量方式来看,阴间财务核算采取的原则是收付实现制,也就是说一旦事项发生,不管你什么时候消耗,我这里都要为你入账了,而李德裕以为我收到了不吃,不就没事了吗?这其实一种权责发生制核算概念,也就是以具体消耗的时间作为入账的节点——在我国当前的财务核算体系中,一般企业都采取权责发生制原则,而政府机构采取的都是收付实现制。很显然阎王爷那儿是个政府机构,肯定是采取收付实现制。
领导们显然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们吃饭从来不为自己点菜,傻乎乎的办公室主任常常鞍前马后到饭店耀武扬威地给领导点菜,阴间那记账的官吏本来就马虎,很可能就把食料出了办公室主任的库。
有些办公室主任显然明白领导的阴谋,但不能不点,就会设法将责任推回去,比如领导落座后,对营业员说:“给各位领导报一下菜,看看是否合口味。”领导当然不会上当,微微一笑说:“请客人们看看吧。”这时如果有个不知眉眼高低的客人真的指点一番,也算为办公室主任分担了一点食料。
其实我倒有个主意,办公室主任可以请个有技术特长的人来点菜,阎王爷一般都会特殊照顾一下这些技术人才。《续定命录》里有个和尚法庆,他是个造佛像的技术人才,有一次他正在造一个大佛像,突然死掉了。到了阴间,就有地府领导说:“他的工作还没有完成,怎么能就这么死掉了呢?”一看食料簿是食料用完了,于是领导就做了个特批,让这和尚复活,以后不要吃饭,只吃荷叶。果然,法庆和尚复活之后,饭菜都吃不下,每天吃荷叶六枝。
可见有个一技之长到哪里都会受到青睐的,但实际情况是这些人干的是累死累活的工作,吃的饭就算不是荷叶,也好不到哪儿去,还不如早早清掉自己的食料库,下辈子投胎当个领导。
实际上通过清理食料库还真是一个安乐死的方法。《子不语》里有个老太太就通过这种方法实现了无痛死亡。有个县令的朋友林某死后当了土地爷,有一天林某告诉县令:“你妈妈命里该被雷击。”要知道,一定是干了很大的缺德事才会被判这种死法,传出去对家里名声也不大好。县令忙问怎么破?林某说只有一个办法了,从现在开始让你妈妈暴饮暴食,多多浪费,早早把食料库清了,就可以抢在雷神赶到之前死掉。于是县令就开始让妈妈和雷神抢时间,果然食料库耗尽,生命终结。过了三年,某日下雨,雷神绕着房子打雷,却找不到对象,气得把林某的土地庙给击毁了。
民国的时候,陕西的军阀陈树藩软禁了胡景翼,他不敢直接杀死胡景翼,于是就采取耗尽食料的方法,将胡关上楼,每天只供应肥肉。但估计胡景翼食料簿里的猪肉比李德裕的羊肉还充裕,软禁了两年,胡景翼只是身体爆肥,变成了一个三百斤的大胖子,生命却没有结束。
当然,这样的自杀方式属于富贵阶层,贫苦的老百姓吃饱还很困难,用这种方式自杀跟“何不食肉糜”一样愚蠢。但是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倒也不是完全把路子堵死了。如果你有一份工作,不用暴饮暴食,只要你不爱岗,不敬业,天天混日子,这个时候,你拿人家的工资,吃人家的饭也叫浪费。《北东园笔录》上说有个屡考不中的学子,靠当塾师为生。一天晚上他梦见一个死去的朋友说:“你食料库已经耗完,快要死了。”这位学子疑惑说我从不浪费,怎么这么快耗费完了呢?朋友说,你是不浪费,但你当老师误人子弟,不配这份工资,要从你的食料库中扣除,所以你的食料库早早耗费完毕了。果然没多久这学子就死掉了——不敬业等于慢性自杀,这个故事应该被教育部列为师德教育内容。
但是如果反过来想想,如果一个人食料库里的东西太多,还没有吃完,生命却该结束了,那真是太可惜了。所以许多医生一旦发现患者是绝症,通常都会说“该吃点啥吃点啥”,言外之意就是别把食料库给浪费了。
有的吃货到了阴间,一看自己的食料没有吃完,就掉头又回来继续吃。例如《阅草堂笔记》里说有个叫张子仪的,得病死了,将要埋葬的时候,突然醒了过来,说:“我不死了。”家里忙问:“为啥?”他说:“我到了阴间,看见三大瓮子酒,上面都写着我的名字,这肯定是我的食料啊,但看看坛子,只喝了半坛,于是我就回来了。”从此以后狂饮二十余年,有一天突然说:“我的酒喝完了,我该走了。”随后就死掉了。
一日三餐安排好
张子仪这种想死就死,想活就活的做法显得阴间对生死操作非常不严肃,属于极端个例,阴间如果想要一个人死,首先就要设法耗尽你的食料。就像李德裕这样的,临死前一次把你的五百只羊配备到位,然后再收了你。不光对宰相,对普通人也是这样。
《聊斋志异》里有个人经常干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次他找人算卦,算卦的方士说:你还能吃米二千斤,面四千斤,吃完就死了。这人自己算了一下,一年不过吃面二百斤,至少还能活二十年,于是依旧我行我素,但他不久得了一种名叫“除中”的病,吃了一会就饿,每天吃好几顿,很快食料库就耗费完,不久就死掉了。
从阎王爷的角度来看这个事情,这是一个规避法律风险的方法,就怕万一人将来死了,拿食料簿来说事,就像张子仪这样,还得让他活过来,所以一定要在生前把能吃的都吃了,免得以后矫情,也做到了公平公正。
这么说来“除中”这种病是阴间为了消耗人的饮食而专门投放到人间的,有些人以为这是糖尿病,其实在古人眼里,这是一种虫子在作怪。
《夷坚志》上说有个老太太就得了一种类似的病,经常感到饥饿,好在她的食料库可能也大,这么过了三四年也没有死。有一天她用鹿肉喂猫,在嘴里咀嚼然后吐给猫,咀嚼了几次,就觉得有个东西从喉咙里慢慢探出到了嘴里。老太太伸手抓住了,乘机拽了出来,发现是只大拇指大小的虫子,剖开它的身体,居然已经孕有八子,没有人认识这是什么。但老太太从此却不再觉得饥饿了,很明显之前是这虫子在作怪。
我觉得这种虫子就是地府投放到人间的,很可能这位老太太的食料库太大,地府财务人员一核算,发现她到死也吃不完这些东西,怎么办,只有派这种虫子出马,偷偷放到她肚子里,帮她消耗掉食物。
老太太这虫子什么都吃,是一种全面调账的措施,还有只针对某一种食物专门调账的。《朝野佥载》上说崔爽就特别爱吃生鱼片,每次都要吃三斗,有一次他十分想吃,但是厨房还没有做出来,他就跟这位老太太一样,感觉有东西从喉咙里出来,吐出一物,跟蛤蟆一样。从此以后崔爽就不再吃生鱼片了。
估计这位崔爽食料库里的生鱼片也是太多了,阴间的官吏不得已放一个虫子在他肚子里调账。
除了这种消耗性的虫子,还有阻止饮食的虫子,可能是因为某些人的食料库里已经耗费完毕却赖着不死才被派出来的。
《广五行记》里说有个和尚就得了一种病,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过了好几年死掉了(什么都吃不下去居然过了好几年才死,他的生命力该有多么顽强),不过这位和尚有科学探索的精神,对弟子说,我死之后,对我胸腔和喉咙解剖,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他死后,弟子从他胸里找到了一只虫子。弟子们把虫放到盆里,跳跃不止,什么东西往虫身上一放,就立刻化作了水,也不怕毒药。弟子们也颇有科学实验精神,各种东西都来试,后来偶尔拿了蓝靛放进去,这次蓝靛没有化成水,这虫子化成了水。从此以后大家就知道了,蓝靛可以治疗这种病。
不过这种方法似乎效果不大,或许阴间财务人员对这种虫子进行了改良。《北东园笔录》上有个叶叟就得了这种吃不下东西的病,蓝靛也不管用。叶叟觉得自己快死了。一天晚上,对灯枯坐,桌上瓶子里有半瓶炒米,就见几个老鼠想吃,但吃不到,然后一个老鼠衔了一根筷子插到瓶子里,嘴里咬住,另一个老鼠咬住他的尾巴,向后一拉,瓶子倒掉,炒米倾出,群鼠上前饱餐一顿。叶叟看得哈哈大笑,笑得太猛呛着自己了,咳出一个红色的东西,随后就觉得自己病好了,怎么吃都行。
叶叟总结此事,归功于自己不养猫,老鼠们这是报恩来了——这就不得不说他封建迷信了,他哪里知道这其实是阴间在为他调账,他的食料库里的东西太少,这是在帮他减少一下消耗,好让食料和他寿命相衬。
针对有些人企图通过暴饮暴食控制自己死亡时间的问题,阴间后来估计也采取了相对策略,你不是暴饮暴食吗?我让你吃得家道中落,没得可吃,你却又偏偏死不了。《古今谭概》上说北宋徽宗时期的那位宰相王黼,家宅跟一座寺庙相连,生活十分奢侈,不珍惜食料簿,阴沟里都经常往外流米,有个和尚经常把米捞起来洗净晒干,过了几年,竟然积成一囤(盛粮食的器具)。后来金兵南下,他们家流离失所,没饭吃了,和尚就把这米送给他们家,他们家人吃得可香着呢。
晚清那位薛福成在《庸盦笔记》里说,乾隆时一位八旗军官生活十分奢侈,结果被罢官后早早败家,成了一个穷光蛋,四处找人乞讨。权贵们谁也不理他,只有当时的帝师朱珪对他客气,每次来都送他一些钱,但这军官非但不知恩,有一次来还偷朱珪的东西。薛福成评价说:这种人应该让他早早死掉。为此他又举了一个类似李德裕的例子。说某人爱吃鸭子,夜里梦入冥府一个大池塘,看见成群的鸭子。有人说,这都是你的鸭子。他非常高兴,大吃特吃,直到有一天他看见池塘里只有几只了,就想戒掉鸭子不再吃了,企图通过这样的方法延长寿命,但恰好他生病了,亲朋故友来看望他,大家知道他爱吃鸭子,礼物自然都是鸭子,一看那数量,正好是池塘里剩下鸭子的数量,结果就只能是“因抢救无效逝世”。
薛福成的意思是,阴间应该像对这位爱吃鸭子的人一样对付这位军官,让他早早耗尽食料,但阴间铁律如山,自然不能随着人的主观意志而改变。与其让他早早死去,还不如让他这么毫无尊严地活着,这惩罚力度更大。
对于小人物可以采取这种方法,对于大人物却不能这样,比如一个品行端正的大人物,你怎么能让他突然变穷?最好的办法就是每天给他安排好一日三餐,每天吃什么,不吃什么都一目了然——于是食料簿又新增了一本流水账。
《前定录》里唐代宰相韩滉有一次传召一位小官,结果这人迟到了,韩滉非常生气,让人拿鞭子抽他。这小官赶快说:“我因为有个兼职所以来晚了。”韩滉说:“你在我宰相这里上班,还去哪儿搞兼职?”这个小官说:“我还在阎王爷那里当差,主管三品以上大员的食料。”韩滉估计吓了一跳,说:“那你说说我明天吃什么饭。”这个小官说:“这是个大事,我给你写到纸上,你先收起来,明天过后,你打开看看我写得对不对。”第二天韩滉去上班,中午跟皇帝一起吃饭,有种糕点挺好吃,皇帝说好吃你就多吃点,又送给他一盘,韩滉只好硬着头皮吃完,当晚回家就便秘了。医生给他开了些橘子水喝了这才好。次日打开小官所写,完全正确。韩滉赶忙请教:“合着人类吃什么不吃什么每天都安排好了?”小官说:“副部级以上的每天安排,厅局级以上的有实权的每旬安排一次,科级以上的每季度安排一次。老百姓一年安排一次。”
故事里没有说这个小官为什么能应聘到阴间兼职,从他这番叙述来看,估计他是一个十分精通财务的官员,因为阴间食料的管理完全是财务的理念,包括所讲的这些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食料安排这件事,不就是财务的“重要性”原则吗。
只有重要的大人物才需要精心照顾,安排不同的饮食,普通百姓一日三餐不就是个稀饭窝头,也吃不出个花样来,自然不需要刻意安排。
这位小官还比较谨慎,只是先写下来,事后验证,搞得跟魔术套路一样,其实他说出来也没事的。《遗史》上有个人叫李宗回,有一次进京赶考,遇见了一个人,言谈之下,这人说:“我能知道你明天的饮食。”李宗回说:“前面那个县城的县令和我熟悉,一定会好好招待咱们,你算算明天咱们到了能吃点啥?”这人说:“先喝酒,再吃五种馅的馄饨,但最终吃不了主食。”说得很玄乎,第二天一到县城,县令安排在驿站(招待所)吃饭,果然先是一壶酒,过了一会,县令说我家的小女儿八岁了,经常要求做家务,我就让她包馄饨,结果她包了五种馅的,于是就给你们都煮一些。两人刚吃完馄饨,就听有人禀报:“刺史大人到。”县令出去迎接了。李宗回和那人只好回店,感觉没有吃饱,想要再吃点,饭店的厨子已经下班了,只好饿着肚子——完全验证了那位的预言。
故事的结尾没有说李宗回是否考上了,但从为他安排饮食这么精细来看,应该是副部级以上的官运。
但也有人不信邪,偏要跟这些预言食料的人作对。《遗史》上唐朝万年县公安局的李局长(捕贼尉)就是个任性的人。春天招待朋友在公所内吃熘鱼片,结果来了一个外人,赖着不走。李局长有些生气:“你干什么的?”这人说:“我能知道你们的饮食。”李局长说:“那你说今天这熘鱼片,谁该吃,谁吃不到。”本意是对这碍眼外人的讽刺,但这人说:“只有你吃不到。”李局长怒了:“我身为主人,哪有吃不到的道理,我要今天真吃不到,我给你五千块钱,要是我吃到了,别怪我不客气。”说着就招呼大家说:“快吃。”结果他筷子刚举起来,有人骑马过来说:“京兆尹(市委书记)召见。”李局长不敢怠慢,赶快骑马而去,临行前招呼客人吃,不用等他。但叮嘱厨子:“给我留两碟,别让我输了。”过了一会,他回来了,厨子果然给他留了两盘。李局长对那人就骂:“看看老子吃不吃得到。”但刚要夹起来,亭子上一大块泥巴掉下来砸在盘子上,鱼片成了泔水。李局长这才服了,输给人家五千块钱。
万年捕贼尉是个七品的小官,按说食料安排不该这么精细,但作为拱卫长安的地方,万年这里的小官特别重要,而且升迁的可能性特别大,很可能这位李局长保不齐哪天就成了京兆尹,这么安排也不稀罕。
其实这位李局长还可以更任性,他完全可以再去让人买鱼,再做,不吃不罢休,只是倘若他真的这么做,非但吃不到,还会生出祸端来,比如春秋时发生在郑国的“染指”事件。《史记》里说郑国的高干子公食指里面好像有异能,感知异味如同看见美女,会摇动不止。我觉得食指什么的是个噱头,他的真实本领是能看见自己的食料簿。这一天他看见自己食料簿里有甲鱼汤,满怀信心地跟同事吹嘘说你看我食指动了,必然有美味在前方。结果郑灵公跟万年县的公安局长一样任性,我就不让你喝到汤。愤怒的子公就直接把手指头插进锅里尝了一尝,扬长而去,随后发动一场政变,结果郑灵公被杀。
这就是食料簿的威力,后来人们就学会了认命。《续定命录》里唐朝时候说有几个猎人打了一头鹿,准备好好吃一顿,就听空中有声音说:“等一会吴尚书。”猎人虽然不知道从哪儿会蹦出个吴尚书,但既然是上天招呼,于是大家都吓得不敢吃,过了很久,不见有人来,大家饿得不行了,又要吃,就听那声音有点生气地说:“吴尚书马上就来,为什么不等他一会?”大家又都吓得不敢吃。过了一会就见一个背着包袱的人路过此地,问他姓名,说是姓吴。众人赶忙把他拉入席中,请他吃肉。吃完饭之后,大家都对姓吴的这人说:“你将来一定当大官。”而这姓吴的自认不过是个逃兵,不敢想象有这福气,但过了几年,还真的就成了节度使兼兵部尚书吴少诚,称雄一方。
可见这头鹿是上天安排给吴尚书的,这些猎人不过是上天临时为他安排的厨师罢了。幸亏这些猎人没有先吃,如果吃了,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中朝故事》里就说,宰相的工作餐平常人不要随便吃。郑延昌当丞相的时候,有一次他弟弟过来找他,他就让弟弟跟自己一起吃。不料弟弟没吃几口突然中风,一晚上就死掉了。所谓“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大概这丞相的一顿饭能够抵普通人好几百顿饭,一下子就把食料库清空了,只能死掉。
既然在哪里、吃什么饭都是规定好的,有时候刻意回避某一顿饭,阴间主管这事的人也不答应,就像银行追讨信用卡债务一样采取各种方法,甚至哄骗你吃了。
《子不语》上有个张姓考生,每年科考都赁寺庙的房子住,他从小张考到了老张,连寺庙的主持都死了,还没有考上,心灰意冷,打算不再考了。这一天晚上庙里死去的那个老和尚托梦给徒弟说:“张考生今年必中。”小徒弟赶快过来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张考生。张考生自然欣喜若狂,赶忙来考,但结果下来还没有中。张考生心里这个急啊,跑到老和尚坟前一顿埋怨。当晚梦见这老和尚说:“我是负责安排现在科场上考生吃饭的,你命里应该在科场吃十一碗饭,你不来,我没有地方开销啊,所以只好出此下策了。”
这位张生既然注定是一介布衣,为什么给他安排饮食这么精细,其实这里不是在为他个人安排饮食,那个老和尚不是说了吗,他是负责安排科场的饮食,由于科举考试是大人物的摇篮,所以对这些场合的饮食要专门安排。
只可惜这位张生只有在科场喝粥的命,倘若他能考上一个廪生,就能拿到国家补助,明清的时候对这种补助有个专有名词叫“食饩”。《北东园笔录》的一个故事里有两个人,一个叫诸雪堂一个叫赵鱼塘,一起参加考试。当天晚上诸雪堂梦见赵鱼塘撑着一船米过来,对他说:“这是我的,你的在后面。”果然这次考试赵鱼塘中了,而诸雪堂过了几年才考上。作者梁恭辰据此总结说:“拿国家补助就是吃上天给你的粮食,全靠命啊。”有个算卦的就说八字中有天厨星的才可以吃食饩。梁恭辰当年没有食饩,但最后当了大官,他不无得意地说:“我命里的天厨星,不满足仅仅吃个国家补助。”——言下之意就是要大吃公款了。
话说得虽然得意,却不料正暴露了他的褊狭,他似乎把能不能吃上好饭过上好日子视作一切标准,例如他在书里痛骂《红楼梦》,说曹雪芹“以老贡生槁死牖下”,是他写《红楼梦》的报应。
这种见识真是好笑,却不知真正的大人物对温饱从来都是不看重的,宋朝的王曾考状元连中三元,有人跟他开玩笑:“状元试三场,一生吃喝不尽。”王曾回答:“曾平生之志不在温饱。”难怪后来人家王曾能当到宰相,而梁恭辰一生最大也不过是个知府,这就叫差别。
吃饭的境界
经过上面这么一番论证,我们知道李自成的失败不赖别的,只能赖他妈妈,如果他妈妈从小就给他讲过关于食料簿的故事,李自成进北京之后就不会天天过年,很快搞光了自己的食料库。大好河山,拱手让人。
他最应该学习的人是李隆基,靠政变当上皇帝后,李隆基在饮食上那是一步步试着来的,开始几年吃起来相当节俭。《次柳氏旧闻》里说他有一次跟太子李亨一起吃烤羊腿,李亨手上沾了油,就拿饼擦了擦手,随后把饼吃掉。李隆基看得非常满意,表扬儿子:“幸福生活就该这么爱惜。”
这句话足以代表他的基本态度,做人应该惜福,别糟蹋自己的食料库。如此节俭,再加上操劳国事,有一次照镜子,李隆基感叹自己瘦了,说了一句非常高境界的话:“吾貌虽瘦,必肥天下。”这时候他已经到达了吃饭的最高境界了:“瘦了我一个,肥了全国人。”这也就只有皇帝才能达到的境界,所以他才创造了开元盛世。
做大臣的也有达到这个境界的,那就是周公,他吃一顿饭,常常要吐出来三次,正所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但这毕竟不是一个臣子所应该达到的境界,所以当时流言四起说他居心叵测。
王曾说“平生之志,不在温饱”,从诛心的角度看,不在温饱?你还要干什么?要尊严吗?这可就麻烦了。要知道一旦有了尊严,这人就不好管了,例如陶渊明就让他去迎接一下上级领导,他居然“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撂了挑子。
有的不撂挑子,却要动刀子。例如《战国策》里说中山国国王请客,国王请大家喝羊肉羹,但人多羹少,司马子期就没有分到,这位竟然跑到楚国,带领楚兵打跑了中山国君。《左传》里说宋国和郑国打仗,宋国主将华元请大家喝羊汤,忘了请自己的司机羊斟。现在的领导惹了司机,司机会成为反腐斗士。这位羊斟做得比反腐更绝,打仗的时候竟然驾车直奔郑国军营,将自己老大送上去当了俘虏,结果郑国大胜。
司马子期、羊斟他们生活绝对超过温饱了,这一顿饭对他们没什么,他们要的是尊重,是尊严,这种东西太可怕了。所以王曾也就生活在宋朝,当时优待读书人,他还能当丞相。倘若在明代,朱元璋就会想:“不在温饱,你这是有野心啊。”别说当丞相(他这儿也没有丞相了),直接拉下去就砍了。他们最希望的就是所有臣子们跟猪一样,我让你吃,让你喝,想打的时候,脱下裤子在朝堂上就能打板子,想杀的时候,随手就能杀了——这不就是猪吗?对,皇帝们理想的臣下人格就跟猪一样。
比如大名鼎鼎的岳武穆,我们现在有人说他是金翅大鹏鸟转世,却不知在同时代人的眼里,岳飞就是一头“猪精”。《夷坚志》上审判岳飞的时候,审判官在监狱附近一连几晚看见一头像猪但头上有角的动物。后来他又听说岳飞年轻的时候有和尚看相就说他是猪精,将来手握重兵,但难逃最终一刀,还劝他早早功成身退,但岳飞不听,终成大祸。
我觉得这个故事与其说是在侮辱我们岳王爷,倒不如说是对执政者的讽刺,用人就如同养猪,看得不顺眼,“莫须有”的帽子一扣,随手一刀就宰杀了,而岳飞之所以被杀,正是因为他不屈服于当猪的命运。
后来的李鸿章就很懂这个道理,他自称为大清国的裱糊匠,皇帝太后捅下的篓子都是他去补,尽管老头长得瘦瘦的,也不敢自称是为国操劳成这样,反倒因为家乡在合肥,还被别人骂“宰相合肥天下瘦”。正好跟李隆基那个相反,不明就里的人以为他胖得跟猪一样。但是他安全了,虽然背负卖国恶名,落了个善终。
所以大臣就别想在吃饭上吃出天下兴亡的境界来,他们的最高境界是吃出私德来。
有的人吃出了气节,例如东汉那位大名鼎鼎的董宣,他最著名的事件是挺着脖子拒绝皇帝的命令给公主道歉,不过我最欣赏他在吃饭上的态度。当年他刚刚做官的时候,强硬扫黑,打击当地豪强,因为杀人过多,被上级追查,判了死刑。临行刑前,监狱照例为他准备断头饭。董宣拒绝吃,他说:“我一生没有吃过别人的东西,临刑时自然也不吃。”他宁肯在黄泉路上做个饿死鬼也不肯违背做人的原则,《后汉书》把他列入《酷吏传》,的确够酷的。
还有的人吃出了仗义,例如唐朝那位白敏中。《剧谈录》里说白敏中还是个小官的时候,丞相李德裕就很器重他。既然领导这么看重,大家也就跟着看重,经常有人请他吃饭。来而不往非礼也,白敏中应该回请大家,但是他没钱,李德裕居然送他十万钱,让他安排一场。结果这天他的一位官场上失意的朋友羸驹来跟他告别。白家的门岗看他那丧气的样子自然不愿意为他通报,羸驹留了一封信告辞了。白敏中看到这封信后立刻追出去,当天谁也不请,就请羸驹。宁肯得罪权贵,也不能辜负昔日旧友。
第二天李德裕听说了此事,大大夸奖了一番白敏中,说自己没有看错人。
唐朝真是一个伟大的朝代,要是换别的领导非得骂白敏中一个狗血喷头,说他不识抬举。但在唐朝这是一种风气,落魄如杜甫,愤怒起来要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在长安的时候看到有才华的郑虔受到冷落,他也要说“诸公衮衮上高台,广文先生官独冷,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可惜这种仗义到了宋朝以后越来越少,吃饭的境界也越来越低,别说仗义了,基本礼貌都做不到。别人请客吃个饭,都要摆谱,争后恐先,就怕来得早了栽了面子。梁恭辰在《北东园笔录》中痛斥这种风气。他说了一个故事,某地科举考试,考官看一个卷子非常不好,准备扔掉,结果刚刚拿开,就见这卷子又回到桌子上,接连好几次。这种事冥冥之中肯定是有神仙相助的,考官不敢不录,后来,考官见到这位考生就问他平时做了什么善事,能有这福报。考生想了半天说:“我活了四十岁,没做过什么善事,只是别人请客的时候,每次都是第一个到,就怕别人等我。”
守时就算是做善事了,这跟不贪就是好官简直是同一个神逻辑,可见吃的境界已经败坏到什么地步了。
这个时候的笔记小说里,关于吃的故事也都是节俭,常见的套路就是某某不节俭然后被雷劈死了。好意固然是好意,但读起来令人作呕,这种故事估计连编的人都不信。因为就在明清的时候,人们开始吃燕窝、鱼翅,这种食物名字听起来美妙,背后却是金丝燕的无家可归和鲨鱼的活体采割。
这种食物,吃的人可以推说不知,但猴脑呢?这可是现场加工,在餐桌上将一只猴子活活敲开脑壳,一群人挖着吃。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就着那惨绝人寰的声音吃下去的。
这是吃饭的最差境界了:“虐食”。孟子说“君子远庖厨”,因为“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说的就是一种不忍之心。
《朝野佥载》上说唐太宗的时候需要用一种没有脂肪的肥羊来下药,郝处俊就建议道,用五十只肥羊当着这只羊的面一一杀掉,这只羊就会害怕脂肪散入肉中,就会极肥无脂。但李世民毕竟是一代明君,有不忍之心,拒绝了这种荒诞的做法。
但也就过了几十年,有人做得比这个残忍多了。同样是《朝野佥载》上,说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兄弟吃鸭子时把鸭子关在铁笼内,中间烧炭火,放五味汁,鸭子在烧烤之下渴了就去喝五味汁,烫了就会四处走动,一直到最后毛发脱落,完全成熟。鸭子如果有知,一定对这哥俩质问一声:“你们也是寄人篱下,大家是同类,相煎何太急?”
到了明清时期,这种吃法已经泛滥开来,比如有人吃猪里脊,就拿着一根棍子追着猪打,直到把猪累死,里脊肉会无比鲜美。有人吃鱼羹,就把鱼敲碎脑袋倒挂在锅上,下面烧水,蒸汽熏烤,鱼就不停摇摆,直到血水滴尽。
历史上要黑商纣、夏桀这样的末代之君,都爱说他们喜欢搞酒池肉林,其实这倒没什么,不过说明这些帝王有囤积癖罢了——或许人家的食料库就这么大需要浪费,真正可恨的是这些虐食的人,他们还吃得并不多。食料库还真是难管得着。
《清稗类钞》上说山西太原有个卖驴肉的,他将驴的四个蹄子捆在地上,背上再系一根横梁,让它动弹不得,然后用一锅热水倒在驴身上,将毛刮净,再用快刀碎割,吃哪儿割哪儿,等到人们下筷子吃的时候,驴还没有死绝。
这哪里是吃饭,分明是一种凌迟,后来巴延三任山西巡抚,毁掉这家驴肉馆,将老板以谋财害命罪处斩。相比驴的痛苦,一刀砍头对这位老板真是太痛快了。
纪晓岚也是觉得如此,所以他在《阅微草堂笔记》为这种人设计了另一个结局,到晚年的时候这位杀驴的遍体溃烂,就跟他宰杀掉的驴一样。
这不是食料簿的作用,我觉得肯定是那些被虐杀的驴一起来向他报复,因为既然万物有灵,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些刀俎之下的食物不甘心自己被屠宰的命运,它们也要奋起,也要抗争,请看下文——食物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