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枯荣回了自己的营帐,坐在桌上,铺开宣纸,但久久没能下笔。今日看见那个白纸一般的女子,一声不吭,安安静静,眼神空洞,坐在屋内,他本该高兴,但却无论如何,都觉得悲伤。
像极了他的妻子,和他躁狂的女儿。
三年前。
他与明教中人达成协议,叛出浩气盟,举家前往西北。没想到,他去往中原地区执行明教的任务,九死一生,回去却听说他的妻子与女儿被炼制成了尸傀。
那个苗疆来的男人笑的狂妄,作为明教的人,为明教的事业作出的牺牲,是理所应当的。
当初他不惜叛出全真,就是为了仙英教许诺可以治好他重病的妻子和女儿。妻子生产时落了病,女儿又遗传了他们家族的心脏病,两个人都脆弱的和易碎的琉璃一样。
看他灰败的脸色,苗疆之人笑的更狂妄,你的妻子和你的女儿,她们现在都将得到更为强壮的身体,你不是想要这样的吗?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当场拔剑将他砍成碎块。他忍着,一步一步,谋划了好久,带着妻子与女儿离开,还带走了苗疆之人全部的配方,将他泡进了炼制尸傀的药水,冷眼看他挣扎咆哮。
妻子和女儿的尸变略有些不同。女儿隆起了一块一块肌肉,偶尔会给他一些反应,但妻子却像是与世界隔绝,他无论如何都唤不起她的反应。他从苗疆的记录里得知,他的妻子已经完全没救了,药水摧毁了她的认知,不哭不笑,不悲不喜,不痛不痒,只会对特制的笛声有反应,会对鲜血有反应。
他亲眼看见平时温柔娴静的妻子被鲜血刺激,徒手撕碎了她的侍女,终于忍不住亲手结束了她的生命,不,她早已经死去了。
他的女儿,作为一个失败品,却还保留了一丝意识,若能提取出药物,说不定能逐渐恢复学习能力。只是她的意识越来越不清醒,可能要来不及了吧。
他恨极了苗疆之人,自己却走上了相同的道路。一开始他还会愧疚,那些本该有更好的人生的无辜的人,惨叫着死在药水里。但是他投入了安禄山麾下,有了数不清的俘虏和抓来的百姓,代价是他帮他攻城略地,久而久之,他的心也麻木了。或者说,他以为自己麻木了。
他今日看见那个女子,心中忽然又痛了起来。他不忍心看自己的妻子变成那样,却把另一个姑娘变成了那样。
万枯荣揉了揉眉心,思虑良久,传了个命令下去。
纸春从厢房出去的时候,砚冬和霜祭和笔秋已经和小九他们喝上了。他们商量好了计划,明日晚上,他们就要去闯那营地,此番一去,不知道自己能否还可以回来。借着酒劲,他们挨个说起了自己和纸春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他们认识纸春的时间都差不多,都是在纸春出谷在全真学剑下山历练的时候。
小九喝的七荤八素的说,他那时候还是跟着前老大呢,盛世太平,打劫来往车辆,抢一次抵他们半年开销。那次他们抢到了纸春那个小娘子,起哄着给老大当压寨夫人,哪知道小娘子下了毒,放倒了一山寨的贼子。后来又把他们揍的服服帖帖的,直接认了她当老大。
小九说,他们当山贼的,过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生活,乱世之下,谁都不能好好生活,老大到小八都已经战死,下一个就要轮到他了,趁现在赶紧再喝两杯。
霜祭也喝的醉眼朦胧,他和纸春不打不相识,年少气盛,两人在野外为了一株药草大打出手,他被逐出师门后,也是纸春接济了他。
他俩说完,都齐刷刷看着砚冬:“该你了。”
砚冬陷入了回忆。时间过的好快。距离他被纸春捡回去,已经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又想起了师父只穿了里衣,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实际右手紧握着剑,随时准备出鞘的样子。
“我觉得,你肯定对我们老大心怀不轨。”小九大着舌头说。
砚冬心头一跳。
笔秋目光一瞥脸红的砚冬,咳嗽了一声:“别乱说,师姐有未婚夫了。”
几人又闹了一阵,一直到纸春打着哈欠出来,赶他们去睡觉。
砚冬慢腾腾落在身边,待大家都走了,才拉住纸春:“师父。”
纸春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师父——”砚冬用力摇着头,“没事,晚安。”说着,大步离去了。
他要去冷静冷静,不过喝了一点酒,他就有了倾诉的欲望。隐秘的心思,起的过于迅急,让他无所适从。
“师父——你对弟子会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吗?”
差点就问出口。
他会不会被当作大逆不道的弟子被逐出师门,师父会不会用一种失望透顶的眼神看着他,或者不愿意再看他一眼。
“师父我们,能不能有一些师徒之外的关系?”
他是无妨,他是男人,不过背负风流之名,亦能成一段佳话,但对她而言,就是声名尽毁。他怕,毁掉了那个骄傲又耀眼的师父。
所以他问不出口,只能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