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点说,那应该是一只猎犬,见我们注视着他,从雪地上抬起头,看起来并没有多少敌意,只是它身前的那滩血让人触目惊心。
“大哥。”秦大哥要上前,我及时拽住他的衣袖。
挥挥手,示意没事,慢慢挣开我的拖拽走到那灰毛猎犬身前,蹲下身,我的心悬一线,就担心那猎犬突然扑到他身上。
猎犬抬高脖子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眼见他伸手到地上的那滩血上,却倏然低下头,继续眯眼休息,我的心这才掉到肚子里。
“没事。”秦大哥闻过血后,示意我放心。
这时,林子深处乍然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声音清浅,似乎还带着几分悠闲。声音渐近,透过火光,那老翁提着一只半大的死羊正往这里来,面容带笑,“来,丫头,帮忙烤上!”将死羊扔到我的脚前,弯身抓了一把雪清洗双手,“我这老伙计路上正巧撞上它落单,就拖回来了,林子里都是往生者,不宜见血,拖出去刚弄完,丫头,我可是替你省了不少事,去吧。”努嘴示意我把羊架到火上烤。
瞥一眼秦大哥,他没什么表示,我只好弯身托起地上这只已经无皮的小羊,虽然这两年也曾猎杀过野物,可多半都是山鸡野鸭,这么血糊糊的东西,乍一看,还真有些心颤,他们两个大男人窝到旁边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唯我一个人费尽力气拖着死羊,没多会儿,手上全是红糊糊的羊血,酸水几度冲到喉咙口都给忍了回去,好不容易才把羊架到木柴上,一屁股坐到雪地里,累得一头汗,正想着用雪洗洗手,那老翁的“老伙计”却悠闲地来到我跟前,刚还真没发现它原来这么大,后腿站起来,怕是比我还要高,真不知道是我太矮,还是它太高。
它盯着我看了几眼,突然扑通一声在我面前坐了下来,吓得我倒爬半步,它却很舒服地头点地,眯眼睡了起来。
一旁的老翁呵呵大笑,“这女娃娃到还有几分胆量,没被我这老伙计吓哭。”
本就被吓得心惊,又被他这么一笑,一时怒气直冲发梢,不想理那老头的话,回身转到火堆前,兀自生起气来。
“呵,小丫头生气了。”老头继续说笑。
我心里暗咒了一声老不休,都这把年纪了还拿小丫头开玩笑,咒完才发现自己怎么会这么没度量?连“老不休”这种话都能说出口。
心里百转千回,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抱憾,也为守了那么多年的宫规教条,一时间破功而惋惜,没注意到那“老伙计”竟在****我的双手,等惊醒时,它正舔的有滋有味。
很想一把推开它的狗脑袋,可又怕它一口咬上来,于是只得任它舔着双手上的羊血。舔着舔着,突然觉得好笑,这到还省得我洗手了。
“听闻西赵赵牧将军新任护军都尉,随军驻守渭水大营,没想到原来也对这甘兰小城有兴趣。”秦大哥的一句话霎时让四下一片安静,我与“老伙计”也不禁回身望向他们。
赵牧的声名几乎六国老少皆知,十六岁率三千骑深入西北游牧族,当时六国并无骑兵,唯独赵国赵牧有这本事敢做别人不敢做的事,以骑兵诱战,以步兵围歼,让游牧族携王庭退居漠北荒漠,他也被游牧族喻为“苍狼之神”,就连我父亲这种文臣提到战将,必然首推赵牧,他是厉周以少胜多而且完胜游牧的第一人,即便六国如何不待见赵国,然而提到赵牧两字,绝对无人敢说个“不”字,是他让周人挺直了腰板。
想到刚刚还在心里骂他“老不休”,直觉得很羞愧。
“哈哈……”赵老将军呵呵一阵大笑,“你小子是有那么点聪明,难怪身上带着徐老头的‘老九辟邪’,叫什么名字?”
“晚辈鬼谷门下,苍秦。”很恭敬地起身抱拳。
“鬼谷……嗯,你那老师是个避世高人,只听闻过,可惜无缘相见。”拍拍墓碑,“坐坐坐,别这么生分,难得有缘认识,管他什么前辈后辈的。”
秦大哥入座后,老将军又是一阵大笑,“小子,姓苍的人不多,你是老秦人?”
“是。”
老将军点点头,“嗯,老秦人都是硬汉子,我平生就是服气老秦汉子。”盘起腿,“当年我奉命深入漠北时,大周国还在,周天子一卷调令,老秦侯把最好的军队都给我调来了,王庭一战,惨烈啊——”双目望着火堆,似乎有些失神,良久之后,叹息一声,“老秦人的骨头最硬。”拍拍秦大哥的肩膀,“老秦人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秦大哥微笑着点点头。
当下又是一阵静寂,羊油吱吱地炸着油花子,肉香味四散开来……
“丫头,肉快焦了,翻个身!”一句高喊,镇开了当下的寂静。
我赶紧回身替烤羊翻身,可惜还是有点晚,有一些已经焦了,老将军啧啧叹息,三两下爬起身来到跟前,“可惜了,可惜了,这羊腿最有嚼劲。”
我慌张地使劲翻动羊身,可惜越急越乱,差点烧伤了手,索性秦大哥及时帮忙,手才没烧伤,揉着手背,偷眼看老将军的脸色,他正好也看过来,突然摇头苦笑,“所以我就说女人麻烦,娇滴滴的女人更麻烦,一碰就坏,你都不敢乱动,不知道哪里碰到了就能要她的性命,来,把这药油擦上。”
我忙不迭地接过来,拧开壶塞慢慢擦着,那一刻,觉得自己真很没用,做什么都不行。
老将军拨了拨烤羊,顺手撕下一只羊腿递给秦大哥,又撕下一块递给我,望着手中还泛着血丝的羊肉,我觉得自己一定能吃进去,怎么说这两年的苦日子也过了,不可能还那么娇气,于是照着羊肉狠狠咬了下去,嚼着嚼着,觉得还行,心里不免有点欣慰——还好不用再丢一次人了。
可惜咬到第三口,忽觉口中一阵粘腻的咸膻,想着要忍,一定要忍,肉到了嗓子眼还是没能逃过厄运,呕一声,爬起身就往黑暗处跑,扒在一棵矮松上呕呕啊啊了半天,直将昨天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才算完,吐完之后扶着松树干,真不敢回头,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们。
还好秦大哥过来给我水袋,我才顺势跟他一起回到火堆前,但视线一直放在“老伙计”身上,不敢看别人。
“吃这个吧。”秦大哥将火旁的干粮递给我。
“嗯。”接过来,一块块撕下塞进嘴里,食之无味啊。
“这么说,赵国有意将甘兰纳入囊中?”秦大哥转开话题,继续跟赵老将军论起眼下的甘兰局势。
“小子,你是明白人,我也不瞒你,甘兰之地赵国是势在必得,哎,都是一个祖宗的,相煎相惨也是无奈,我一介武夫只管的了兵阵对决,却管不得世人名利之心啊。”老将军大口嚼着半生的羊肉,时不时还会扔几块给脚前的“老伙计”。
“大周自赫王以来,诸侯屯兵对峙,内乱不止,至今已有三百多年,想在朝夕间一统民心……连老前辈都这么说,可见非世人能为啊。”
“嗳?话不可这么说,事在人为,我赵牧算什么,说白了不过只会逞一时之勇,你看——”将一旁的青铜长剑摆到身前,“这是徐老头当年给我的青铜剑,剑长可算是青铜剑之首,多少人都说它是把奇剑,可如今你再看看你腰上的那把‘老九辟邪’,论剑锋,论杀气,哪一点不比我这把老腐朽强,这人啊都是越活越聪明,东西也会越来越好用,说不准隔天就冒出来个张牧、李牧,活在这世上,可以去争第一,但没人真正做得了第一,想透了,一当你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管他姥爷的什么功名利禄,都是假的。”将青铜剑揣回去,“小子,明白人难做啊,来,喝一口!”从皮斗篷下掏出酒囊递到秦大哥面前,“枸果子酒,不错!”
秦大哥接过来,仰脖子喝下几大口,换得老将军大喝两声“畅快”。
“丫头,来,尝尝!”又将酒囊递给我,“这酒女娃子喝得。”
这酒确实喝起来不太冲,带着一股子生涩的枸杞味,一下子喝了好几大口,太急,呛得直咳嗽,赵老将军哈哈大笑,连说两句“好”,得了他的夸奖,刚刚闷在心里的郁气才得以抒发。
可能空腹喝了太多酒,没一会儿就有点薰薰然,头不停地磕着,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听着他们两人或南或北,或古或今的交谈,竟靠在秦大哥肩膀上睡了过去,嘴里还含着没咽下去的干饼,想着要先咽下去,可火堆太温暖,头太昏,秦大哥的肩膀靠得太舒服,根本由不得自己想太多,沉沉睡了过去,梦境里,似乎听到赵老将军说了一句:“这丫头身子太弱,找个壮实的女人。”不免皱眉,我才十六岁,谁说我不会再长高了,说不准也会长成壮实的女人呢……嗯,似乎有点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