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背着身,所以可以看到身后一骑黄鬃马正迎着风雪追将过来,马上端坐着刚刚温泉旁那吹笛子的白发老翁,老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皮质马鞍上挂着一柄青铜长剑,剑长近三尺。
三人互视良久,老翁忽而呵呵大笑,可惜风雪太大,因为他张口大笑,雪粒子一古脑地往他的嘴里钻,显得有点狼狈。
老翁从马上跃下,身手很是矫健,“小子,这把剑哪里来得?”指着秦大哥腰间的辟邪剑,声音洪亮,却又带着些许沙哑,脱下斗笠,白发被风雪卷作一团。
秦大哥伸手将腰间的剑摘下,递到他面前,老翁接过剑,迎着风雪将剑拔开,看到剑上的文字后哼哼笑两声,“辟邪老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眯眼打量了秦大哥一番,“小子,要去甘兰城?”
秦大哥点头。
“甘兰的路可不好走啊!”侧了我一眼,“我正巧经过城外,送你们一程。”
“感激不尽。”秦大哥也毫不客气。
也许是我的历练太少,一眼看不出人的好坏,我很难理解他们这种“简单”的搭伴举动。
老翁的黄鬃马非常高大,尽管在大潼的凤府也见识过不少宝马良驹,可显然没有一匹能与这黄鬃马相比的。由于风雪太大,这马又太过高壮,两脚在马腹上搓来晃去,根本稳不住身子,还好秦大哥在一旁握着我斗篷一角,才免于从马上滚下来,老翁将斗笠跟蓑衣递与我后,将马缰甩到了马脖子上,我拼了力气才抓住那缰绳。
这种状况下根本不可能有所交谈,三人只能顶着大风,聆听枯燥的风雪声。
天色渐灰,眼看甘兰城就在眼前,黄鬃马却突然停在当下,怎么也不肯走。老翁拍拍马脖子,趴在马耳朵上耳语几句后,黄鬃马扑腾了两下耳朵,这才继续往前,可没走多远,又停了下来。
老翁指着前面一片松林,扬声道,“我这老马说前头来了不少人,还是到前面的林子里窝一会儿吧,这甘兰城最近可不甚太平。”
我们根本来不及回答,就看黄鬃马甩开四蹄,一阵风似的跑进松林,后面秦大哥,老翁的腿脚也不慢,没多会儿也进了松林,风雪太大,我们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没几下就被大雪掩埋,只见松林外一片白茫茫,天地间一片混沌。
松林背靠一片高坡,林子正好在坡下,大风只从松树顶呼啸而过,鹅毛大雪也被挡在了高坡的另一边,林子里只有松枝上间或飘下的碎雪,细细索索的,洒在脸上冰凉凉透着水汽。
进到里面才发现这松树林原是处坟地,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排列着不少圆头墓冢,墓冢前还竖着一些残缺不全的墓碑,由墓碑上的刻字来看,这里应该是一个葛姓家族的墓地,然而让人好奇的是墓碑上的刻字不是韩字,也不是赵字、晋文,而是秦人的篆字。
黄鬃马似乎并不愿意我继续待在它的背上,一个抖身,差点没把我甩出去,索性手上拽着缰绳,没让它得逞,只是下马的姿势没那么好看就是了。
老翁笑呵呵地上前来拍拍马耳朵,“个老家伙,脾气还不小。”
我顺手将头上的斗笠以及肩上的蓑衣递还给了老翁,对他道声谢,回头找秦大哥,他正蹲在一尊墓碑前仔细看上面的碑文,对于秦篆,我虽然认识一些,但比不得韩字、赵字,在内宫时,跟在屈氏旁边只研习过赵体、韩字,也涉猎过齐文,魏体,秦篆被认为是荒蛮的文字,并不在教习的范围之内,只是因为幼时曾十分喜爱一位武秦王的“书妻悦”,感动于那位武秦王对亡妻的思慕之情,学了一点秦篆,如今看看墓碑上的名字,还有一些不认识,更别说碑传铭文了。
“人都死了,记述的再多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蚁鼠的腹中食,无聊无聊!”老翁用蓑衣扫下墓碑上的积雪,一屁股坐了下去。
秦大哥笑笑起身,将手中的毛袖套递过给我,这时地上微微有些震动,老翁冲我们招招手,示意我们坐下来。
挨着秦大哥坐到一旁的半块破墓碑上,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大,伴着轰隆隆地响声,东方天地交合之间出现一条黑线,黑线渐渐晕开,犹如一片墨汁染上了白缎,临近前才看到是一队骑兵,这是我第一次见识这么庞大的骑兵阵,也是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如此大规模的军队,当然,或许在别人眼中它并不算庞大。
“晋人的骑兵阵算是威武!”老翁微微眯眼,望着林子外经过的骑兵,“难得晋人也有这么好的统帅!”
我无比吃惊,没想到眼前这庞大的骑兵阵竟是我们南晋的,幼时常听王上王后哀叹南晋富而不强,欲建强军,可又苦于军中无良将,没想到眼下南晋内乱不止,国境竟还有这般威武之师,实在是令人欣慰。
“可惜啊,只有模样,不禁打。”老翁拽了拽毛袖口,双手对抄。
“怎么不禁打?”本不想显露心中的不满,可没管得住嘴,就这么脱口而出。
老翁瞅瞅我,“丫头,你是南晋的?”
好吧,其实我是没想过他会直接说出我的女子身份,只好尴尬地默默点头。
他笑了笑,抹抹胡子上的碎雪,倚到墓碑上闭目养神,却不再解释为什么南晋骑兵不禁打。
秦大哥望着老翁腰间的青铜长剑发呆,像是在专心思考着什么,我只好拉紧斗篷,将身体往一起紧缩,一来御寒,二来消耗心中的郁气——为他刚刚那句“不禁打”。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风势也随之转大,实在是冷得受不了,不得不一直往秦大哥的身边靠,直靠到他转头看我,“走,去找些干柴来。”拉我起身。
“今晚不进甘兰城吗?”到了城下却又不进去,这么大冷的天在雪地里夜宿,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他笑笑,示意我先跟他走,我偷瞧了一眼正熟睡的老翁,心想他可能是有话不想让外人听到,遂紧跟在他身后,一起往林子深处走。
“大哥,你是担心那老翁的身份吗?”觉得离那老翁已经很远,这才敢开口。
“不是,只是不想打扰到他休息。”
“哦。”说实话,心里真有点不痛快,毕竟那老翁当着我的面如此评价南晋的骑兵,尽管心里明白别人批评也许是对的,但感情上一时还是难以接受,秦大哥现在表现的这么尊敬那老翁,我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将郁气和着冷气一起吞进肚子里。
“生气了?”弯身捡拾雪下的干木棍。
“没有。”只是心里有点不痛快,暗自在心里补了一句。
将捡到的干木放到我怀里,“其实他说得不错,骑兵虽威武,然而眼下两军对阵中,它的作用并不大,中原几国的军队依然靠的是重装步军阵,辅以战车冲击,骑兵的攻击性远不及前两者的其中之一,你今日看到的这几百骑兵,其实不过就是几百匹马,你只要仔细看马上的人就能明白,他们所能做得不过就是不让自己掉下来,光这一点就削弱了这些人几乎所有的战斗能力,虽然威武,可顶多只能算是对手的活靶。”
我承认,他说得这些,我并不是很明白,但都很仔细地记在了心底,慢慢咀嚼着……
“那——依大哥这么说,这些人完全没用?”反复咀嚼之后,大致懂了一些,但还是有疑问,既然骑兵没用,为什么还要设置呢?
“有用啊,比如劫粮、劫持、断道!就像你刚刚看到的那样。”边说边从将脚下的枯树枝折成数段。
“你是说——刚刚那些晋军是……抢劫的?”这一点我还真有点接受不了。
“没见他们马上大包小包的东西?再想想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甘兰,是韩国的地界,对啊,我怎么忘了,这里是韩国,怎么会有晋国的军队出没呢?这本身就是个大疑点啊,我竟然没发现。
见我张嘴瞠目,他好笑地摇摇头,“是不是难以置信?觉得堂堂南晋军士,竟然会做出这种事。”
的确是很难以置信。
“上行下效,如果上不能行朝堂之谋,下又如何应朝令行事?靳武这招多半也是被你们南晋朝堂上的那些人给逼出来的,军队最不可缺的就是一心,而这一心必须是要让所有人都先无后顾之忧,必须先让他们吃饱肚子,否则什么也不要谈。”将我怀中的干柴接过去,一起放到一枝大松枝上,拖拉往回走。
“可这么抢,难道不怕惹起边界争端?”伸手扶住松枝,不让木柴脱落。
“这池水早就浑了,插一脚还是插两脚,就看各人本事了,这里迟早是众人争夺的焦点。”
“那依大哥看,谁更有胜算呢?”我是真得很像从他的口中听到“南晋”二字。
“这就要看赵、韩两国怎么个斗法了。”
有些失望,可心里也明白,依南晋眼下的状况,想要在三国之中拔得头筹,简直是难上加难。
回到原地,天色已然灰蓝,秦大哥找了块避风的地方燃起篝火,我从包袱里取出干粮放到火旁烘烤,转身想叫醒那老翁,谁知看到的却是一身蓑衣、一顶斗笠,外加一件披风,以及……血?
“大哥——”连自己都能听出自己话音中的颤抖,因为地上的那滩血,因为蓑衣旁的那只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