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与徐老爷子交谈之际,万千秋在地面上也没闲着,因为找不到入口,不得不从凤府调来数名家将,从我们掉下去的地方掘土,连凤鹤轩都惊动了,索性我们平安无事,否则这徐家院子怕是要被掘地三尺。
“徐老爷子怎么就这么倔!说到底他也算是韩人,难道就宁愿看着韩人受欺也不帮一把?”刚跨进屋门,万千秋便将手上的铁剑重重压到桌上,一旁的下人吓得一哆嗦。
“千秋!”凤鹤轩接了使女奉上的茶,对下人们吩咐一声,“你们先下去吧。”
下人们陆续退了出去,屋里只剩我们五个人,杜莹儿忙忙转转地正帮万千秋包扎手上的伤口——掘土时被石子扎伤,根本没理会别的事。
“他老人家与世无争,这些个凡尘俗事怎么会放在心上!别没大没小的,你这脾气怎么二十多年一点也没改?”凤鹤轩看上去虽然文弱不堪,但说起话来却字字有分量。
“大师兄,这都二十多年了,你也一点都没变,连教训人的话都是只字不差。老三,你说是不是?”万千秋笑容可掬,可见对这个大师兄极为尊重。
秦大哥却只管笑,什么也不说。
我瞧着凤鹤轩的视线在划过我手上的铁剑时,停顿了那么一下,转而看向秦大哥,“三师弟,徐老先生临走前可否说过什么?”
“对啊,老三,老爷子走前有没有送你什么好东西?我跟大师兄可都得了一把剑。”万千秋根本是个坐不下来的人,一旁帮他包扎伤口的杜莹儿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多动,丝毫不受影响。
秦大哥从我手上取走那把“辟邪”剑,万千秋三两步跨过来,用力拔了出来,看半天,“嘿,我还当给我那把不上台面,你这把更不行,还是大师兄那把漂亮。”
万千秋特别将三把剑摆在一起对比,属凤鹤轩那把锋利,也最贵气,万千秋的很光亮,但刀刃却非常钝,秦大哥的辟邪就更不用提了,生满锈斑不说,更没什么气势可言,按万千秋的说法:这把剑定是老爷子扔尿桶里忘了收。
“第九?”还是凤鹤轩的眼睛最亮,一眼便看到了剑柄上的刻字,“九九归一。”说罢笑看秦大哥,“好兆头。”将剑放到桌上,慢慢端起茶碗,半天不语。
“三师弟,可想过入世创一番大业?”看似不甚在意,可那眼神透着真切。
“对啊,老三,我跟大师兄都想你来韩国,到时咱们兄弟三人齐心协力,创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业,让那什么狗屁西赵滚回西北放羊去。”万千秋最为兴奋。
“……”秦大哥正端着茶碗,静默半刻,抬眼看了看眼前两人,倏然勾唇,“韩国有两位师兄,足够称霸六国,我——浪荡惯了,心收不回来。”
“借口!你小子肯定还记着小时候的仇!”万千秋一掌拍到桌子上,杜莹儿刚绑好的线头又再行裂开。
“什么仇?”秦大哥笑呵呵地放下茶碗。
“那会儿你不听话,老爱往深山里跑,我跟大师兄趁师傅不注意,把你关进深谷里,三天没放出来,记得吧?你一出来怎么跟我们吼得?”
听到这,秦大哥突然摇头大笑。
“你说这辈子绝不会跟我们俩一块打天下!”万千秋也是边说边笑,“臭小子,属狗的,当时照着我的膀子就是一口。”
秦大哥直摆手,不让他再继续说下去,屋内的气氛也因此一下变得很轻松,刚刚那“招揽”的话题也没人再提。
三人喝完茶又开始喝酒,直到寅时才算完,我与杜莹儿早在躺椅上瞌睡了好几个时辰。第二日醒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摸到床上的。
他来大潼的目的无非就是两个,一是见师傅,结果影子都没见到,只得了两块石头算了结,二是看看两位师兄,现在都见了,算是大功告成,也该回程了,况且他与屈氏定得“三个月之约”也没几天了,就是现在回去,怕还要耽搁几天,在游玩过大潼之后,我心里暗暗猜想,差不多他也该跟凤鹤轩他们道别了。谁知道又节外生枝:九月底,西赵大军大规模侵袭韩国边界,大军一直深入到渭水以东,韩军接连溃败,渭水以西三城皆归西赵。
“我去!”传令兵丁还没说完,万千秋便拍案而起,吓得那人闭口不敢吱声。
凤鹤轩则搓着茶碗边,专注地瞅着袅袅茶雾,并不理万千秋的举动,“告诉来使,就说我病重,去不了大都。”
“师兄!”万千秋还想反驳,被凤鹤轩手势阻止。
传令兵领命退下,草亭内只余我们四人,没人说话,只有亭外的家雀叽喳乱叫。
“老三,看来不能跟你好好叙旧了。”饮一口清茶,笑看秦大哥。
“政事要紧,反正一时我也不会走。”伸手给凤鹤轩倒茶。
凤鹤轩抬眼看他,突然摇头而笑,伸手拍一下他的肩膀,“你小子!”
万千秋也踢来一脚,“臭小子,不走你早说啊,害我把箱底的好酒都败没了。”
看着他们兄弟情深,我暗暗苦笑,看来与屈氏的“三个月之约”铁定是守不了了。
韩国大都在六月底从大潼搬至北部益阳,其中原因纷繁复杂,但更多的要归咎于王家的争权夺利,一个帝国不管如何强大,频繁的权利争斗,频繁的权利交接都会将它击垮,韩王于年初将王位禅让于兄长,然而不满三个月,大潼再次发生政变,几方势力在大潼城内刀兵相向,遭殃的自然是城中的百姓,也就难怪百姓们眼底残存着防备与恐惧,王位再次禅让,新任韩王年仅十二岁,在生母的授意下,不顾朝臣反对,下令迁都益阳,朝臣们多半忙于均衡势力,根本顾不上抵御外敌,这一点与南晋很相似,当年王叔发动政变时,西赵也曾发兵犯界,结果南晋割了三城与赵才算息兵。
“这次西赵大举进攻韩国,一方面是因为韩国北部接连遭遇蝗灾,民生不稳,想趁火打劫,一方面也是想趁机夺下渭水这块风水宝地,算盘打得很精啊。”凤鹤轩毕竟是韩国的君候,连吃饭也不忘分析韩赵的态势,“老三,你在赵国待过一段时间,有什么想法?”
放下筷子,沉思半刻后才开口,“我到觉得赵军这次急攻渭水显得太过仓促。”
筷子一放,碗也推到一边,“说说。”
“赵国向来擅于趁火打劫,不管韩国、南晋,还是北方的武秦,只要有风吹草动,他们都不会错过机会,但有一点——他们很少会把战线拉长,赵国境内近半数土地属牧区,只有临近渭水一带的东南部适合耕种,赵人对渭水的依赖可见一斑,我在渭水上游待过一段时间,每逢干旱季,支流干涸,赵人各郡常会因为争水而大打出手,同时,边界的赵军也会蠢蠢欲动,一方面转嫁百姓视线,另一方面也是想多缴些钱粮。眼下韩北一代连遭蝗害,秦地也正遭遇干旱,渭水一带的赵人怕是也不好过,一下子把战线拉得这么长,看来他们应该很急才是。”伸手撕下一块馒头放进嘴里,边嚼边看凤鹤轩。
凤鹤轩的视线定在饭桌上,似乎正想什么想得入神,“老三——你说这仗我们若打的话,有几成胜算?”
笑着摇头,“赵国的病痛在手脚,韩国的病痛在心窝,这事很难说。”
点点头,“对,你说得很对,韩人的病痛在心窝。上不能定谋,则群龙无首。”执起酒杯,一饮而尽,“看来这趟大都,我还是要走上一走。千秋,你留在大潼,我有事交给你。”
万千秋颔首。
在回屋的途中,万千秋匆忙跑来,请秦大哥帮忙一起护送凤鹤轩到大都去,他欣然同意。
“收好。”我正收拾行李,他递过来一块黄橙橙的铜牌,“到益阳后不要离开我身边,你不是想帮那对姐弟吗?带好一双眼睛,好好看着,也许将来对你有用。”
收下牌子,不免咬唇,“已经三个月了,要不要给屈氏他们——”因他的直视我突然想到了他说过的话:不要咬唇。
“连三个月都等不了的人,也不必让她等了。”
“……”低头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