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一个多月了,我从未见过大老板,据说他是台湾人,手底下有两家洗脚城,每家都是20多个包厢。老板的儿子隔一周来一两次料理生意,但都是和主管、经理级别的人往来,和我们从无交集。经理是个女的,也从来不跟我们说话,真正和我们打交道的是主管,他经常请我们吃饭,刚开始我们心存感激,觉得主管真是大好人,后来混的时间长了才知道,主管对我们如此贴心,是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珠三角这个地方人员流动很快,主管如果有什么事,就可以拉上我们。
洗脚城管吃管住,一天三顿,基本上都是米饭、米粉,总体来说,伙食还不错。睡觉,十几个人上下铺,睡在一间大房子里。我们当时身上没钱,就买了一床被子,我上白班,新城上夜班,这床被子我们轮着盖。休息的时候,我们就沿街瞎逛,去广场看别人跳舞,坐在草地上聊天。
我的工作就是指挥客人泊车,不累,就是很无聊。一个班12个小时,没有别的事做,偶尔和迎宾聊聊天。刚做了一个星期,新成就被调到另一家店里,虽然还睡在一个地方,但两个人几乎没有碰面的机会。深圳是一座比兰州要大得多的城市,但大家都很陌生,我不认识自己的同事,因为他们流动很快,也没有坐下来交心的机会。在兰州,我还能和朋友们坐下来喝酒、聊天,在深圳,我只能坐在宿舍里看看电视。深圳虽好,但带给我的除了孤独,就是寂寞。
工作似乎也越来越难以忍受,除了无聊,每天还要忍受客人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实话,很不爽。
有一天早晨,新成和我在一起,这很难得。过了一会儿,有个陌生人找他,两个人骑着摩托车绝尘而去。他回来后,喜气洋洋地告诉我,刚才出去挣了100块钱。我好奇心起,他告诉我,其实刚才是去外面帮人讨债——吓唬那些欠了赌债的人,逼他们给庄家还钱,如讨债成功,就能分到提成。
这次见面之后,这个找新成的人就经常在后半夜来洗脚城,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瓶酒,还有卤味,请我们吃。等混熟了之后,他就开导我们,不要在这里给人泊车了,既辛苦,也挣不到什么钱,还不如出去讨债,就一会儿工夫,100块钱就到手了。
当时,我们都年少无知,不分利害,听他说后就动心了。于是,在洗脚城干满了一个月,拿到全额工资之后,我们就辞工,跟着这个熟客,走上了一条岔路……
熟客叫老杨,不到40岁,络腮胡子,籍贯不详,有个儿子,据说在老家。他很少提及自己的老婆,和我们一样,刚来深圳之后,先找了一份工作,干了不久,在老乡的撺掇下,离开工厂,去地下赌场看场、放哨、讨债。刚开始接触老杨时,我们觉得他特别阔绰,花钱很豪气,对我们特别大方。也正是这一点,让我们对他产生好感,进而信任,然后决定跟他去过一种别样的生活。这种生活自由、豪放、颠沛流离,我们日后将慢慢品尝到它的滋味。我们先是做老杨的小弟,等到老杨养不起我们,甚至自己也混不下去的时候,居然跟着我们返回兰州。再往后,老杨就消失了,我们谁也不曾留意,他是怎样淡出我们的视线的。甚至老杨的名字,我们也不清楚,到底是真的,还是一个老混子包藏自己的化名。
我们辞工后,就住在老杨那里。房子很大,三室一厅,没有床,我们都打地铺。老杨每天起得很早,然后出去买菜,等我们10点多起床时,他已经准备好午饭了,味道不错,略微偏咸。如果当天没有债可讨,我们就去茶屋吹空调,一吹一天,吃晚饭、喝酒、睡觉,一天就混过去了。
在公明镇大大小小的工厂里,每个月发工资的时候,除了寄钱回家、吃喝玩乐、存进银行之外,还有一部分工人,选择更为刺激的消费方式——赌博。地下赌场会约这些好赌的工人出来,给他们提供场所,然后把他们一个月的血汗钱,在一天,甚至更短的时间之内榨干。如果仅限于此,那我们都可以感叹这些赌场太仁慈了。实际上他们要贪婪得多,也残忍得多,不但要榨干一个工人当月的全部收入,还要把他下个月、下一年,乃至后面十几年的收入全部占为己有,采用的方式就是放高利贷。总有些赌红了眼的人,幻想自己能够翻本,等他们签下一张又一张字据,放贷者已经觉得他们无油可榨的时候,就会被赶出来。等这些赌徒没有按规定时间还钱的时候,就轮到我们出场了。
有一个在电子厂打工的小伙子,是其中一个赌场的常客,欠了一笔高利贷。到了工厂发薪水的那几天,赌场的老板照例打电话邀请,却再也没有见到他的影子。老板断定,这家伙已经没钱赌博,也没钱还掉之前的赌债,于是就找到了老杨。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么一笔生意,老杨显得很兴奋,连忙派我们去帮忙。赶到指定地点后我们才知道,去讨债的加上我们几个,一共有六七个人,两辆面包车,这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老板已经通过其他渠道知道了这个人的下落,我们顺藤摸瓜开车过去,在一间宿舍里堵住了那个正在睡觉的小伙子。我依稀记得我们中的一个人喊了一声:“陈皮(音),出来一下。”陈皮睁眼一看,喊他的人来自赌场,再看看我们人多势众,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跟我们出来,温顺得像一只小羊。
陈皮坐在前面的车上,我们跟在后面,两辆车一路开往荒郊野外。等到车终于停下来,陈皮从前面的车上走下来,摇摇晃晃,有气无力,看上去已经挨了一顿拳脚。为了邀功,我和新成赶紧跑过去,踢了他两脚。接着老杨发话了,说:“信不信,不还钱,我们今天挖个坑埋了你。”小伙子吓得哇哇大哭,说:“一定还,一定还,我马上给我哥打电话,让他把钱打到我的卡上。”之后,也许是为了让陈皮长长记性,让他相信,这些人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的,大伙儿对他又是一顿痛扁。随即,几个人把他拖上车,驶回市区。快到我们住处时,面包车停下,我和新成先下车。过了一会儿,老杨也下了车,塞给我们每人100块钱,算是今天出工的报酬。我随即把自己的100块钱给了新成。我们在洗脚城挣的工资,也都是由他保管。
据说,陈皮被这帮人关了起来,等着家人来赎。两天之后,陈皮趁看守不注意,逃跑了,没有回工厂上班,也再也没有人打听到他的消息。
不过大多数打工者并不好赌,所以我们的生意非常冷清。而且我们逐渐发现,老杨只是在宽裕的时候出手阔绰,大多数时候,他跟我们一样,身上也没有几个钱。
有一天早上,老杨出去得很早,但一直没有回来。我们等了很久,估计老杨不会回来做饭了。新成分析:“老杨可能没有钱了,我们要小心一点儿,不要让老杨发现我们有钱。”我们自己出去吃了饭,又在街上逛了一会儿。等我们回来时,发现除了老杨,房子里还多了一个人,老杨叫他小胖。大家就坐在一起聊了起来,老杨说最近没有钱了,请小胖过来,一起合计一下,有没有什么发财的门路。商量了半天,老杨想出一个办法,骑摩托车去撞别人的小汽车,然后叫对方赔偿,不赔的话,我们就打。
第二天,小胖真的骑了一辆摩托车,撞了一个开小车的老板。这个老板有家小工厂,有台机床,手下雇着几个工人,规模小得就像我在兰州干过的修车铺,但应该有点钱。也是这家伙倒霉,很早就被小胖盯上了。老板开车的时候,小胖一直尾随,在老板快要停车时,小胖一头撞在了小车的屁股上。接着老板就下车查看,没想到小胖气势汹汹地说:“你怎么开车的?”老板很诧异,觉得自己被追尾,道理应该在自己这边,没想到小胖反咬一口,要他赔摩托车钱。老板口气很硬,说你撞了我的车,怎么还要我赔钱。就在这时,我们接到小胖的电话,出现在老板面前。
看到一帮来路不明的家伙突然出现,老板的口气开始软下来。我们威胁老板,如果不赔钱,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老板问:“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小胖说:“我的摩托车是昨天才买的,一万多块,撞成这样,怎么都得给我赔5000块钱吧。”老板到底是商人出身,在这种环境下还不忘讨价还价。最后,我们以2000块钱了事。
这次出工,小胖开车,目标也是他找的,所以他一人分得1000块钱。小胖又拿出300块钱请我们吃饭、唱歌,剩下的700块钱交给老杨。老杨给我和新成一人100块钱。
吃饭时,我们既激动,又疑惑,问小胖:“老板要是报警怎么办?”小胖慢慢咽下含在嘴里的酒,告诉我们,如果老板报警,情况不严重,只能当治安案件处理,我顶多进去拘留几天。等我出来,肯定找老板算账,变本加厉地报复他,天天骚扰他,让他做不成生意。小胖又喝了一口酒,说:“老板是生意人,也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能拿钱摆平的事情,没必要跟我们斤斤计较。”我们听了都很佩服,觉得小胖说得太有道理了,而且执行力强,心狠手辣。这样一个人没有去做正经营生,实在太过浪费了。
小胖平时待在网吧,有机会的时候,出来帮人讨债、敲诈,每次报酬差不多也是100块钱,有时候甚至抢劫,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愿意去打工,靠诚实劳动挣钱。
这种事情,除非实在没钱,情非得已,否则不能多干。老杨知道,我们也明白这个道理。我们的收入极不稳定,老杨也觉得这种状况不能持续,等到后来又没钱了,他就介绍我们去他朋友的夜总会打工,就这样,我们平时可以拿到一份工资,等有机会,也可以出去帮人讨债。这样,我们来到了阿凯的夜总会,开始做内保。解释一下这个工种,在夜总会,保安分两种:一种是穿制服的,负责泊车、防火、维持秩序;还有一种就是内保,不穿制服,和警察里的便衣一样。内保之所以不穿制服,是因为他们的工作比较特殊——负责打架。内保不用走来走去,没事的时候,老板会把内保安排在一起,喝酒、聊天,等真正有人闹事,外保处理不了的时候,就轮到内保出面了。
半年以后,新成就成了这帮内保的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