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在珠三角打工的很多青年一样,阿凯19岁那年,怀揣几百块钱到深圳来寻找梦想,先后做过酒吧服务生、在饭馆端过盘子、火车站扛过包,还跑过保险。阿凯很能吃苦,跑保险时,头一天晚上煮一锅稀饭,第二天一早灌在矿泉水瓶里,揣一个大饼,严格按照保险公司的着装要求,系领带,穿着厚厚的衬衫,在阳光的炙烤下,一跑就是一天,也就是这样的辛苦奔波,加上天生口才不错,终于让他攒了点钱。然而,尽管吃苦肯干,但阿凯的心术不正,当酒吧服务生的时候,就领着一帮小混混到处敲诈勒索,保险做到第三年,因为欺骗客户和公司,落得个除名的下场。后来,他就用自己的积蓄,开了一家酒吧(至于这家酒吧是如何开起来的,我会在下文中说明),老杨跟他是老乡,就把我们介绍了过去。
因为我俩都来自西北,比较壮,看上去很有气势,阿凯觉得我们去泊车、维持秩序,太可惜了,就安排我们做内保。内保室设在一个包厢里,我们整天什么也不用做,就坐在那里,打牌、喝酒、看电视。毫无疑问,我们的战斗力是全酒吧最强的,服务生为了巴结我们,经常特地把客人喝剩下的洋酒,吃剩下的果盘、小食什么的,全部给我们端过来。一旦有客人闹事,外保过去调解不成,老板觉得报警挺没面子的,会被同道看轻,这时,我们就派上用场了。一般来说,闹事的客人看到几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家伙,酒马上吓醒了一半,立马老实下来;也有比较狠的,不怕事,可老板比他们更狠,下令开打,那我们就毫不客气、结结实实地扁他们一顿。
内保一共有五六个人,有个小头目,开打时下手颇为狠毒。刚去没几天,我们就遇到一伙闹事的。几个内保在小头目的带领下冲进包房,使用了钢管、西瓜刀、酒瓶等凶器,包房很小,难以施展拳脚,新成和我没挤进去。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们两个新人就进去收拾残局——客人已经被打得爬不起来了,我们把他拖到楼下。此人还真是条硬汉,被打成一摊烂泥,眼睛都肿到睁不开,嘴里还骂个不休,新成看到老板站在旁边皱眉头,脸色越来越不好,赶忙上前冲这摊烂泥身上又是几脚。老板的眼里也有了赞许的目光。每次打完架,老板都要给内保几天休息时间,让大家不要待在店里,以免被警察带走。这次,客人报警了,态度十分强硬,毫无商量的余地。动手的几个内保也不敢回来,老板就给了他们一些钱,算是遣散费。头目一走,新成就被提拔为新的头目,因为他有眼色,也因为他足够狠,我想。
我和新成是一起来的,他升为小头目,我也跟着沾光。老板请新成吃饭、洗桑拿,也带上我。两辆车,老板开一辆,载着一个女人,前面带路,我们坐上后面这辆,开车的是老板的另一员干将。在上路前,老板已经喝多了,路上接到一个电话,他就把车停在路中央。马路不宽,对面来了一辆出租车,看到过不去,就响了几声喇叭。老板很生气,下车冲过去,把出租车司机拖出来,一顿耳光,骂道:“松岗是什么地方,也是你想响喇叭就响喇叭的!”我们看到前面打起来了,连忙冲下去给老板助阵,可怜的司机在一分钟内被莫名其妙地打了两遍。
打完后,老板叫我们赶快上车。我当时一愣,没有多想。等上了车,往前开了不久,老板就打来电话,叫我们看看后面是否有车跟着。我贴到后玻璃上一看,至少有三辆出租车,赶紧报告。老板叫我们分开走,尽量甩开后面的车。“怎么来得这么快?”我问,开车的兄弟一边加速,一边告诉我们,每辆出租车上都有报话机和导航仪,司机都是同一个地方的老乡,一人出事,会叫其他人过来帮忙。老板的车子开得飞快,路过一个岔路口,已经看不到了。而我们后面跟的车越来越多。电话打过去问怎么办,老板叫我们的车兜圈子,他去叫人。
开车的果然是老板的骨干,驾驶技术真好,拐弯时从不减速,我和新成坐在车里,被来回地甩来甩去,体验到了美国大片里飞车追逐的真实感觉。后面的车,逐渐又多了好几辆,组成了一条长长的车队,就像手机游戏里的贪食蛇,变得越来越长。路过一处拐弯,开车的兄弟说,抓稳点,紧接着一打方向盘,一个猛拐,后面的车龙暂时被甩掉了,只有一辆车还紧紧咬着我们不放。老板的电话又打了过来,问我们后面还有几辆车。一辆,新成说。老板叫我们慢慢开,把他们都引过来,开到灯光球场,他已经找好了人。
我们降低了车速,后面的车龙又跟了上来。开过一条窄窄的小巷,我们的面前豁然开朗,当时是晚上,借着月亮和昏暗的灯光,我们看到面前黑压压的一片,也看不清老板叫了多少人。紧跟着过来的三辆出租车,还没看清楚局势,来不及倒车,就被这帮人围了起来。后面的出租车一看情形不对,一个个迅速掉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个司机被从车里拉出来,一顿暴打。一帮人用钢管、球棒,把三辆车砸到面目全非。老板浑身酒气,情绪亢奋,等我们过来,扔过来一个布袋,打开一看,是一把自制的散弹枪,还有一堆散开的子弹。新成把子弹给我,自己扛上枪。远处有个治安亭,保安看见一群人聚在一起,就过来盘问。也是保安不长眼,等他刚走过来,新成一把取下枪,顶着他的脑门说:“滚开。”保安吓蒙了,连忙说:“对不起大哥,我马上走,马上走,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估计,这个可怜的小保安这辈子都没有让人拿枪指着的经历。受到如此惊吓,第二天回去辞职也说不定。
当晚,老板长足了面子,可他也是个谨慎的人。等大队人马解散后,他连夜开车把枪藏到别处,也没有回家,而是带着我们住在一家桑拿会所。第二天,外面似乎没有什么动静,我们就回到了酒吧。
现在讲讲老板开酒吧的经历。当时他是攒了些钱,可要撑起来一家酒吧,这些钱还远远不够。阿凯有自己的歪主意,他先接手一家需要转让的酒吧。接下来,阿凯找到装修队,预付一部分工程款,等他们完工后,阿凯就以种种借口,赖掉尾款。用同样的办法,阿凯置办了音响设备、点歌系统、灯光装置。按照行业规矩,酒水供应商要进场卖酒的话,必须给酒吧一笔入场费,然后实行酒水专营——只卖这个品牌的酒。但阿凯收了人家的钱,出于提高利润的考虑,还会卖其他牌子的酒。供货商找阿凯要账,如果是阿凯手下的主管谈的,阿凯就说:“谁跟你谈的,你去找谁要,当初我可把钱全部给他了。”而那个主管,其实早已经离开了。如果是阿凯自己谈的,要债人上门的时候,他自己绝不出面,而是找手下人来挡,交代他们说老板不在。就这样,阿凯凭着一笔不多不少的钱,硬生生地撑起一个酒吧,成功法则就是八字真言:“言而无信,心狠手辣。
”而直到我们做内保的时候,还经常遇到上门要账的供货商,我们有时候就被派去打发走他们,然后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垂头丧气地离开。有一个送酒的老王,都不能称之为供货商,因为他太穷了,实在没有一个商人的派头。他每次都是骑自行车,送的是便宜的大瓶啤酒。刚开始送酒,酒吧还是给他按时结账的,可往后,就开始欠一部分酒水款,再往后,就直接赖账不给了。有一次老王要账,当时我已经升为主管,被阿凯支过来应付他。老王给我诉了好久的苦,说你能不能给王总(老板姓王)说一下,我一个月才挣1000多块钱的辛苦钱,你们店已经欠我1万多块钱了,啤酒厂最近逼得我很急,如果我再不给人家还款,他们就不给我酒了,我就断了生路了。家里的孩子要上学,老婆也没工作……我听着他絮絮叨叨的抱怨,心里很难受,却也无可奈何。我这么去回禀老板,肯定会挨骂的。我的任务就是把他打发走。他又说了好半天,我还是用老板不在来搪塞,见没有办法,他只能落寞地离开了。
后来,他再没有给我们送过酒,酒吧欠他的账,就这样成功地赖掉了。
自从上次出租车事件后,新成越来越被老板器重,而我恰恰相反,每次打架,我都躲在大家后面,没有出色的表现,难免让老板看轻。但是,碍于新成的面子,老板也不好开我。后来,酒吧里有服务生辞工不做了,老板就打发我去顶替他。我仗着自己干过内保,对其他服务生指手画脚,时间长了,就犯了众怒。有一天晚上下班后,趁新成不在,有人叫我去包厢。一进去,我就看见好几个服务生,还有主管,他们在虎视眈眈地看着我。其中一人阴阳怪气地发话:“你最近好像很嚣张啊。”我也嘴硬,没有立刻服软,而是跟他们顶了起来,结果叫他们一顿胖揍,也不知挨了多少脚,眼睛被打青了,浑身都疼,胸口还有一个很完整的鞋印。这帮人叫我以后小心点,不要太拽,不然下次还会收拾我。
虽然换了宿舍,我和新成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是受了欺负,我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等我找到他时,他正和阿贵在一起喝酒。阿贵也是酒吧的内保,和他脾气很相投,关系也不错。新成看到我眼睛青肿,就问我出什么事了。我告诉他们,自己被服务生打了。新成听后笑了笑,说:“你看你,每次打架都不出手,现在就被人打了吧。”我坐在他俩旁边,陪他们喝了一阵子酒,眼看酒喝得差不多了,我就问:“你们还没吃夜宵吧,要不,我请你们。”于是,我们三人出去吃了大排档,喝了很多啤酒。后来喝得不过瘾,我们又回到酒吧,阿贵拿出从老家带来的白酒,三个人又喝了一会儿。阿贵再次提起我眼睛上的青肿,要我去报仇。当时,我气已经消了,说:“还是算了吧,如果下次他们要是再欺负我,我再找你们帮我报仇。”新成突然很生气地说:“你是我带过来的,每次打架都不向前冲,都混成服务生了,现在又叫别人欺负,太丢我面子了。这次你要是不让我们报仇,我们就收拾你!”被逼无奈,我就带着他俩回到宿舍,把动手打我的两个服务生揪到包厢。
当时大家都喝了很多酒,一晚上我们先打,打累了就训话,训完了继续打,打完了再教育。第二天早上10点多,老板阿凯起床上厕所,听见包厢里有响动,进门一看,看见红了眼睛的我提着一把椅子,狠狠地抡向躺在地上的服务生。新成和阿贵坐在旁边督战。老板怕出事情,一脚把我踢开,说:“大清早不睡觉,你们在干什么呢?”后来,我就找地方睡觉了,老板把新成叫到办公室,阿贵怕老板开了新成,拎着一把刀,在办公室门口转来转去,增加武力威慑。
后来得知,老板只是骂了新成一顿。他给了我们三个人一点儿钱,叫我们出去躲几天,因为担心服务生报警。这两个挨打的服务生吓破了胆,怕我们报复,没敢去找公安。等养好了伤,从老板那里拿了些钱,就离开了。我们三个人再次回到了酒吧,从此,我们三人的关系就格外亲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