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心从一片沼泽般的黑暗中苏醒过来。她睁开朦胧的眼睛,望向四周。四周的景物也渐渐清晰起来。希若明成的宫殿里,冰冷的空气将她包裹,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目光所及看不到窗户,但明亮的烛火和夜明珠将四周照得透亮。
“你终于醒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传了来。
唐心吓了一跳,本能地将身子一缩,望向声源处。依儿端坐在她右侧的一把椅子上,正目光矍铄地望着自己。
“你是谁?”唐心问道。
“依儿。”她爽快地应答。
唐心扶着自己昏昏沉沉的脑袋,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为什么会晕过去?”
“有人想要将你带出去,但被我赶走了。”依儿淡淡地说。
唐心望着她,又问道:“你为朵拉人做事?可你……”她将依儿一番打量,不无顾虑地说:“你不像朵拉人。”
依儿露出了微笑,点头说道:“不错。我不是朵拉人。”
“那你为什么要为他们做事呢?”唐心追问道。
依儿的面目变得冷峻了起来。她缓缓起身,踱步到唐心眼前,俯下身子对她说:“你的问题也太多了些。”
之后她起身就要离开,唐心一把扯住她的裤腿,央求似的说:“我还想问最后一件事,信成王子他怎么样了?”
依儿没有低头,只是冷冷地说:“你放心,六王爷不会杀他。”她又一顿,续道:“你肚子饿了吧?我让厨房给你送饭来。”
依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唐心在她身后大声呼叫她的名字,她也只当作了没听见,步子都没稍停片刻。
侍女缓缓将珠帘卷了起来,海兰珠的美丽面庞渐渐显露。她的脸上挂着温柔且慈爱的笑容。阿克图坐在离她不远的一个凳子上,他的两脚在空中摆荡,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母亲。
海兰珠冲他招了招手,笑道:“我的儿,快过来让为娘的瞧瞧。”
阿克图没有说话,身子向前一跃,从凳子上跃下来,快步走到海兰珠的面前,叫了声:“阿妈安好。”
海兰珠轻轻抚摸着他的小脸,说道:“好啊好,为娘的很好,只是几日未曾见你,不知是你消瘦了还是为娘的老了,眼睛都花了。”
阿克图也抬起手来,轻轻抚摸着海兰珠的手,说道:“孩儿进颖都已整整三日了,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孩儿吃得好,穿得好,颖都也不下雪,比长城外边可暖和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海兰珠欣慰地笑着:“以后颖都就是咱们的新家了,长城外的苦寒之地,咱们再也不回去了。”
阿克图目光一沉,说道:“可炎族人不愿意咱们待在这儿。”
“所以啊,凡事你要多向你叔父请教。”海兰珠轻轻攥住了他的小手,说道:“你的叔父托颜雄才伟略。他不仅是咱娘俩的靠山,更是所有朵拉人的靠山。你懂吗?”
阿克图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甩开了海兰珠的手,嘟嘴说道:“母亲,孩儿不喜欢叔父。我一见到他……一见到他就怕得很。他那个人着实可怕。”
海兰珠不禁吃了一惊,忙迎上去一把捂住阿克图的嘴,心有余悸地望望四周的婢女。婢女们纷纷将头低下,大气都不敢喘了。
“我的傻孩子,这样的话以后可万万不能说了。”海兰珠的手一点点从阿克图的嘴上松了开去,美丽地双眉微微皱起了小包,说道:“阿克图你要记得,你的父汗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你虽出身高贵,但未得过一日父汗的庇护。现如今,只有你的叔父值得你依靠。你也必须依靠他。不然,咱们孤儿寡母……”海兰珠强忍哽咽声,继续说:“咱们孤儿寡母只有死路一条。你懂吗?”
阿克图望着她,望了很久才点了点头,说道:“孩儿再是明白不过。”
海兰珠的脸上又绽放开了笑容。那笑容就像美丽的湖水荡起的层层涟漪,像春日的阳光披在梧桐树的肩上。
“好孩子。”海兰珠一边抚摸阿克图的头顶一边说。
这时候,一名太监趋步走来,躬身说道:“太后娘娘,六王爷求见。”
“托颜?”海兰珠心头一紧,踌躇了片刻,便吩咐道:“快请他进来。”
太监应了一声便退下去了。
海兰珠又笑着对阿克图说道:“我儿也累了,快下去歇着吧。”
阿克图点了点头,说道:“愿母亲安好。”便转身走了。他刚走到门口,迎面便撞上了托颜。
托颜低头将他一瞧,也是恭敬地退到一边,施礼道:“不知可汗也在,臣冒昧前来,实在惶恐。”
阿克图伸手扶了扶他的胳膊肘,说道:“叔父不必拘礼。在国事上,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要请叔父指点呢。”
托颜爽朗地一笑,说道:“可汗言重了。要说指点,臣万万不敢当。臣只能尽心辅佐可汗,建立不世的功勋。”
阿克图微微一笑,径直便走了。托颜望了一眼他的背影,含笑进入了海兰珠的殿门。
托颜大踏步地走了进来,目光一扫,就瞧见坐在桌边的海兰珠。海兰珠冷面而坐,手中的扇子轻轻摇着,遮住了自己半边脸颊。
托颜见了,急忙行礼道:“臣托颜拜见太后娘娘。”
“免了吧。”海兰珠转过头,对身旁的婢女道:“明珂,给六王爷看座。”
“是。”那叫明珂的婢女缓步轻迈,和另一个婢女一起搬过来了一张椅子。
托颜再次躬身行礼,说了声“谢夫人赐座。”然后才缓缓坐下。
“奉茶。”海兰珠又吩咐了一声。婢女们就都忙活了起来,有的去洗茶碗,有的在捣茶粉,叮叮咚咚忙得不亦乐乎。
海兰珠微微一笑,说道:“这几日六王爷可操劳了。不知王爷要如何处置炎族人的皇亲贵胄。”
托颜微微一愣,随即又笑了两声,说道:“这个确实费脑筋。若要将他们都杀了,只恐整个神州的炎族人都要和咱们做对。所以……万万杀不得。”
“王爷是英明得很,不杀养着便是了。”海兰珠又说道:“那些阁臣呢?”
“阁臣?”托颜双目一瞪,怒道:“说起这帮阁臣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有几个硬骨头让我给杀了。剩下的那些都是寡廉鲜耻之徒,说什么炎皇待他们不好,他们空有才学而无处施展。如今遇到本王才算是遇到了明君。我呸!”
“太后、王爷请用茶。”婢女将两个冒着热气地茶盅端了上来,分别放在托颜和海兰珠的面前,然后都恭敬地退了下去。
海兰珠玉手一伸,两指轻轻捏住茶盖,像划船似的摇荡着,热气迅速消散了。
“他们这话不仅是不妥,还有离间之嫌呢。”海兰珠盯着茶碗,笑着说:“王爷是我朵拉人的柱石,容不得他们给你安上篡逆的帽子。”
托颜刚将茶盅捧起,一听到这话,“哗啦”一声,茶碗倾覆,滚烫的茶水洒得满地都是。托颜急忙跪了下来,说道:“太后明鉴,臣说错了话,那些炎皇的阁臣也说错了。可汗才是他们遇着的明君。”
海兰珠侧目一笑,伸手将托颜扶了起来,说道:“六王爷不必紧张。那都是外人乱讲的,咱们都不可放在心上。”
托颜狼狈似的重新坐好,忙不迭地说着:“是……是……”
婢女们又忙活了起来,有的俯身捡摔碎的茶碗,有的用抹布擦打湿的桌子。但她们干活十分爽利,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
“怎么着?我再叫她们重新为六王爷沏一杯?”海兰珠说着端起了茶盅,轻呷了一口。
托颜挥了挥手,说道:“不必了,我也不甚口渴。”他又扭头对婢女们说道:“你们先退下吧,我有些话要与夫人讲。”
婢女们相互瞅了瞅,纷纷应声“是”,便都退出了殿门。
海兰珠面色又沉了下来,冷冷说道:“六王爷将我身边的使唤人都支了出去,咱们孤男寡女的,怕是不妥吧?”
托颜站起身来,用袖子掸着身上的茶水,说道:“咱们朵拉人从不拘泥这些俗礼。太后才进颖都几日,竟也沾惹了炎族人那种娇柔之气?”
海兰珠一边摇着扇子一边说道:“不是我沾惹了娇柔之气。倘若咱们未进颖都,一切就都好商量。可如今咱们进来了,王爷你也知道,炎族人最喜欢传些闲言碎语。这些婢女若有人传出去,说是叔叔以威势欺寡嫂,不仅我颜面无光,更紧要的是王爷,你的清誉也给折损了。”
托颜面色一变,上前说道:“珠儿,咱们不是说好的。我保你的儿子坐上颖都王座,那你就与我做对不挂名的夫妻。怎么?你要反悔吗?”
海兰珠目光一敛,说道:“既是答应你的,我就不会后悔。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那何时才是时候?”托颜起了怒意,急匆匆地说道:“你是怕那些婢女出去传扬吗?那我就把她们都杀了!”
“不!”海兰珠也站起身来,用哽咽地声音说道:“我是怕……是怕阿克图有一天知道了咱们的事。那他……”
海兰珠再也说不下去,三步并作两步扑回到自己的床上,哭了起来:“托颜,你是男人,可以无所顾忌。可我不同,我是女人呀。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托颜!你明白我的苦衷吗?”
托颜也叹了口气,迎上来,轻轻扶住她的双肩,安慰道:“珠儿,你心里的苦我比谁都更清楚。大哥他走得早,害你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可你甘心吗?甘心就这样让年华像流水一样逝去,甘心一辈子空守寂寞?阿克图……我会把他当做亲生的孩子一般疼爱的。咱们可以做得隐蔽些,他还小,不会知道的。”
“可他……可他终有一天要长大的呀。”海兰珠继续哭着,听来叫人垂怜不已。
托颜轻轻将她扶了起来。望着她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俏脸,他的心中起了浓浓的疼爱之情。他用袖子一点点拭去海兰珠脸上的泪水,说道:“倘若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咱们朵拉人本就有叔叔娶寡嫂的传统,谅他也不会反对。至于咱们族中的那些勋贵就更没有反对的由头。到那时,咱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了,又有什么不好?”
海兰珠摇了摇头,将身子坐直,说道:“王爷犯糊涂了。咱们朵拉人固然有叔叔娶寡嫂的传统。但如今咱们进了颖都,所要掌管的可不只有朵拉人,更多的还是炎族人呀。在他们眼里,叔嫂相亲那是逆人大伦之事,万万使不得的呀。”
托颜的脸上顿时腾起了一层乌云。他将眼睛一眯,冷冷说道:“你一直都在骗我,骗你扶持你的儿子。你根本就不愿和我在一起,是吗?”
“不!”海兰珠慌张地说:“六王爷你是朵拉人的英雄,谁会不喜欢你这样的人呢?只是……咱们的事要从长计议才好啊。”
托颜就这样望了她很久,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好,我等着便是。”说完,他便起身走了。
海兰珠见他离去,忙用手抚着自己的胸口,心有余悸似的喘息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