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顶的天空恰如其名,乌云密布,雷声滚滚,似是要下一场暴雨。
虽然这乌云顶比起神州绝大部分名峰大山来说,确实不甚出名,但如若深秋至此山,便可看到漫山红叶,铺天盖地,着实令人心醉。也因此这乌云顶红叶与附近的夔水并称为“红峰夔峡”,乃蜀地门户一景。
不过此时乃隆冬时节,红叶自然是没有的,但山中也不像北地那样层林染白,大雪封山,只见除了少许树木枝叶泛黄以外,大多树叶还是绿意盎然,似不受寒冬凛风所扰,兀自生得灿烂。
也正因为是冬季,没有了红叶的乌云顶,跟一座普通山峰也并无二致,所以一般罕有人至。不过今日倒有些不同,因为本来寒风萧索,时常没有人至的山顶,这时却立了十余人在哪里。只见那些人大多白衣如雪,身姿卓然,俱是女子。
只是在一众白衣女子间,却有一桃红衣着的女子,就如白色花瓣中的桃红花蕊,让人眼前一亮。此时,这些女子都默然站在那里,一个个垂首无言,半晌动也不动。
雨,终于下了起来,不过不是暴雨,而是绵绵细雨。但就算是细雨,淋在身上,加上寒风一吹也非常不好受。不过那些女子却无一人抱怨,只是低着头,浑不在意这细雨霏霏。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稍稍化解一些她们心头的悲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有一稍微年长女子终于抬起了头。她先抬头看了看雨丝不断的天空,许久过后,长叹了一声,道:“好了,想必珠儿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我们这样,大家抬起头来罢。”
众女闻言都抬起了头,只是除了那桃红衣裳女子和那稍微年长女子,其他女子俱泪流满面,和雨水混在一起,看起来异常凄凉。
那年长女子名叫单一梦,虽看起来不过花信年华,但也是成名快一个甲子的相思谷高手,靠着“一梦相思”的名号被神州大地正魔两道人士所知。她此番出谷,就是受其掌门师姐萧仙竹所托,带领门派年轻一代弟子去参加三十年一届的“六道论剑”。
只是没想到刚到蜀中地界,她的一名弟子就被神州大地恶名昭著的“血玉骷髅”袁洪所乘,吸干了全身精血,只留一副皮囊,死状之惨,令人动容。
虽然她心里比在场任何一名弟子都难受,然而此番出谷她作为众年轻弟子的师长,是为表率,也知晓自己断不能受情绪左右,否则别说一个宁珠儿,就是其他弟子也万难保全。所以她强按心中伤悲,愤然道:“袁老魔害我相思谷弟子,此事我绝不会善罢甘休,待六道论剑结束,将你们送回相思谷后,我自会再来蜀地,定要找到此魔,将他碎尸万段!”
其余诸女闻之动容,俱抱剑高声道:“请单师叔准许师侄拔剑相助!”
单一梦目光扫过一众女子坚毅的面庞,点头道:“好,好!待剑会结束,我们同体一心,共诛此魔!”
此时,那桃红衣裳的女子往前一步,行礼道:“师父,昨日袁老魔是从我手上逃走的,请师父也准我相助!”
单一梦望向了那个女子,轻轻摇头道:“采薇,为师已经痛失一名爱徒,要是你再有什么差池,要教为师如何再面对相思谷,如何再面对自己?”
在她左近的几名女子也劝道:“是啊,韩师妹,单师叔弟子本就不多,要是你再有什么闪失,她定不知道难过成什么样子。”
“韩师侄,你不过是个四代弟子,入门也晚,这些事还是交给我们罢。”
单一梦也说道:“采薇,你的心情,为师非常理解,但昨日你不顾为师劝阻,一个人偷偷离开去找袁老魔已是犯了门规大忌,你可知当时为师有多担心你的安危么?但为师也念在你和珠儿姐妹情深,就不追究了。找袁老魔这件事交给我们便是,待六道论剑结束,为师自会派一名弟子送你回门派的。”
那桃红衣裳女子,也就是韩采薇,听罢却没有说话,只是又低下了头,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见自己的徒儿这副模样,单一梦到底还是有些心疼,道:“采薇,珠儿既然遭遇了不测,但六道论剑乃半个甲子一届的盛会,我派人数却不能空缺,所以这次,就由你来顶替她参加罢。”
虽然知道师父会这样安排,但韩采薇还是为难道:“师父,徒儿这次只是来跟着大家长长见识的,再说徒儿只是一名四代弟子,这样……恐有不妥。”
单一梦摇头道:“你不必担心,此事到了乾元宗我自去知会刘掌门。而且你虽是我派四代弟子,但进境修为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此番参加六道论剑,虽不说能一举夺魁,但先声夺人应也不难。如此崭露头角,日后在神州大地行走,也方便得多。
“我想,便是珠儿泉下有知,也定然会这么想的。”
韩采薇看着师父炯炯目光,期待与无奈的神色交杂其中。她甚至想到,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要做的那件事,眼前这个她称为“师父”的人,或许真的就是自己的归宿。
可是,世上却没有那么多如果,她和眼前的人,以后注定会拔剑相向,仇目以对。
“弟子韩采薇,定不辱师命!”
少女半跪在地,坚定的声音响彻天地,伴随着渐渐散开的乌云,消失在今日的第一缕冬阳之中。
从霍正祺那回来后,江云皓径直走进了那顶帐篷中,顾行云仍旧没有醒来,不过据霍正祺所言,不出一个时辰他便可安然无虞,所以江云皓也不心急,见一旁守着他的墨欺霜愁眉不展,笑了笑,出言安慰道:“墨师姐不必担心,刚刚我问过师父了,这小子再过一个时辰便可醒来。”
墨欺霜微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却未离开顾行云。
江云皓大剌剌地坐在地上,道:“你说这小子也是,明明师父一再交代不让我们乱跑,他竟然为了买那片儿糕,就不顾自己安危,摸黑到那渝州城去。墨师妹,你说说,这小子是不是傻?”说罢饶有兴趣地看着墨欺霜的表情。
墨欺霜果然俏脸变得绯红,结结巴巴道:“我……我哪知道他在想什么……真是让人不省心。”
江云皓装作漫不经心道:“说起来,半年前我去天罚谷时,顾师弟也用墨师妹亲手所制的机关小鸟找到了路径……”
墨欺霜的脸变得更红,道:“那是我给他的传信之物,我……我这多得是,送他一只有什么打紧。”
“哦?但是我记得上次大师兄来讨要时,师妹说做这一只机关小鸟需要花费几个月之功,你总共才三只,怎么……”
“三!师!兄!”墨欺霜站了起来,一脸窘迫,道:“你……休要在此胡说,否则我赶你出去了!”
江云皓打了个哈哈,更加确信了这两人的心思,不过现在看来,这二人都还没有向对方表明心迹,看来以后自己也要多多在暗中撮合才是。
墨欺霜此刻有心转移话题,便道:“江师兄方才说了天罚谷,不知江师兄半年前在天罚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江云皓面色忽然一黯,那令人心醉的绝世容颜又浮现在了眼前。
黑暗。
四周一片黑暗。
不同于目视不能及的黑暗,在这片混沌似的黑暗中,江云皓什么也感觉不到。甚至,连心跳也停止了。
他稍微动了动身子,扎进骨髓般的疼痛感如潮水袭遍全身,他低哼了一声,再也没有力气动第二下了。
然而身体虽然动不了,脑中却闪过一幕幕画面:四凶法阵中的翩然身姿,面壁石旁的温言耳语,以及,皓月之辉下的绝望嘶喊。
在使出“皓月式”诛杀了宣灵后,江云皓在昏迷前清楚地看到了那名叫临渊的黑袍人虽身中数剑,但还是带着夏初雨冲出光剑覆盖的范围,远遁而去。
就像经历了一场虚空大梦,到头来,什么都是一场空。
江云皓苦笑了两声,忽然,他用尽全身力气,似疯魔了一般,向那无尽地黑暗,放声大吼道:“什么天道彰彰,什么天理常在,天地本就不仁,我们都是刍狗,刍狗!”
他本以为这黑暗连他的声音都能吞噬,但他却清楚地听到有人回应道:“喊,继续喊,最好让这老天爷也听到,看看他会不会同情你。”
“谁!”江云皓心中一凛,如果来人是敌非友,那以自己现在的状态,真的只能任人宰割了。
便见眼前有微光亮起,先是忽明忽暗的一点,随后越来越亮,待那处亮光到自己近前时,他才看到那亮光原来是一朵金光闪耀的莲花,在空中上下漂浮,那似乎能吞噬一切的黑暗,在金莲这里也如同耗子见了猫,远远地躲了开来。
而金莲旁边尚有一人,江云皓定睛一看,正是灵峰真人。
江云皓心底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灵峰师伯,请恕师侄动弹不得,无法见礼了。”
不过眼前的“灵峰真人”却用奇怪地表情看着江云皓,喃喃道:“灵峰……灵峰……”
江云皓奇道:“师伯?”
那“灵峰真人”摆手道:“灵峰只是我在这一界的名号,你可以叫我‘少微’。”
“少微?”
那白首老道也不欲多加解释,问道:“紫微可被人劫走了?”
料想这少微说的定是夏初雨,江云皓闭上双眼,感觉到了心一阵阵的刺痛,良久,才睁眼叹道:“初雨被一个自称临渊的人劫走,下落不明。”
少微点了点头,道:“如今我天智已开,在这一界停留不了多久,紫微的事,便交予你了。”
江云皓这才有机会问道:“灵……少微前辈,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又称初雨为‘紫微’?”
少微沉吟了片刻,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先带你出去,然后跟你解释。”说罢将手一招,那朵金莲便发出阵阵毫光,将江云皓包裹其中,遂带着他,和少微一同向上升去。
待上了崖顶,首先映入眼帘的两具黑袍尸体,江云皓喟叹一声,便不再看。而少微也不欲在此多作停留,带着他朝天罚谷口飞去。过了差不多两盏茶的时间,一座草庐出现了两人眼前。
少微当先降了下去,开门让金莲飞进草庐中。只见这草庐里面虽然较为简陋,但空间颇大,容纳十余人没有问题。而草庐里除了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也再无他物,想是以前的灵峰真人早已修到了辟谷境界,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了。少微控制着金莲把江云皓放在床上,然后将金莲悬在房梁,便似有了一盏明灯一般,照亮了整个漆黑的屋子。
少微轻轻关上屋门,道:“这里是我栖身之所,你闹了那么大的动静,想必太虚门的人就快要到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也要交待你一些事情。”见江云皓眼中尽是迷惑之色,他摇了摇头,道:“也罢,我先回答你的问题。方才你问我是谁,我为何又称夏初雨为‘紫微’,其实我跟她都一样,都是天宫三垣星官。”
“三垣星官?”
“不错。你夜观天象,见空中星斗无数,其实被划为了三垣,分别为紫微垣、太微垣和天市垣。三垣星宿虽各行其道,但都掌管着梵天诸星。而这紫微星乃众星之主,可御九天星力,地位更是超然。不过紫微星每隔七百年就须到下界历练,体悟道心,待功德圆满,便再次飞升。便和你们修道之人羽化飞升一般,不过和你们稍有区别的是,紫微星渡飞升之劫时,渡的是心劫,而非雷劫。
“至于我,是太微垣的少微星,此番下界的任务乃是唤醒紫微星的灵识。不过我在此时开了天智,忆起前尘往事,说明紫微星灵识已被他人开启,所以也没有我什么事了。”
江云皓听罢,这才想起为何那日在清虚殿上,为何灵性真人执意要罚夏初雨去天罚谷面壁,也想起了夏初雨说的“身世”,原来是便是此事。
少微看了一眼羸弱的江云皓,道:“虽然我不知道掳走紫微星的是谁,但料想跟七百年前的目的差不多。不过想让紫微星运转九天星力,就须她达到九转境方可。所以虽然事态已经如此,倒还有转圜的机会……”
江云皓截道:“我不管她是紫微星还是谁,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初雨!”
少微神色颇有些不屑,道:“她贵为天神,你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又有什么本事能跟她厮守?再说了,现在她对你有些情愫,盖因天智未开,灵识懵懂。若有朝一日她开了天智,这下界的一切对她来说皆为草芥刍狗,她又怎么会看上你?”
江云皓一时哑然,怔怔不语。
少微拈了拈雪白的胡须,道:“所以在我飞升前的这段时间,你且跟我将这《蕴天诀》钻研透彻,也好对得起你爹在天之灵,亦能在夺回紫微星这件事上多些胜算。”
江云皓惊道:“前辈你……为何知道《蕴天诀》?”
少微道:“不然你以为,这部功法,靠他江一泓一人之力可能写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