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得秦皓的剑光消失在空中,江云皓对夏初雨道:“夏师妹,我们回去罢。”
夏初雨表情又复淡然,默默点了点头,朝着江云皓身后的墓碑看了一眼,却未发一言,御风下山。
江云皓转身朝着江一泓的孤坟施了一礼,道:“爹,孩儿这便走了。你放心,孩儿一定不负你的遗愿!”遂一步三回头,也渐渐运去了。
山岚在峰顶飘过,翠柏哗然有声,枝叶飘摇,似是与那最亲近的人,遥遥作别。
离开峰顶,飞了好一会,江云皓便看见夏初雨已落在下方林中,他略提真元追了过去,落在夏初雨的身旁,笑道:“夏师妹,如今我也会御风之术了,咱们御风回去岂不更快?”
夏初雨却是低不可闻地微叹了一声,摇头道:“江师兄,我想走一走。”
江云皓“哦”了一声,环视了一眼四周,道:“此间树林荫翳,鸟鸣不绝,确实清幽,那我也陪着夏师妹走一段好了。”
夏初雨也没有拒绝,只是不再言语了。
江云皓已与夏初雨并排而行,两人又默然无话走了大半天的路,待玉玑泉的飞檐青瓦渐渐浮现在二人眼前时,江云皓突然停下了脚步。
夏初雨一愣,也停了下来,看着他,却还是没有说话。
江云皓抬头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夏师妹,你好像遇到了什么难解的事?”
“……”
“如果你信得过我,不妨将事情说出,我看有没有法子替你办到。”
夏初雨微微一笑,道:“江师兄何以言此?我没有什么难解的事,江师兄也不必挂怀。”
江云皓道:“从进山那日也好,到今日也好,我看夏师妹大部分时间都是紧蹙眉头,心事重重的样子,呃……我作为师兄,理应关心一下。”
夏初雨心弦一颤,面色却平静如常:“多谢江师兄挂怀,恐怕是初雨想到了修炼中的难关,所以才有此神态,却并没有什么难事,江师兄也不必再问。”
江云皓见她并不想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有无处安放的感觉。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何那天夏初雨为了保护他挺身而出后,自己的眼就时不时会留意伊人面庞,自己的心见到伊人便会跳得快了几分。
“喜欢”这个词在江云皓脑中一闪而过,便被他赶紧否决了。夏初雨玉颜天姿,根骨俱佳,这么一位带着仙气的女子,也是自己这资质平平的小子能窥得的?
胡思乱想间,两人已到了清虚殿的门口。
午时的清虚殿大门紧闭,寂寥无人,守门的童子应该去吃午饭了,而掌门这个时候也多半在打坐修炼。
江云皓正要问夏初雨是不是一会再来,却见夏初雨两道秀眉皱得更紧了,葱削般的玉指放在门上,伫立久久,也没有推开。
但是殿内忽有声音传出:“江师侄,夏师侄,你们进来罢。”却并不是掌门灵虚真人的声音。江云皓在小时候听过这个声音,正是灵性真人。
夏初雨身子一颤,深深呼吸,终于推门走了进去。
一旁的江云皓见此面露狐疑,心道:难道夏师妹与灵性师伯有什么过节,或许她的心事便在灵性师伯身上?
二人走进殿中,果然见灵性真人立在大殿中央,而往日空荡荡的大殿,四下竟坐了许多太虚门的宿老,粗略数下竟有二十多名。江云皓暗道:“乖乖,这么多老头子,该不会是来迎接我的罢?”
只见那灵性真人穿着一身比灵虚真人颜色稍深的蓝色道袍,身材高大,一手拿拂尘,一手掐法印,头发胡须尽是花白,两眼微眯,却有精光透出,显得不怒自威。
而他旁边还站了两人人,其中一人是赵凌峰,另一人是神女泉首座灵静真人。
只见这灵静真人着淡黄道袍,一根挽着满头青丝的翠玉发簪一看便知不是凡品。她娥眉淡扫,嘴角含笑,拂尘一挥,端的是仪态万端,娉婷秀雅。
灵性真人见到二人,先看了一眼夏初雨,夏初雨如遭电击,不敢与之对视,低下了螓首。
江云皓看在眼中,脸上迷惑之情又重了一分。
待二人向大殿中人见过礼后,便听见灵性真人的声音传来:“江师侄,你这一趟玉虚峰也去得忒久了点,掌门师兄说你最多三五日便回,哪知一去就是一个半月。你要是再不回来,赵师侄都要上玉虚峰找你了。”言辞中颇为不耐,想来也是不好易与之人。
江云皓后脊一悚,还未说话,赵凌峰便笑道:“灵性师伯言重了,想来江师弟和他爹父子情深,见到他爹的衣冠冢必定感慨良多,一时间有很多话想说,在那里待个把月也是可以理解的。再说夏师妹不是也回来报过平安么,既然师父都没说什么,您老人家也消消气,不要再责备他了。”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得体,既道出了江云皓想念先父的人之常情,又不动声色地搬出了霍正祺,一时间竟然令灵性真人无言以对。
灵静真人看了一眼灵性真人,笑道:“赵师侄所言极是,其实今日我和灵性师兄本就不愿为难江师侄,所以你却也不必担心师兄会怪罪于他。”
灵性真人今日的目的确实不是江云皓,便挥挥手道:“罢了,江师侄离开映月泉这么久,课业也落下了很多,你们便先回去罢。”
赵凌峰一喜,在太虚门中,他最是怕这不苟言笑的灵性师伯,在他身边待了这么久早就浑身不自在了,更何况身后还有这么多太虚门的老头子?听罢此言如蒙大赦,道:“那灵性师伯,灵静师叔,弟子便带云皓回去了。”遂对江云皓眨了眨眼睛,示意他施礼告退。
哪知江云皓似没看到一般,竟是上前了一步,向着灵性真人行礼道:“灵性师伯,请恕弟子唐突,弟子隐隐觉得,您是不是跟夏师妹之间有什么误会?”
他一言既出,且不说赵凌峰吓了一大跳,大殿上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连一旁的夏初雨也微微侧目,眼神中尽是迷离。
灵性真人于灵静真人对视了一眼,也似不敢相信眼前这青衣少年会突然这么说,但他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有些恼怒地对夏初雨道:“夏师侄,你将这件事跟江师侄说了?”
夏初雨贝齿咬唇,摇了摇头。
灵性将拂尘一挥,淡然道:“那就好,又不是什么好事,也犯不着告诉其他人。”又对江云皓道,“江师侄,此间已没有你什么事了,你和赵师侄自行退下罢!”
赵凌峰见灵性真人神色不豫,他赶快拉住还想说话的江云皓,陪笑道:“云皓这小子口无遮拦,师伯莫怪,我们这就走,这就走。”遂捂住他的嘴,拉拉扯扯把他朝着殿外拖去。
待出了大殿,一路行到了问道坡,赵凌峰才长舒了一口气。见江云皓还面露不平之色,也有些恼怒,道:“你小子疯了么,在大殿上敢顶撞灵性真人,要是他真的发起火来,我都救不了你!”
江云皓白了他一眼,哼道:“谁要你救了,大不了灵性真人罚下来,我跟夏师妹一同受着便是了。”
赵凌峰眼珠一转,嘿嘿笑道:“你小子今天好生奇怪,这明明是夏师妹和灵性师伯的事情,你小子为何这么关心?难不成你和夏师妹……”
江云皓呸道:“你那嘴里什么时候能吐出过象牙来?我跟夏师妹什么事都没有,只是有些忿忿不平罢了。不过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些什么?”他本想说“你知道什么,夏师妹可是救过我的命”,但这样势必会把秦皓牵扯进来,便忍了忍,没有说出口。
赵凌峰疑窦一生,自是不信江云皓苍白的辩驳,道:“别问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夏师妹这样的天姿国色,竟还入不了你小子的法眼?说出来我赵凌峰一百个不信。”
江云皓见他知情不告,有心知道大殿中的情况,又苦于赵凌峰在身边脱不开身,急切间灵机一动,悠悠道:“你爱信不信,咱们太虚门长相清丽的女子还少么,刚刚回来时还看见了颜师姐,不也一样漂亮。”
赵凌峰听罢眼睛顿时放出有如实质的光芒,把江云皓吓了一跳,要不是了解这位大师兄,还以为他的修为已臻那貌似遥不可及的九转境了。
赵凌峰搓着手,笑容“可掬”,不过在江云皓看来,那笑容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他嘿嘿笑着问道:“云皓,你是说,惜文……哦不不不,颜师妹来玉玑泉了?”
江云皓似不以为意道:“是啊,她说来玉玑泉见个好友,现在应该在‘听松院’里。”
赵凌峰恨不得马上就飞奔至“听松院”,但他是奉师父之命带他回映月泉的,一时有些踌躇。
江云皓暗自觉得好笑,但面上没有丝毫破绽,道:“大师兄若是想去,那就去呗,我就在问道坡这里看师侄们练剑。”
赵凌峰还有些不放心,道:“你小子不会乘机跑了罢?”
江云皓两手一摊,道:“我有几斤几两,大师兄还不晓得?我倒是想跑,我能跑哪去?”
赵凌峰道:“也对。那你小子别到处乱转悠,就在此处,我去见见惜……颜师妹便回来。”说罢还不等江云皓回答,便一溜烟地没影了。
江云皓往赵凌峰消失的地方呸了一声,道:“见色起意!”不过回过头来一想,自己刚刚在大殿之中,好像也是这样的……
阳光透过木窗照了进来,将炙热的光洒在元始天尊像身上,飘荡不已的粉尘在这束阳光中极为明显。窗外不时有小鸟飞过,这束阳光也忽明忽暗。
灵性真人看着面前那个低着头的女子,仿佛从她身上看出了江一泓的影子。
“夏师侄,三年之期已到,今天你便要给个说法了。“他缓缓说道,眼中却多了些不舍之情。
多年之前,也是在这大殿之上,殿前也有一个年轻人,低着头,一言不发,但灵性真人却知道,他面对满殿太虚门宿老的诘问,却始终面露不屈之色。
“诸位师伯,无论怎样,我都会娶湘君为妻的!”
江一泓的话语犹在耳畔,转眼过了这么多年,现在却是他唯一的徒弟又站在了当年那个位置。
“诸位师伯,无论怎样,初雨都不会再拜第二个师父!”
话语柔弱而铿锵,一如当年的江一泓。
灵性真人叹了口气,刚要开口,身后已有声音传来:“想我太虚门对尊师重道极为看重,试问哪一个太虚弟子出师之前会没有师父?我也理解夏师侄你的难处,但斯人已逝,再怎么样,你也该重新拜师,才能继续窥天道,修身性。”
此言一出,立马有很多人附和道:“是啊,咱们太虚门千年清誉,却从来没有无师之徒,这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说得极是,得一良师,譬如多一益友,修行路上也是坦途荡荡,何乐不为?”
“夏师侄不必再僵持了,灵静师妹的徒儿多为女子,那里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灵性真人也用缓和的声音道:“夏师侄,想你这十余年在江师弟门下一心修道,极少与人交流,这次便借这个契机,走出来和同龄人多多交往,相互交流下修行心得,岂不也是一桩美事?”
此时一直少言寡语的灵静真人也开口道:“夏师侄,便如方才梁长老所言,我忝为一脉首座,弟子虽有数十名,但我自认无论对谁,都无丝毫偏心,一视同仁。如夏师侄肯拜入我门下,我定当视夏师侄如已出,尽心教导,绝不藏私。若夏师侄有心,便是本脉镇派绝技‘回雪廿四剑’教与你也未尝不可。”
此言一出,大殿又是一阵骚动。盖因这神女泉的“回雪廿四剑”乃是此脉镇派剑术,非首座及其亲传弟子不能习得。那些长老都知灵静真人素来心软,现如今将此剑术都搬了出来,固然有爱才之心,但更多的却还是想让夏初雨有个好的归宿。
但他们却不知道,灵静真人如此做,除了他们所想,还有一层最重要的原因。她早年其实非太虚门人,而是神州另一大派——相思谷弟子。这又牵扯到一段神州大地的种种往事,此时暂且不表。
如今灵静真人出任太虚门神女泉首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所以她一直想找一个传人,想将神女泉衣钵由其继承,只是近年来神女泉弟子还未有满意人选,令她心焦不已。
不过夏初雨却毫无所动,已然低着头,一字一句道:“请诸位师伯恕罪……初雨,心意已决!”
“哼!“灵性真人终于失去了耐性,拂袖怒道:”夏师侄,我们好说歹说,你还是要这样执迷不语,是么?“
夏初雨娇躯轻颤,跪下涩声道:“弟子不敢。“
灵性真人怒极反笑,道:“哈哈哈,不敢?我看你敢得很!在座的诸位师长念你是个可造之才,才苦口婆心劝你择一良师,没想到你这般不领情,简直是肆意妄为!”
他表面虽然极为愤怒,但心里却是颇为惋惜:此情此景,难道又要重蹈当年的覆辙了吗……但,这又有什么办法,这师徒二人,还真是一般冥顽不灵。
灵性真人终于叹了口气,闭眼道:“既然如此……”
话未说完,大殿的门猛地被人推开,众人惊觉望去,只见江云皓一脸怒容,双目含火,死死盯着灵性真人的眼睛。
而跪在地上的夏初雨也缓缓转头,那个青色衣衫少年的影子,就这么被深深地映在了眼眸里。
仿佛这一辈子,都再也无法忘却。